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的江山做靠山、有师傅的势力做后盾,怕得谁来?又能怕出什么乱子?也只有别人怕得罪你们的份。现下衙门不过偶尔死了一个人就搞得天像要塌下来、全武林不跟着你们同悲就成了邪魔外道一般,要换做咱们这些江湖野汉死了也就死了,谁还能替咱们喊个冤、报个仇去?只怕连收尸的都没一个。你道咱们这些苦哈哈出身的兄弟就天生愿做土匪山贼么?那也是没法子,谁叫咱出身不好,资质差、功夫低、没能耐又没交情,只能靠实打实的本事混饭吃,最初来穷山也不过为来开荒山、垦农田,哪知一到收成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官差就跑来盘剥收重税,兄弟们气不过索性提起锄头敲死他几个就此做了山贼开了‘恶水寨’,原以为这下官府要派大兵来围剿,哪知这些人又一个个吓得不敢过来了,他奶奶的官府就只会欺软怕硬。不过咱们还得为活着打劫赚银子,不先活着还讲什么行侠仗义,你别以为咱们就没廉耻心、没侠义心肠,只是不先把肚子喂饱了难道还饿着肚子去行侠仗义不成?其实咱们劫银子那也算劫富济贫啊,劫人家的富济自己的贫么,嘿嘿嘿嘿,难道不是么?”
小朱默然。
“不过话说回来,那小子真不是冲着那娘们,说穿了、还是冲着银子!”
“冲着四十二万两官银?”
“咦,你又知道了?所以说江湖衙门面子大门路广,打听消息便是比常人来得方便。不错,那回劫没打成又连着一个月没买卖,寨里可快穷得揭不开锅了,正商量着要散伙,哪知焦点这小子却突地跑了山上来问咱们要不要发财。他不来寻晦气就谢天谢地,何况来找咱们发财,虽然莫名其妙,咱自然答应,凭他本事咱也不敢不依,就算他要抢我这大寨主来做也只能由得他。哪知他当了二寨主却立马要领着全山寨百来号人马齐去劫那华阳府的官银。乖乖,城里可驻扎好几万军马,他当是上回劫张大颚一千来人那么简单么?当真疯了疯了,不过他既要疯咱们也只好跟着疯,反正饿死总不如拼死。不过这小子也真了得,不知何时竟早在官库底下挖了一条暗道。盗取库银其实原他一人便能轻易办到,找上咱们不过是当搬运夫使罢了。不过寨里兄弟武功低微、毕竟手脚不太灵便,一不小心便给当差的发觉了。这下官银被盗一经发觉那还了得,全城军马登时急调围剿,城里火光冲天、杀声隆隆,顿时一场好杀,当真杀得天昏地暗、地动山摇,咱们弟兄哪里见过这大阵仗都吓得……咳咳咳……幸亏姓焦的有本事,给咱们阻住大队追兵,大军前一站有若一座天神,双手随便这么一扫一拍,官兵就大片大片地倒……”
小朱断道:“那张大颚满门十六口是不是焦点杀的?”
李破刀一怔:“十六口?姓张的全家都死了么?我只知姓张的亲自带兵围剿,好像混战中了焦点一掌而死,其他可不晓得,当时情形那般乱法,众兄弟只想带着银子逃走,谁还顾得那许多,这焦点又怎会有闲心去跑他家杀他娘的亲属?他奶奶的本来咱们已盗了二十多万两,这么兵荒马乱的一闹,逃回山寨一清点还不到十万两。”
小朱沉声道:“这么说张小姐当日也就不是焦点奸杀的?”
李破刀奇道:“被人奸杀?她被人奸杀了?他奶奶的,有人奸她我还信,但这么娇娇嫩嫩的娘们都忍得去杀的人还他妈的是不是人?你怀疑是焦点?没道理、没道理,大家全都急着逃命、谁还有心思想女人。那焦点武功再高又怎能以一敌万,自顾都不暇还有功夫奸女人?再说抢了大把银子还怕将来没漂亮女人么,又何必急于这时火烧眉毛的,何况又哪有上边边与敌人拼杀、下面边干女人的道理?”
小朱皱皱眉:“你们回寨后怎样?”
“怎样?打算各分些银子各奔东西去做小买卖过下半辈子哪!劫官银这般大事,朝廷岂能罢休?还等着来剿咱们么?不过他娘的等大伙累得半死一觉醒来,你道发生什么?”
小朱沉吟:“银子不见了?”
