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清寒果然依言袖手,并不相助,只是满脸关切、颇显惊惶。云开散好整以暇随手应敌,心下却颇感踌躇,也不知怎生了局才是最好。当下“风流剑法”再展,好叫她知难而退。
云开散风流剑法何等威力,虽只使前几招,水无漪的“水仙花指”登时抵受不住。水无漪每接一招便退一步,过不多时已是香汗淋漓、应付为难,适才凌厉攻势全然不现,眼见便要叶凋枝残、水溅花碎,但听皇甫清寒啊的一声惊叫“小心”,云开散已一剑直指水无漪的眉心。
云开散剑势戛然而止,剑尖在水无漪眉心轻轻一点并不刺入,皇甫清寒惊得张大了一张口,一颗心直骇得要跳出了腔子,水无漪却是脸色一阵苍白。
云开散微笑:“如何?还要再试么?我早说过你们不是我对手,不好好一块呆着花前月下共享良辰,却跑来杀我真是何苦来哉!”
皇甫清寒神色一正:“多谢你对她手下留情,但该不该来杀你是另一回事,该轮到在下了!”说着便要挺出手中折扇。
云开散一声叹息移剑以待,却听水无漪怒道:“谁要你谢他,谁要你替我?我跟他可还没打完呢!”说着水袖中忽射出两股腥臭难当的黑水直射云开散面门。
这下变生肘腋,云开散虽是久经阵仗,也险些着了道,连忙倒纵避开,但见黑水落地处已是吱吱冒起轻烟,显是剧毒,不由勃然动了真怒:“你虽存心杀我,我却已有意放你生路,竟还如此不知好歹欲施毒手!”当下再不客气,风流剑法第八招至十四招一气使出。
水无漪连他第一轮七招都接不住,何况第二轮七招。眨眼间水无漪已接连手脚中剑,衣衫不断见红,却兀自咬牙硬撑,不见退避。皇甫清寒碍于约定,不便相助,只是一旁急得额头出汗。
云开散的风流剑法本当是潇洒非凡、风情万端,此际却使得再无半点柔情,待十四招“春风一度”一出,水无漪已是避无可避,退无可退,自知无幸,心中凄愤只得闭目待死。云开散微一犹疑,不及深思该不该剑下留情,长剑已“噗”的一声将人穿过。
这人却不是水无漪,而是皇甫清寒——皇甫清寒竟飞扑而上以身代无漪挡了这剑。
长剑穿体而过,皇甫清寒立时血染全身,眼见难活。此事来得太过突兀,云开散与水无漪俱都惊得呆了。
皇甫清寒浑身痉挛,不住喘息,对着云开散惨然道:“我是杀你不得的了……我以身代她一剑可并没向你出招,算不得围攻于你,我可没违了事前的约定,我一向说话算话……”边说口角边流下脓血,他命在顷刻,却还惦着自己不可遭人误会。云开散又叹息了一声,也不记得这是自己今晚第几回叹息。
水无漪呆呆向清寒凝望良久,眼中怔怔落下泪来,在他身旁跪了下来,泣道:“你干么要替我挡这剑?你怎么这么傻?”
皇甫清寒一声惨笑,想要伸手拭去她脸上泪痕却是无力:“你刚才还骂别人说傻,怎么现下倒说起我来了……不过你总对我无好言色、喝来喝去的,从来不肯对我透句知心话,现下能得你这般对我柔声说话,我死也值得了……你到是对我再说两句听听……”说着连声咳嗽不止,很是辛苦。
水无漪再也忍不住伏在他身上怮哭:“我以后说一辈子的柔声细语给你听好么,你别死了好不好?你想听什么,你说啊,你别死了好么?”人在生前随意说生道死总是从未细心想过死是怎生回事,而今心爱之人真的即死,竟是如此让人惨痛欲绝。
“好啊……”皇甫清寒说得万分吃力,心中无尽欢喜,惨然一笑,却就此不动。
云开散仰天唏嘘,万不料世上竟有如此痴情之人,也不知该怜该叹该笑该敬。
水无漪瞧着清寒的尸首双目发直,痴痴良久,呆呆道:“云大侠,你还等什么?干么还不动手?”
云开散轻一摆手:“是你们要杀我,我只是自卫杀人,本无意取你性命,你走吧。”
水无漪泪中寒笑:“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世上若无你的风流罪孽在先,他又怎么会死?”说着一头撞向云开散剑尖。
云开散见她忽有异动,只道又要偷袭,剑尖上扬,正迎着水无漪玉颈。水无漪颈边立时血溅如花,云开散登时后悔,万不料她竟会自行撞上剑锋自杀。
水无漪静静伏在皇甫清寒身上,悠悠道:“他说过会陪着我上黄泉路的,他最怕别人说他不讲信用了,我不会让他说谎的,我这不是陪着你来了么,你说是不是……”声音逐渐低沉,终至不闻。
云开散呆立良久,喃喃道:“难不成这世上的人都疯了?”
