郑诗络摇了摇头,回头看看李桐,李桐只是撇嘴一笑。
这天的天色却很不好,早上的时候天空就是一片阴暗,眼看着到了中午,却一直都没有亮起来。云层低低的压下来,既让人觉得气闷无比,又昏暗得日夜难辨。一行人来到莫愁湖边,湖边一半树林,一半荒地。远近都是一片荒芜,看着竟是许久都不曾有人来过的样子。这湖便在城中,按说怎么都该有人踏春游玩之类,不应如此荒凉。二看这样子,怕是有些年头没有人来游玩了。
他们此时也不是来游玩的,对于这种压抑且诡异的气氛,倒是觉得不足为奇。兴许,这里就是因了鬼教的作怪而至于此呢?突然觉得先前那三个人倒也胆大,此时就是他们这几个人,心里面也有些忐忑呢。不管怎么说,鬼教在这个江湖上凶名太盛,江湖上敢于和他们正面作对的门派,倒真的还没有。即使像九鼎门,最多也就是保持互不招惹罢了。
一群灰鸦突然从林子里窜出来,聒噪了一阵,拍着翅膀飞远了。
几个人保持一定的距离,很警惕的走进林子里,很容易的就发现了那三个人说的女尸。可是,尸体已经被乌鸦啄食得一片稀烂,不要说面孔,简直就不成人形了。然而,郑诗络和池箬客查看尸体的衣装首饰,神情却一下子僵硬起来。
不破一见,强压着心中的一片恐慌,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道:“你们俩什么意思?你们那表情是什么意思?这绝不是她,对不对?”
池箬客道:“和尚不急,这当然不是纱妹。”
不破却更急,道:“那你们做这幅表情做甚?郑施主,你实话实说,这,这身衣裳就是她平常爱穿的,对不对?你实话实说,贫……老子挺得住!”
郑诗络道:“衣服只是很像而已,可这碎玉发带,却是一妹一直戴着的。不过……”
不破吼道:“不过什么?你说啊!”
郑诗络再仔细的看了尸体,自己先松了一口气,道:“这绝不是一妹。一妹的体格轻盈,这人光是骨架,只怕就比一妹大一号了。我说和尚,你别这么急,害得我都瞎紧张了起来!”
一听说这尸体不是苏浣沙,不破低念了一声佛号,语气变温和了许多,道:“对不住,我真是……唉,罪过,罪过啊。”
李桐道:“情爱人间至美,何罪之有?大师,你心中有爱恋,已经算不得和尚,若是又苦着自己不肯还俗,弄得僧不僧,俗不俗的,那才是罪过。”
不破不是那种情感纤微细碎的人,他心中放不开的,只不过是自己二十多年来的身份,二十多年来他的生活就和情爱这两个字是绝缘的,然而情爱这种事情,便不是法理大道所能解释,面壁思过,却不过是让自己的心里想忘掉的东西长成一片荒草罢了。而当他自己相见而又怕见的很有可能再也见不到的时候,他的一切修为理智便都作废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见她。哪怕见到她后自己会陷入一片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也心甘情愿了。他叹了口气道:“李……姑娘教训得是。待我见到她时,我自会说出心中所想。若她心中有我,这和尚,我便不做了。”这话一说,顿时觉得心中憋闷许久的东西一扫而空。一时间头脑也清明了许多,道:“不管这人是谁,我们先让她入土为安吧。”说着,拿出行游僧人随身带的小铲,在地上掘起坑来。他一心只是要将这尸体葬了,口中念念有词的,一边掘土,一边为其超度。这种事他们和尚都是做过的,要说起来,这些年头年景不是很好,人死于非命曝尸荒野的事虽说不是很多,却也不足为奇了。
郑诗络拾起那串碎玉发带,却想不出这其中的缘故,回头看看池箬客,池箬客讪笑一下道:“若说是我的同行,可是要从纱妹的头上偷到东西,大哥你觉得这人得多快的身手?倘若有此身手,又何以被人杀害于此?会不会是拾到的?”
郑诗络仔细看了看,突然一跃而起,在树林中转了一圈,停在了一棵树下,招手叫大家过去。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树身上看到了一排细小的痕迹。郑诗络道:“你们看,这碎玉发带上有木屑,而且是新鲜的,应该是一妹以内力将这发带打入树身作为记号,可是她内力向来不深,这发带很轻,仅凭着几枚碎玉的重量很难深嵌进树干里,是以碰巧被人挖了出来。不,或许并不是碰巧,若说这样荒凉的地方一个孤身女子无缘无故到此,也太过离奇。咱们再查查,看看能不能从那尸体上发现什么线索。”
于是不破才把人葬了,又得把人家挖出来,只得不住地念诵经文,希望死者不致见怪。只可惜,从这尸体上却再难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天色变得更暗了一些,一阵风吹来,虽然还是七月初,众人还是感到了一种透骨的寒意。
李桐双手将自己环抱了,哆嗦了一下,道:“好冷。”好似回音一般,她听到一个细碎的声音道:“好冷。”她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扭头去看郑诗络,就看见他正侧耳倾听着什么。
过不多时,也不用倾听了,每个人都听到了一个幽幽的如泣如诉的声音道:“我死得好惨啊,我死得好惨啊……”那声音忽远忽近,最近时,就如同在他们身边一般。李桐不由得感到浑身一阵汗毛倒竖,赶紧朝郑诗络靠近了些。
郑诗络却冷冷一笑,道:“到底是现身了,何必装神弄鬼,出来让大家见见吧!”
