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去,拉住在旁边侍候的一位仙婢,抖着嗓子问,“暖心珠呢?为什么撤走了?为什么!”
最后一句话几时是被我吼出来的。
我跪坐在他的榻前,那仙婢讷讷地说,“是天上来的那位司命星君让撤的……”
一瞬间,像是什么都没有了,陈俊不见了,孩子不见了,如今,安涵也要不见了……我紧紧攥着被子的一角,不晓得要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
眼角抽痛,赤红一丝丝一缕缕慢慢爬满眼眶,我捂住眼睛,还记得那日,安涵飞掠至我身边的身影,他的手打着颤爬上我的脸,抚|上我的眼,如今……如今,怕是再也没有人,再也没有……
“良可?”
耳边飘来司命的声音,我转过头,却只能在一片红晕中依稀瞧见两个人影,我哽咽着,“安涵,安涵他,是不是?……暖心珠呢?暖心珠也不行了么?”
瓷碗倏然落地的声音,我都能想象得到碎瓷片蹦起飞溅的样子。
一条人影忽而飘至眼前,他伸出手捂上我的眼,司命急切的声音响在耳畔,“你这是怎么了?你的眼睛?”
我摸索着攀上他的手臂,握住他的手腕,“司命,安涵……他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
司命移开他的手,我直觉身体一轻,被司命一把抱在了怀里,边向外走便急急地同我说,“是谁同你瞎说的?安涵他福大命大,他已经稳住了,我们只要等他醒来就行了,倒是你,你这是做什么?安涵他同你有什么干系,他若是真死了,你就要这么折磨自己?”
我僵了一僵,伸手紧紧抓着司命的衣襟,“你是说安涵他已经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不晓得司命要将我抱到哪里去,只听得他说,“当然没事了,我骗你做什么?你先闭一闭眼睛,我现下就带你去九华清境。”
“那就好,那就好。”我心里松了松,可是又觉得不大对劲,仰起脸问道,“可是,我明明看到大殿里挂着白色幔帐?是谁死了吗?还是……你在骗我?”
司命身子僵了僵,耳边风声缓了些,我看不到司命是个什么表情,只静静等着,觉得等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是天殇。是九重天上那位帝俊崩了。”
“帝俊?……哪位帝俊?他?怎么会?”我有些脱力,我抓着司命的衣襟的手指紧了又紧,扯出一抹笑,“你可莫要唬我。”
“是真的。”耳边的风声又紧了紧,司命低声说,“你先睡一睡,到了我叫你,到时我再同你细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过来的,好似我一直就是这么个样子,从没有变过,然,却是什么都变了。
我是生来佛根,长得仙身,却不曾修习,所以不曾有过仙阶。然,帝俊是上古神祗,孕育上古神胎可以增加修为,然母体必要是上仙。
我阶品不够,自然受不起这恩泽,强自孕育,是要遭天谴的。
陈俊是帝俊,他自然是晓得这桩事,早就算好了天谴的日子,他才将我送到了那可以挡天谴的仙洞,洞前我看到的紫色天雷,并不是谁要历劫飞升,而是本应降在我身上的天谴。
陈俊替我挡了天谴,却不想这道天谴竟该死地将他三千年后才要历的一趟大劫给引了来……
西天梵境的佛陀纵使功德无量,也不会永生,所以,并不是只要成为了上神便可寿与天齐,坐享六界供奉。
天下永远不会有那样便宜的事情,众生皆平等,饶是上古神祗,十万年上也有一道劫数,劫后余生便又是绵绵十万年仙寿,历不过去便是灰飞烟灭,从此再也无什么踪迹。
斗姆元君同我说,“锁妖塔里的众妖纵然有罪,却也不至于遭灭顶之灾,然,三万年前,帝俊提着一柄剑就平了锁妖塔,无故夺人性命,这本就是一件逆天的大罪。杀妖,他折损了不少修为,事后还遭到了仙术反噬,然,彼时的他却沉湎于失去安素的伤痛中一直没有找补回来。而且,此次的天谴竟引来了他三千年后方要历的天劫,这是完全没有先例的,我想,就是他,怕是也没有算到,故而……”
陈俊他当日历劫之后,也是只剩下一口气。斗姆元君说,算来算去,他怕是放心不下我,才勉力存了一口气。
斗姆元君从山上将他搬到九华清境之时,已然危在旦夕,药仙诊了诊,也是束手无策,然,危了这么多年,却终归安然无恙,那日却不知何故崩了。
他们不晓得,我却晓得,我那日里,身上的伤痛好得太快,绕路的荆棘,引路的萤火虫,护着我安睡的蚂蚁,我总是觉得蹊跷,我还以为是万物护着我,我还以为……
从来都是我在误会他……
我一直在嫉妒安素,我嫉妒她可以占满他的一颗心,我庆幸她已然灰飞烟灭……
我以为他不再要我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能摸得到他,他冰冷的手,他冰冷的脸,他冰冷的唇,他冰冷的一切,他却再也不能睁开眼看着我,再也不能。
我不想哭,我想早日治好眼睛,可以快些看到他,可是总是忍不住,总是忍不住不去哭,一条白绫蒙着眼睛,走个路都需人扶着,我总是办不到任何事情。