“世间自有痴儿女,可笑风流不懂情!疯子反说人疯,世事便是如此。”远处居然仍有人曼吟答腔。
云开散头仰向天,深深长长狠狠恨恨叹了口气道:“你们到底来了多少人?能不能一块出来干净?”
云开散今夜相会吴孜小姐本觉风流尽兴正感痛快,却莫名其妙多出这许多荒唐事来,实是好不憋闷扫兴。倘这是一干奸贼小人对他行刺暗杀,他自无所谓。而今死于他手的不是相识旧友便是正道中人,他真心行侠多年,虽说有些风流陋习难改,但惹得眼下这般情形也着实不是滋味,这时再听异声更感烦郁,竟尔不耐起来。
“来的人不多,本只需我一人便已足够,只可惜我抽到的是第四支签,否则焉能让你妄杀这三人!”一个中年壮汉龙形虎步地迈将过来,后背斜插一把厚刃钢刀,不怒而威、气势自生。
云开散长眉一挑:“风云刀客?”
“不错,卞某便是江湖排名总在你‘风流剑客’之后的‘风云刀客’,可我一直不明白你凭什么总能排名于我前、名望比我高。是你功夫比我强么?未必!是你行侠仗义比我多么?牵强!是你长得比我俊么?对女人或许!今日我见了阁下行径算是明白了,风流剑客实为下流剑客,原来如此!罢了,这个江湖虚名不跟你争也罢。”
云开散不屑一笑:“总算有一个肯说了实话,既是为不甘名位屈居我下而杀我后快,又何必给我捏造什么下流无耻的罪名?”
“风云刀客”卞常焕正色道:“捏造?自从世上有了风流二字以来,还有哪个下流胚子不称自己下流作风流?江湖歪风弥漫,把失节叫潇洒,无信当聪明,原都是你们这般江湖名流平日不洁身自好却又为己美其名曰树的榜样。上梁不正下梁歪,江湖无知后辈自是有样学样,流气作流行,终成今日江湖乌烟瘴气难以挽回之颓势。试问江湖正气何在,已举目皆非,一怒拔刀向者谁,自是先要向你们这些始作俑者开刀!”
云开散拍掌反笑:“这番话当真是悲天悯人我见犹怜,要杀我还得先想出这番道理来也真是难为你,果不愧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侠士,换做是我那是万万说不出来的了,只是这大道理你不嫌说得太假么?”
卞常焕叹道:“忠言逆耳、良药苦口,世事原是如此。君子总貌似虚伪,小人却当情有可原,亦正亦邪常被视作大加颂扬的人之真性本色,这也原是你们这干人带出来的江湖通病。我说的这番道理若是江湖匪类不懂也便罢了,你倘也真不懂,当真是枉为多年侠字。我看你平日行侠仗义只怕不是兴之所至随手相助,便是看中了被救之人乃绝色佳丽别有用心吧?!”
云开散闻言面色立时难看起来,也不知恨他胡言污辱,还是道中心事,冷笑道:“那你来不是讨风流债,而是来替天行道来着?”
卞常焕道:“替天行道不敢当。阁下除坏女人贞节之外并无恶行,往日也确多有行侠义举,阁下的才学胆识,在下自也常佩服得紧,只是不杀你不足以立威,否则教天下无数好色之徒何以为戒?”
云开散哈哈大笑:“可笑,荒谬,云某堂堂七尺男儿、笑傲江湖二十载,要给你杀了当警戒后人的教具?云某行侠这么多年,可还真未曾想过这么妙的杀人理由,卞兄当真是妙人!!!”
卞常焕摇头,取下背后钢刀:“不管你如何自辩,你罪都绝应当诛。别人百世才能尝的温柔滋味,被你一世尝尽,你也该知足了。”
云开散更是好笑:“你就凭我这辈子相好过的女人太多来杀我?男人一生能得多少女人欢心各凭本事罢了,与我相悦的又有哪一位是被我强逼就范?虽然这大多女子不能与在下相好一生只叹缘浅,想来也常感遗憾,但云某却仍是问心无愧,你又何必因此相妒于我,难不成你把我与采花淫贼相提并论?”
卞常焕叹道:“看来云大侠我行我素我多年,不但被风花雪月淘空了身子,还被酒色换了脑子,连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的道理都不懂了!你而今以丑作美习以为常,自不会觉己有何不是。但万恶淫为首,身居侠道岂能不懂?采花淫贼毕竟只伤人身一次,虽遗毒不浅,却又哪及你这般处处窃盗人心后又弃之不顾、留相思毒根深种情心更加可恶、为祸更烈!”
云开散也叹了一声:“人生于世风流快活不享,何苦执着于求爱不得便转仇?她们解不开相思纠缠,我虽也有疚于心,却又有何罪当诛?我总不成陪她们一世虚度,也总不成竟有人要为此取我性命!有人从未尝过温柔滋味,因此而嫉,我更是没法子。其实想要杀我动手便是,又何必找些牵强的道理好让自己心安?”
卞常焕怒声道:“你别把过错尽往他人身上推,纵然在下真有见不得人的妒意私心,我替天行错道也总好过你替人行错房。你要真是问心无愧,你便把草丛中的那位小姐请出来相见!看她听了你这番话,是后悔不迭还是执迷不悟!”