第四十九章海螺梵唱,终逊一琴
在鬼教的六煞里面,以妖刀魔剑鬼手三人最是强横,但是怪面阴医冥灯三个人却更为可怕。因为前者再怎么强横,他总会出现在人前,打得过打不过,那就要看你的造化,可是后者,却从来不会正面的跟人交手,真的就像鬼魂一般,让你无从下手防不胜防。
装神弄鬼,郑诗络想,应该就是那个冥灯了。他当然知道,对方不会因了他的一句话就显出身来,但是他得让对方知道,整个江湖都谈“鬼”色变,可是他郑诗络不怕。
那哭声确实没有因此停下来,却显得更加的飘忽不定,而且声音渐渐多起来。初时好像只有一个女人(抑或女鬼)在泣哭,继而变成数人,继而变成无数人,不只有女声,还有男声,孩童声,似乎这一片树林里隐藏了无数的冤魂,突然间都冒出来了,要向这里的几个人索命。天色本来不好,这时候便更加的阴暗了。除了阴暗的天色,树林中也渐渐的多了一层雾障,雾障中隐隐浮现一些飘忽的身影。
郑诗络便道:“大家小心雾障,只怕有毒。”说着,撕下一幅衣襟,再里面裹了一粒药丸,先给身边的李桐把口鼻蒙上了,又把药丸分给其余的人。这是临出门时梅姿给他的戒毒药,而且早说明了用法,像这种毒烟毒雾之类的,只需把药丸蒙在口鼻上,那毒性就不能侵入体内。若是已经中了毒,则需服食药丸。不过这种戒毒药极其难配,梅姿总共不过配制了十粒罢了,也只拿了五粒给郑诗络。李桐一粒,不破一粒,池箬客裴少游也有一粒,最后一粒给了那位跟着他们而来的丐帮兄弟,他自己便不用了。这种时候,郑诗络这么做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那姓徐的乞丐嘴上也没有说什么,只在心里牢牢的把这份义气给记住了。
不破却不要那药丸,傲然一笑,道:“贫僧虽然没有学过什么法术,可是,在我佛如来面前,一切妖魔鬼怪都只是跳梁小丑,不值一提!”说着,将脖子上的念珠取下来,破旧的僧衣一甩,盘膝而坐,高声唱起经来。就像做法事一样,人们都认为无论遇到什么鬼怪的事情,只要有道行高深的大师唱一通经文,那些小鬼就不敢再来了。不破当然还算不得高僧,而且他们少林寺也不曾有过驱鬼除魔的修行,他唱的也不是什么除魔经而是大悲咒。但是此“鬼”非彼鬼,既不能超度,也不会湮灭,但是不破的唱经声饱含少林正宗内功,声音虽然不是很大,却清晰的穿透了树林中的鬼哭狼嚎之声。随着不破的唱经声,李桐、池箬客等人因为那鬼哭之声而产生的紧张、恐惧和慌乱一下子平息了下来。
那一片鬼哭声并没有因为不破的唱经而消失,反而更加剧烈了,到后来满树林的树叶也似乎经受不住而纷纷落下。不破的唱经声依然庄严平缓,但是他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谁都知道,比拼内功,从来都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李桐看着不破越来越多的汗珠,跺脚道:“要是我的海螺在就好了,那我也可以助大师一臂之力。”
“海螺?”郑诗络从怀中摸出那只指拇大的碧玉海螺,问道:“这个行吗?”
李桐一看,顿时露出一片璀璨的笑容来,这是她送给郑诗络的礼物,那时候以为此生再难想见,只是想给他留个纪念的。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还有什么比意中人无声无息的把她送的东西一直贴身带着身边更让她开心的呢?她从郑诗络手心里那过那枚小小的碧玉海螺,嫣然笑道:“行,看我的吧。”说着,拿起碧玉海螺,呜呜咽咽的吹了起来。
那虽然只是一枚小小的碧玉海螺,可是吹奏出来的声音却苍凉辽阔,让人不禁遥想到茫茫的海面上水天一际的人世苍苍。螺声没有曲调,却胜过曲调,让人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凌空放大,放大成岁月烟波荒芜多年的时光心事前世今生。
海螺声和唱经声都有着一种浩大磅礴的气势,不同的是螺声遥远如波,唱经近在身前而让人心静安宁。两种声音虽然意味颇有不同,但是彼此配合,交相呼应,不经意间,已经盖过了那无所不在的鬼哭声。其实江湖上内功强于不破李桐的人虽然不算多,却也并非屈指可数之数,江湖中人谈“鬼”色变,只要听说是鬼教的人,没有战先怯了三分,听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哭,又有几人敢留在原地与之对抗?