如此,除去哭,我真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事情……
、第六十七章 饮我忘川水
陪着陈俊枯坐了几日,眼前一片迷蒙血雾,且血色几日里来越来越浓重,像是永远都化不开了。
依稀听得司命说过,陆压道君来过了,瞧了我俩一眼便走了,什么也没有说,也不晓得他还会不会如上次一样给我寻药草治眼疾,然,不治也罢,就这样,我能时时摸着他的手,可以抚过他的眉眼,所以即使不看也无所谓,至少我知道,他现下就在我身旁。
原来恨他的时候,心里总是能时时想起千般无情,万般不好,心里只容得下一个安素,恨得我牙痒痒。
如今我守着他,心里却再也记不得他的无情,总是想起他的千般好万般好,细想想,在一起的日子其实统共也没有多久,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他三千青丝散着的时候,每一根在哪个位置,我如今也都能想得起来。
他的鱼做得很难吃,是我吃过的最不好吃的鱼,可如今想着,却觉得也不是那么难吃;他描的丹青很好看,时时*手中的折扇,总是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毁了它。
陈俊没送过我几样东西,这折扇是我存着的唯一的一样。
他给的玉簪也碎了,我把它用丝绢包了埋在了旧时龙绡宫后花园子一株白梅树下了,不晓得现在还能不能寻得见。
我记起仙洞里,他那晚走的时候说他会很快回来,叫我不要离油纸伞太远,可那纸伞也被我丢在仙洞里了,也不晓得有没有被人拣去,我想去找一找,可是眼睛看不见,只得先等等。
司命曾来问过我,我的孩子怎么办,问我想不想要抱回来,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后来扶着鬓角想了想,还是罢了,我这个样子连照顾自己都成个问题,时时需要旁人照顾,现下哪里照顾得了小孩子。
听说有很多仙尊仙驾来吊唁,来来去去,我却一点都不晓得。我没有动过分毫,只默默坐着,一遍一遍数我们为数不多的回忆。
坐久了,脑子就木了,明明眼睛里血红一片,可总觉得哪里都是苍白无力……
肩上一沉,我未动,良久,他在耳边唤我,两个字里压抑了许多情绪,“良可……”
我抬了抬眼皮,“是安涵么?”
我转过脸循着他的声音看过去,“你几时醒的?我原本打算去看望你的,可是,这……这里有事情耽搁了……”
安涵收回了搭在我肩上的手,许久未出声,我叹了口气,“为何你醒了,他却醒不了?”
我想了想,摸着向前伸了伸手,被安涵下一瞬握在手里,我挣脱开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子,恳切地求他,“安涵,你能把那八十一颗暖心珠借我吗?你放心,我只是借用一下,它们能救你,说不定……说不定也能救他,你说是不是?……”
我也不晓得自己忽然哪里来的希望。
安涵他未答我,只伸手箍住了我,“良可,良可,你不要这样,你去休息一下,你要替他爱惜自己,他怕也不愿你为了他这样折腾自己……”
我闭了闭眼,“你不晓得,原来我是恨他,可那时也没觉得——活着没了必要,大抵是肚子里头有个孩子罢。可是我想自己怕不是个好娘亲,”我顿了顿,将下巴搁在安涵的肩上,“你不知道注生娘娘说他长得很可爱,问我要不要看一眼,我都没有去瞧,而且,现下,我甚至觉得或许自己应该随他去了,因为我实在不晓得我还要活着做什么……”
安涵他扶起我,“你太累了,你且收一收心绪,躺一躺,醒来就好了,你得替他活着,你要想一想你还有孩子,那是你和他的孩子,你若没了,那孩子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陈俊没了,我也就没了,我还要那孩子做什么呢?……
都怨我,都怨我,若是当初我勇敢些,踏出了仙洞,陈俊他就不会这么死去,叫我白白恨了这么多年,事实一经翻开,才发现这一切,错的,竟是自己……
说到底,竟是都怨我……
我晃了几晃,便晕在了安涵的怀里。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好些日子,覆面的白绫被揭了去,能视物了,陈俊却依着时辰,按着仙规法制入了殓,下葬了。
他们太狠心,我连最后一眼也没有瞧得见。
他被葬在了飘乎不定——无根的岱舆仙山的祠宗里头,司命对我说,那祠宗外头有上古神兽狻猊三头镇着,你去了也白搭。
他许是怕我想不开,自己跑去岱舆仙山寻陈俊去,他倒是替我想太多了。
陈俊他去了便去了,九重天上德高望重的仙尊都束手无策,我自问自己确实没有能耐能将陈俊给唤回来。
只是每日里活着浑浑噩噩,全不记得如今是哪朝哪岁……
司命每日里有一大堆的公文要批注,这几日里要照顾我又要处理这些事情,耽搁了不少时日,便将我托付给了安涵。
安涵瞧着我虽活着出一口气,却同死了没什么分别,便将他家的上好的花酿都搬过来请我喝酒。
彼时他拍开一坛酒封酒的泥封,将酒坛子递给我,“一醉解千愁,喝吧!”