云开散一时微感尴尬,有些话自是不便让女人听见。但他已点了吴孜的睡穴,自不担心她听见什么,请出来相见却是不大方便。
却听另有一人沉声插道:“卞先生要云大侠请小女出来,那不是太难为他了么?云大侠虽说风流成性,面子总还是要的。纵然他不要面子,也得顾着点老夫的颜面才是。”
说话之人身材微胖,却居然是吴思长!这梦园的主人,临安第一豪富,吴孜小姐的父亲吴思长!!!
云开散见他蓦然现身似乎一切登时明白了大半,一时间纵是久经风浪此际也是大感尴尬,也不知他有没瞧见草丛中吴孜的身子。好在月光虽明,他满脸酡红却也瞧得并不怎么分明。
吴思长神情难分喜怒,失望之色却是显现无尽:“云大侠,小女久在深闺不通世务,极易遭人诱骗,本当多受些智者仁人的英明教导长些见识才是。可你非但不加劝导她的愚恋痴慕,反诱之失身于你,敢问这是何理?云大侠救过小女,吴某自是好生感激,但相救只为你独自偷欢与那淫贼又有何两样?小女未嫁,你倘若将来不娶,你又想将小女贞节、吴某一家颜面置于何地?难道云大侠便愿娶残花败柳之身为妻不成?云大侠难道就不能将心比心、易身而处为人着想一番,竟只图一时风流快活不顾他人一生之幸么?云大侠此行当真让吴某好生失望。”
云开散沉吟不答反问:“卞先生几位都是你请来对付我的了?”
吴思长摇头道:“卞先生我虽早自相识,但今夜之事却是他事先告知于我,好让我先有所备,不致让小女失身于你罢了。好在现下大错尚未铸成,云大侠咱们就此别过,从今而后再也休提。”一语刚毕转身便走。
吴思长刚一现身便这么走了,实是大出云开散意料之外,不由一呆。
卞常焕冷冷道:“如何?加上吴大官人这个理由杀你,你可还心服?”
云开散淡淡一笑,微一耸肩:“我早说过你要杀我只管动手,不必寻那歪理!”
卞常焕眉头一竖,沧浪一声拔刀在手:“看来你至死也不会懂自己错在何处了?就让我的风云刀教训教训你的风流剑!”
云开散洒然持剑:“乐意奉陪!”
忽听有人咯咯一声寒笑:“你陪完了他,那还拿什么陪我?”
云开散闻言蓦地神色大变,一个女子竟已手持指环尖针抵在他的后颈,逼得他不能稍动。
以他现在的身手江湖上谁还能够悄然逼近却不为所觉?
这个女子居然是吴孜!
只有吴孜才能这么无声无息地从身后贴近,他唯一不会提防的只有吴孜。可吴孜怎么会刚和他欢好便来杀他?她不是被点了睡穴么?她不是个天真无邪的大小姐么?
除非她根本就不是吴孜!
云开散这才省起刚才吴思长的话中“大错尚未铸成”到底是何所指,原来草丛行欢的吴孜并非他女儿,他女儿吴孜压根就并未来过。
这压根就是一个局。
看来这里好像从头到尾只有他才是真正最“无知”。
那这个“吴孜”又是谁?
“吴孜”手指微微移动,指环尖针轻轻抵在他的咽喉,云开散就是想叹气都不敢大声。
可云开散总得说话:“你不是吴孜!”
“吴孜”仍是柔情满脸:“那你猜猜我是谁?”
云开散盯着她的手良久,悠悠轻叹:“除了你还能有谁?除了你能二十年如一日地念着我,谁还能够像你这般对我痴心相守?我时时做梦都梦见你,我便是轮回到下辈子也不会忘了你的好处,可是你总在不停地躲着我,让我苦苦相思了二十年都不肯出来与我相见。我的心有多痛,雨浓,你知道么?”
“吴孜”身子一颤:“你……你早已知道我是雨浓?”
云开散叹道:“我的妻子我怎么会不识?我二十年念兹在兹无时忘之的人我又怎么能见了不识?你就算扮吴孜再像,我也知道你始终是你。”
雨浓眼中一片朦胧,嘴角掠过一丝讥笑:“你那么多女人倒还真难得记得我。可你见一个爱一个,连我这明媒正娶的妻子你都能狠下心了不要,你凭什么说为我心痛?”
云开散满目惆怅:“你当我二十年前突然离你而去真是想要舍弃你么?实是那时我武功太差,却被仇家所围一时不能脱身,因不想连累于你,才不得不暂离家中远避。后来我因有巧遇武有大成才不惧那干旧敌方回来找你,你却已不知所踪。我遍寻你不着,急得快要疯了,你却当我是抛开你去风流快活,我的心怎能不痛?”
雨浓闻言一呆,冷笑道:“你的人变了,可你的嘴还是这么会说话!死在你这张甜嘴下的女人只怕比死在你剑下的小贼还要多了?可你以为你还骗得了我么?你可别告诉我你离我而去后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