鬼哭声被盖过之后一度消失,突然又更加凄厉惨烈的响了起来。那些浮动在树林中的影子也突然向不破和李桐扑来。而郑诗络拿着桐柏掌门的离殇剑,池箬客和裴少游拿着各自的佩剑,徐乞丐舞着打狗棒,四人分列四方,为不破和李桐挡住了四面扑来的黑影。那黑影却并不是人,行动却远比人快得多。即便是郑诗络池箬客和裴少游这样的快剑,竟然都每每让它从剑锋中逃脱。而那徐乞丐的武功竟然也十分的不错,打狗棒东一下西一下的不成章法,反而把那黑影打得吱吱乱叫。徐乞丐哈哈大笑道:“我倒是什么妖魔鬼怪,原来不过是些大猴子罢了!”
郑诗络暗道一声惭愧,手中离殇剑也不去追逐黑影,而在自己身前织出一道剑网来,一个黑影“吱”的惨叫一声,自己撞在剑网上,一对前肢都被削断了。一看之下,果然是一只巨大的黑猴,猴眼中散发着布满血丝的暴戾之气,显然经过长期的训练。前肢被削断了,竟然又张着嘴以一口的厉牙扑向郑诗络。它虽然已受重伤,可是动作之快,还是常人远所不及的。郑诗络冷笑一声,离殇剑突然软如绳索,一下就卷住了这畜牲的脖子,往远处一甩,在飞行的过程中,这畜牲便分成了两段。
池箬客和裴少游都如法炮制,只关挥舞自己的剑,那些巨猴身手虽然十分敏捷,脑子却似乎不大灵活,眼看着有不少同伴都这么自寻了思路,却还是前仆后继的撞上来。一时间,在他们身前便堆了一堆猴尸,尸体犹如死了许久一般,散发出阵阵的恶臭。
李桐姑娘家甚是爱洁,闻道这种恶臭,又看到猴尸不断堆积,更可怕的是猴尸身上爬满了白色的巨大虱子,恶心得她海螺也不吹了,满心想的只是逃出去。李桐的海螺声一听,不破的唱经立显难支,李桐情知他们的合作是摆脱眼前困境的关键,只得闭上眼睛又吹起了海螺来。只不过这一次,她的螺声大失水准,竟是要变成鬼哭狼嚎的样子,她情知不对,自己却不受控制一般扭转不过来。若不是树林外面传来的一阵琴声,他们的局面只怕立时便要逆转了。
那琴声,无论是郑诗络,还是池箬客,都不是第一次听到。
琴声如水,慢慢的向树林里弥漫过来,让人感慨人生如梦,醒来不若睡去欢。好在他们都知道这琴声是怎么回事,眼皮虽然不住的打架,却还是撑住了没有睡去。其他人就不一样了,在琴声中双眼渐渐失神,眼睑渐渐的合上。郑诗络甩甩头,提了一口真气,以雪山天翼掌的内力在李桐的额头上一触,李桐打了一个哆嗦,猛然睁开眼睛,道:“怎么了?咦,好奇怪的琴声。”郑诗络道声别去管它,又以同样的手法给不破和裴少游、徐乞丐解乏。
先前不破和李桐联手对抗暗处的鬼哭,那些巨猴尚能穿透两边的声音群起攻击,可现下琴声一起,就连这些巨猴都被蛊惑,纷纷倒下睡了过去。再要听鬼哭声,却是听不到了。
郑诗络吸了一口气,朗声道:“谢干达婆王相助!”
树林外传来干达婆王那音质超绝却又傲慢的一哼,道:“广目增长,俱劳公子费心找到,我们欠了你的人情,也不必言谢。”
郑诗络想到那日在蒹葭谷,这干达婆王被梅姿叫做大婶,说是肝火过剩容颜易老,不禁便有些笑意,道:“咱们相遇数次,却无缘得识庐山真面目,法王何不现身一见呢?”
干达婆王道:“这就不必了。不过,郑诗络,怎么每次遇到你,你身边都有一位姑娘?却不解芒芽为何说你是个痴情之人!”
郑诗络感到身边李桐似笑非笑的看了看他,有些东西却实在解释不清,只得稍微有些尴尬的道:“昨夜将信绑在夜枭身上,在下不过是姑且试之,没想到法王今日恰好赶到。看来在下的运气还算不错。”
干达婆王嘿嘿一笑道:“这不是简单的运气好,伽偻罗王能驱天下之鸟,你的信自有鸟儿送到我们手中。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一出游,怎么就老会遇上你呢?除了每次都在你身边看到一位姑娘,还都遇到你有巨大的麻烦,看来你和本教确是有缘之人。你帮我们找东西,我们帮你解决麻烦,倒也两不相欠。不过,你的武功倒是越来越高了,要是给芒芽遇上,想来也不至太吃亏。”挖苦之后,又道:“你们给鬼教掳走的人我也给你救出来,就在湖边的小船上。郑诗络,看来咱们还会再见的,后会有期吧!”
干达婆王走了,不破第一个冲往湖边去,池箬客和裴少游从郑诗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