我拎着酒坛子,愣愣怔怔,倒叫我想起了在廊檐下同西西一同灌酒的晚上,醉了,竟是陈俊将我抱回了屋子,如今若是醉了,他却再也不会抱着我,听我醉醺醺地同他讲,其实我喜欢他……
喝到醉眼朦胧处,安涵指了指我身后的那棵老梅树,“这老梅好些年不曾开过了,叶子绿了黄,黄了落,就是不见花开,我今日使了个障眼法,给我们助个酒兴!”
我晃着一坛酒,迷蒙着眼瞧着满枝嫣红的梅花,喃喃了一句,“好看……只可惜是术法变的……”
回头便见安涵朝我伸着手,手里捏着一个小酒樽,我闻着不似酒香那般清冽,抬头望他,才瞧见安涵眼睛里映满了嫣红的老梅,他唇角弯弯,说,“这是忘川河的河水,喝了便会忘记自己最痛苦的事情。”
我懵懵怔怔接过来,瞧着他迎风灌了一口酒,“你不该这么活着。”
“忘川河水啊……”有风吹过,*了双眼,也吹起来一树的老梅花瓣,我闭了闭眼,抬高酒樽,对着隐在漫天梅花瓣里的安涵,大声笑着吟道,“饮我忘川水,不识断肠人……”
不晓得安涵是个什么神情,朦胧中只记得——河水入愁肠,满腔苦与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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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我等着你
“良可,你……”安涵错愕,一把夺过我捏在手里的酒樽,然,一滴不剩。
“饮我忘川水,不识断肠人……”我闭眼侧伏在一个酒坛上,小声呢喃,“倒也是不错的,忘了也是好的……”
安涵起身,两只手紧紧握着我的肩,将我狠狠晃下了酒坛子,酒坛子咕噜噜滚了几圈,停在了石几边上,“良可,良可,你自己可要想好了!”
我呢呢喃喃,酒意起了七分,我伸手搭在他臂弯上,“莫晃,莫晃,我早已,早已想好了……”
安涵拽起我,拍上我的脸,“你忘记了,便是以后的时光里再也不识得他了……你不后悔么?……”
我摇了摇脑袋,加之被安涵扯来扯去,胃里一阵胡乱捯饬,忽地胃口一紧,我一把推开安涵,蹲在地上将自己今晚喝的所有一滴不漏吐了个干干净净。
漫天的梅花雨里,我坐在梅树脚,背倚着老梅,抬眼看着纷纷扬扬吹散的梅花瓣,落了安涵一肩头,他的发梢上也无故沾了几瓣嫣红的花瓣。
我晓得他在看我,我却不敢看他。
就这么站了许久,他才转身离开了。
然,没多久,他又转了回来,手里提了一壶茶,捏了一方茶盏。
他默默地,不言不语,只递给我一盏热茶。我捏在手里,瞧着一枚花瓣兜兜转转落进了杯中,打了几个旋儿,稳稳地依着茶盏的壁泊在一侧,我说,“我想过忘记,可我不愿意忘记,我不能忘记,哪怕是无止境的折磨……”
哒地一声,安涵他将茶壶稳稳地放在石几上,他侧过脸,“我知道。”
我用食指划|过茶盏细腻的杯口,“……我不会随他去的。”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捏起杯盏,茶水带着淡淡的梅香,有点凉……
安涵送了我一把油纸伞并一枚暖心珠。
那纸伞也是着了暖暖桃色的油纸伞,如此我才晓得,原来这油纸伞竟是一对的,叫乾坤伞,是仙家物什,做一双定情信物倒是千般合衬。
乾坤伞是当初帝俊送与安素上仙的,俩人一人一把,帝俊的那把转送给了我,却被我弃在了仙洞里。
我辞了安涵,修了书信一封留给司命,算作是告别。撑了安涵送我的纸伞,才腾了云寻那被我弃下的伞去了。
山头倒是好找,按了云头下去,远远就瞧见洞口一圈杜若生得郁郁葱葱,墨黑色的绿叶间依旧缀着星星点点白紫的小花,一如昨宵。
纸伞安安静静躺在地上,还好没被人捡了去,纸伞倒不愧是是仙家物什,躺了这么多年竟纤尘未染,同我手上的倒是一模一样。
在洞里枯坐了半日,想着过去,那是我同陈俊在一起的最后一晚。
最后一晚,那时他将我锁进怀里,同我说,“你等着我,等着我……”
如今,我等着你,我一定等着你……
不论你来还是不来,我一定等着你。
金乌未沉,我便起身,往东海去了。
我去寻那棵白梅,可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