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司命就是司命,一副尖牙利嘴非要把我逼得哑口无言才算作罢。
我叹了口气,“我欠他的,和他欠我的,怎么能同日而语呢?不能相抵的。”
他间接导致我白白丢了颗赤诚诚的心,是内伤,时时想起来便是个没完没了的痛,而他为我受的,只是皮外伤,求得了药石,好了便再不痛了,横竖不过是无声息地躺了一百年而已,可他老爹给他好生供着,也没受怎么样的大罪。两相抵消,怎么算都是我吃亏。
我怎么能吃亏呢?
司命端详着我的脑袋,像是瞧着一块朽木,又像是一块榆木疙瘩,最后终于觉得我冥顽不灵,不可救药了,才满脸遗憾地走了。
司命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心里又像是空了一片,我原本是想朝司命问问他,问问帝俊,他回归正位之后过得如何,可我终究开不了口。
已然走到这境地,我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的,我不能当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再后来,司命又来过几次,他只偷偷从九重天上陆陆续续给我顺了好几部养胎的典籍,也从未同我提过旁的,我不能骗自己,我是有些落寞,明明知道不可能,可是心底总还是存着些幻想。
我瞧着这典籍太厚,厚得简直无法无天,象征性地翻了几页,就再也不想碰了,密密麻麻的小字接地连天的,瞧着我就想吐。
我想,过几日注生娘娘陈夫人再来,我便送给她吧,她要在那个——在我看来简直不成玩意儿的玩意儿里养我的儿,还要养两个百年,想想便不是个易事,送给她做个参考也不错的。
玑芗隔三差五便打发注生娘娘来这南海同我摸一顿脉,顺便瞧瞧啥时候顺了天时地利,顺带我这养胎的人也和了,她便要动手了。
我瞧着注生娘娘不胜其烦,寻个闲时就被玑芗驱使着,而且还得面色和悦地给我瞧身子,光光我这个旁人,瞧着她也有些些不忍。
终于,有一日,南海的海水正暖着,我在珊瑚丛里斗虾米正惬意,倏然脸前头一群小扁鱼惊慌散开,注生娘娘又来了,不同以往的是,今日,她还带了两个小仙婢。
她闭着眼,替我摸了顿脉,沉着声音说道,“果然不错,今日里的脉象出奇地平和,今日正好适合挖胎。”
我扶|着肚子的手颤了两颤,便再也不愿再次拿手贴上自己的肚子了。
没想到,一切,来得竟这样快。
安墨帝君再三要求注生娘娘就在龙绡宫中给我挖胎,我知道他这是为了照拂我,怕我在他处人生地不熟再吃回闷亏,而我也担心自己会吃闷亏,所以我便同安墨帝君一齐默默瞧着注生娘娘。
可注生娘娘坚持说,她的仙府里已然备好了东西,而且盛胎儿的器物更是非同一般的神物,分毫也动不得,此外,仙府更是清修重地,平常的人更是去不得。
言外之意便是:她们此番只容接我一个人去,只让我这个大着肚子的人去。
我左右一想,便晓得玑芗的辛苦用意。
我经了这么多令我呕心沥血的事迹,如今我也明白,一个人若是有心难为你,便不会随随便便放过你,如此这个大道理。
我这才阻了安墨帝君的一番好意,我强笑道,“我连自己的孩子都给她了,料想她也不会太卑鄙再为难我什么了。”
她若为难我,也只能是皮肉之痛了,因为,心都没了,还能怎么个痛法?若是玑芗忒不厚道,实在叫我皮肉受不过去了,我便默默找个背人处,撕心裂肺地嚎上几声,过去了,大概也就没事了……
安墨帝君怜惜地瞧了我一顿,手里递给我一个小包,“我叫下人给你包了件衣物,你……可以换一换,里面有只海螺,渡给海螺一口仙气,朝着海螺喊我,我便听得见,还有一颗避水珠,你拿着,以防不测,朝着南海跳,我也能晓得。”
我拎着小包,心里一阵唏嘘,安墨帝君大概也是瞧着我的这张同她女儿一样的面皮,想起了一番旧事,直接把我当他女儿一般怜着了。
这么一想,心便被分作了两边,一边酸涩涩,一边又庆幸。
后来,我良心发现,觉得自己这份“庆幸”真是太不人道了。
但,我又是从内心,真真地感到庆幸。
我此番去,救的是他们鲛人族的皇子,尽管我再三拒绝,安墨帝君还是给我了摆了个很大的排场。
彼时我被注生娘娘带着的两个仙婢扶着,一齐踩在云头上,我朝下望的时候,南海之滨,黑压压站满了虾兵蟹将,白净净的小脸全部朝着我瞧。
我顿时,全身一凛,全身涌起了一种叫做“风萧萧兮易水寒”的万丈豪情,又怕安墨帝君忧虑我辞此去的前程,顿了一顿,我便朝着南海之滨,豪迈地抡起胳膊便挥手……
身旁替我挎着小包的那位婢子歪着头瞧了我半响,终于看不过去了,才好心出言提点我,“云朵上风大,姑娘还是着紧些自己的身子吧。”
我这才悻悻地收回了手,想了想,我着实不必这么兴头高昂。
挖胎是个怎样的痛,我倒有幸没体会到,只是麻醉过后的抽筋剥骨的痛,如何地毁天灭地,倒是叫我尝了个痛快淋漓。
、第六十三章 是我的劫数
到了注生娘娘的仙府,我才知道,倒是我多心,冤枉了玑芗一遭。
仙府里里外外只有一票打下手的仙婢,便再也没有旁的人了。
彼时,我躺在一块碧色的暖玉上,冷眼瞧着忙里忙外做准备工作的仙婢并注生娘娘,我打算着,把这个孩子留给玑芗,照拂一番安涵,再略略同他计较一番,走个过场,我便换个名姓,寻个除我之外再也没人晓得的世外桃源,任我醉生梦死,风|流快|活去。
注生娘娘踱到我面前,神色一如往常和悦,同我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有?”
我想了想,真真没什么好说的,但她如此诚恳,我贸然拂了她的面子,不大好,万一待会儿给我下黑手,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记得,注生娘娘本尊姓氏是陈氏,跟那该死的陈俊一个姓氏。
我一激动,想法便没走脑袋,脱口而出,“陈夫人,你好歹也是一方仙神,庇佑一方,为何偏偏如此对我,就不怕遭报应么?”
话音刚落,我就后悔了,这不是明显要激怒她么?叫我后悔不迭……
注生娘娘脸皮忽地煞白,朝我走近了几步,我讷讷地不晓得要怎么办,却见她从袖袋里掏出个药丸子,趁我不注意送进了我口中,药丸子暖烘烘的,我想用舌头|退出来,可是药丸子入口即化,暖意直钻脾胃,下一瞬,我的眼皮就沉了,在我朦朦即将不省人事的时候,我听见轻飘飘的一句话,虚无缥缈地钻进耳朵里。
注生娘娘对我说,“这既是你的劫数,也是我的劫数,是躲也躲不过的。”
我打心底里叹了口气,真真是……劫数你个头啊还是劫数我个头啊……
我强睁着眼皮,终究有心无力,片刻间,便陷进了一片黑暗中,我恍然像是瞧见了陈俊的身影,远远站在那里,青色的衣角被不知哪里来的小风吹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像一只青蝶,随时会飞走一般。
他面色冷然,无甚表情,可我瞧着他,眼前一弹指间便模糊了,恨呀,怨呀,立马就随风了。此刻我只想求他救救我的孩子,他尊贵为神祗,这一点总是可以做得到的。
他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他却不能不喜欢他的孩子,这终究是他的骨肉。
我忒没形象地急慌慌一扑扑过去,却面朝下扑在了冷冰冰的地上,急切切再抬眼时,陈俊却没了,原先立着的地方,空荡荡的,而我再也没了知觉。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然是三天后,站在我脸前头的是注生娘娘,一如三天前,就好像我只是做了个空荡荡的梦,她瞧着我醒来,脸上飘过一丝关切,“感觉痛么?”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我就开始感觉到痛,腹痛绞得我眼前直发黑,我死命撑着身子,瞧了瞧自己扁扁的肚子,非但没觉得轻松,觉得更加重了,坠得我那个痛啊……
陈俊,哦不,这哪里还有陈俊这个人?我不过是做了个梦,做了个黄粱苦梦。
我咬紧牙,此时,倒是该称他一声帝俊,他倒是长了一颗忒狠辣的心,竟由着她们来挖我的胎,不声不响,倒是难为我还想着这也是他的骨肉,多少会出一把手……
一股阵痛袭上来,脑皮紧了紧,我闭着眼,倒抽了口凉气。
注生娘娘瞧着我的动作,说,“麻醉还没有完全过去,你最好不要乱动。”
我没有回话,暗自吸了口气,自己运力翻下了碧色的暖玉床,没想到,玉床竟比我想的要高些,注生娘娘给我缝的伤口,在我忒活泼的一翻一蹦中,不堪使命,肉绽一般“噗”裂开了,一阵刺痛叫我措手不及,跪在了地上,注生娘娘伸手来扶我,我约莫自己实在是没力气起来,便把气节这种事情故意忘到了脑后,我搭着她的手排除万难站好了。
注生娘娘眸色沉了沉,瞧她神色,大约是有话同我说,我便一手撑着暖玉床勉力站着,同时将她深深望着,她瞧了我一眼,犹豫了半响,才终于得以一吐为快,“几个百年了,胎儿早就成形了,是个甚可爱的小男孩儿,你……你要不要看一看?”
我怔了怔,面无表情地推开她的手,忍着肚皮上的痛,转头之时才勉力做了个笑靥,拿捏起一个慷慨大度的气势,“既然已经答应好给别人了,我还怎么好意思再去摸上一把?”
我同她要我的小包,我要赶紧离开这里,去东海同玑芗讨要火种去,我唯恐怕她同我耍赖,如今,我这样子,着实同她周旋不来。
注生娘娘愣了半响,不过前后只是三瞬之间,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胭脂盒一般模样的物什,递在空气里,“我也怕玑芗同你耍阴招,所以提前接了你过来,昨日,我已经前去东海为你讨要了火种。”
我瞧着那胭脂盒子,想起自己之前对她的生硬和冷漠,觉得自己真是忒小家子气。
我讪讪地伸手接过那盒子,抿了抿唇,颇诚挚地与她道:“你帮过我一次,我必定记得死死地,以后若是我能帮上的,请尽管开口。”
又欠下了一个人情,安涵,你欠我的,太多了!
这么一来倒是省了我亲自去寻玑芗一番,若是三天之前,就算是找她拼命,我也是不怕的,但如今,肚子已然折磨得我要死了,我如何有力气同她一番鬼扯。
我道了谢,注生娘娘替我招了朵五彩祥云,送我出了仙山。
我开始还在祥云上坐得周周正正,但主胜娘娘一身修为着实高深,连招来的祥云都如此稳妥轻快,只是风太冷,吹得我实在受不了,尤其是缝合裂开的地方,简直就像是穿堂风,穿得我,真真是什么想法也没有了。
我颤着双手拉出小包里那件换洗的衣裳,胡乱裹在肚子上,然而,这祥云飞得太快,叫我实在是受用不了,我哆哆嗦嗦地拣出海螺,搁到脸前头,瞪着它,我犯了难,究竟要怎么渡它一口仙气?
还有我现在都快没气了,哪里还有多余的仙气渡给它用?
我歪坐在祥云上,悲凉地望着深沉的天,一不留神,小包里的避水珠竟滚落了出来,悲凉望天之余,我的余光里瞥到一颗亮闪闪的大珠子滚啊滚,是避水珠,若没了,我如何下海?
我脑袋一急,一热,伸着手就去捞它,没想到竟就这样,我便十分悲壮地从祥云上歪了下来。
耳朵狂风呼啸,但大幸,刚刚的电光火石之间,我倒是十分机敏地将避水珠揣到了手心里。
发带也被吹散了,青丝绕过脸颊,冷风像是一刃刃冰刀,凌厉绵密,砭肌入骨,叫我忍不住去想——我怎么会这么倒霉?
、第六十四章 壮士倒是好壮士
我死命地护着自己的肚子,穿破了几道云彩,从一棵大柿子树枝桠间挤了下去,同一颗软柿子一齐,“啪啪”接连两声摔在了柿子树下稍稍松软的泥土上。
我被摔得七荤八素,肚子里的痛竟被周身的刺痛给比下去了,唔,真是可喜可贺……
但我七荤八素的同时也不忘斜眼瞧一瞧身侧那颗摔成一滩惨不忍睹的柿子泥的柿子,心中一阵后怕油然而生,若不是我用仅存的一丝仙气护着,说不定,也要同这软柿子一般,成了一滩肉泥了吧。
我的时运忒不济,命数太坎坷,老是被摔来摔去,然而再一想,不济成这样子竟还活着,又觉得实在是大幸,大幸……
我就着摔下来的姿势缓了缓,不曾想这一缓便缓到了日落西山。
我纳罕时光真是白驹过隙,同时又觉得这可能是这没见过面的卯日星君故意同我作对,明明刚刚还是热辣辣的日头当头,怎么忽然又落了呢?
我于不可思议中扶着树干爬了起来,晃了晃手脚,万幸,还都能用,就是比平时肉实了好多,呃,肿了好几圈。
我一走动,周身就像是抗议一般,纷纷攘攘叫嚣着疼痛,我没走一步,眼前便要黑上一黑,护着肚子的手上热淙淙的一股*。
我于惊恐忐忑中掐着手指算了算,唔,离南海还有小半天的脚程。
天,这可要如何是好?
我又于绝望中一瘸一拐,手脚并用,只穿过了一片小树林,暮色已然开始四合,我心存着一丝侥幸——安墨帝君会不会神通广大,算到我跌落云头,然后在我回到南海之前先寻到我了呢?
又走了一程,我全身已然大汗淋漓,像是刚刚沐浴过一般,只是这沐浴用的水稍稍有些咸。汗水浸渍着伤口,只叫我真的想撕心裂肺大嚎一声,但我又怕将那些个居心叵测的豺狼虎豹给引了来,还没等我嚎完,就被一口生吞了。
爬到一丛荆棘处,天已经全黑了,我的恐惧随着天色的变浓而不断加深。
这夜,我怕是回不了南海了。
四周黑咕隆咚的,我蜷着腿,仰着脸瞧了夜幕半响,我实在是累了,闭着眼将脸埋在膝盖里。
我太执着,不死心,既盼望着见到帝俊,盼着他念在我们凡间夫妻一场的份儿上,能体恤我这一路来受的苦,然而,我又怕见到他,怕见了他,我便没了自己的血性,只记得做个爱哭的小媳妇模样,那可真是要命!
不过,我觉得我倒是杞人忧天了,大概,帝俊觉得我同那安素到底不是一个人,寄托相思便也不得要领,又觉得先前对我如此温柔便是对他先夫人极大的不尊,便将我弃之敝屣,若是如此,他大概巴不得我不幸归西去,他又如何会在此时体恤我?
我惨淡地想,我还真是擅长自取其辱……
然而正当我一腔苍凉之时,身边里的所有荆棘仿佛有了灵性,全部自动绕开我,给我挪开一条宽敞的小道,不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