“咦,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正是,正是这姓焦的不知怎么居然偷偷一气卷走了八万两银子跑了,真他奶奶的不讲义气。”
“毕竟他还是留了一万两。”
李破刀搔搔头:“是哪,是他用命拼来的银子、要取大头也说得过去,这道理咱们也明白。不过毕竟人人都是冒了大险、废了大劲,却转眼银子十去其九,这口气如何平得?何况这一万两银子虽也不少、但人人一分还能剩多少,他奶奶的还是得逼得咱们继续做山贼的勾当。不过说来也怪,华阳自出这般大事反倒没动静起来,朝廷既不来拿人,咱们也乐得先在山上自在。”
“那么焦点从此再没回来?”
“没有没有,后来不听说他去大闹了什么‘武林十杰’评选大会么?再后来就听说令师兄高捕头被他杀了。你们江湖衙门好像已刚下了江湖通杀令罢,嘿嘿,真是天罗地网只为一个焦点哪……”
小朱仰天发怔良久,又拍了拍李破刀的肩(李破刀心里一惊:“他奶奶的,又拍我一掌,到底想怎样?”),却不再说什么,只长长叹了口气,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开始有些后悔——也许抓焦点根本就不应该去对这个人打探得太过清楚。因为越清楚一些事就越让他感到害怕,到底怕些什么却不知道。
还好他还有很多事不清楚,也还好他有权选择不去清楚这些不清楚。无论如何他的要务是擒到焦点,而不是去打探关于这个人琐事传闻。只可惜查到现在他还没有半点关于焦点的下落头绪。
正当他下了穷山决定要去“武林十杰”大会瞧瞧时,却忽地接到了衙门的飞鸽传书。
他派在遍布南七北六十三省的衙门探子终于有了消息——
焦点找到了!
焦点居然已经“抓到”!!!
小朱呆住。
原来他杀了高雪压后就一直关在牢里。
难怪找不到。
(五)
朱若愚曾经设想过初见焦点的各种情境,无论是二话不说杀了他、还是一上来就被他杀,但现在自认为最可能的一种是先老实不客气给他二十个耳括子,再狠狠踢上四十脚、打上八十大棍拉过来问话,结果没想到真一见到他居然会先给他倒了杯茶。
这个人现在就像他的头发一样潦草地潦倒,躺在大牢不知是水还是尿的湿地中呼吸着污浊不堪、令人作呕的空气,任老鼠、蟑螂、蜈蚣、蜘蛛穿梭爬行在他的发肤左右,几乎让人以为他是一具腐尸。
但这个人就是焦点。
就是这个人杀了江湖衙门郑大门主座下第一高手、武林第一神捕高雪压。
小朱捂着鼻子,脸上多多少少有点失望。
他曾经设想过焦点的各种形貌,无论是凶神恶煞、猥琐不堪,还是风流倜傥、英俊不凡都不会觉得太意外,但他绝对想不到这个人会像眼前这个样子——一滩烂泥。
现在这个人身上实在找不到半点可与他江湖传说吻合的东西。
这个人看起来就像个再不来一碗热茶暖粥就会随时冻饿而死的饥民。
他原以为面对这个让他时时警省自惕的大敌会有一场不知鹿死谁手的恶战,可这人却似乎早已死了一半。
他很恨——他现在居然对这人恨不起来。
现在这个人只能让人感到怜悯。
却偏是这个人杀了他最最敬爱的大师兄高雪压。
难以置信。
但还是信。
只是为何现实与传闻总是如此离谱地相距?
焦点不要茶。
他要酒。
给他。
烈酒,也是劣酒。
他仰首“咕咚咕咚”喝了半坛,从嘴角漏出的酒水顺着颈项流了一身,酒香与他身上发出的污臭混成一种奇怪刺鼻的气味,小朱皱眉忍着,但焦点却似乎很享受。
半坛酒下肚焦点终于开始显得有了些精神,满足得近乎呻吟般叹了口气,把酒坛向小朱一推,笑道:“不来一口?”
小朱很奇怪地看着这个人。
这个人居然在笑。
这个人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但更奇怪的是他的笑就像微笑、傻笑、苦笑、冷笑、惨笑、哈哈大笑、皮笑肉不笑各种笑全糅合在一起。
也许只有焦点才笑得出这样古怪的笑。
小朱:“除了应酬我从不喝酒。”
焦点神情似乎有些惋惜,又继续独饮:“看来你已失去饮酒的乐趣。”
小朱盯着他:“还好我没有失去对你的兴趣。”
焦点摇头:“只可惜我一向对官差不感兴趣。”
小朱冷冷道:“也许你只对杀官差感兴趣。”
焦点闻言眼角微一抽搐,眼睛却越喝越亮,忽地掌中“啪”的一声酒坛粉碎、大声道:“乘着我至少还没觉得你无趣、你想问什么就问罢!”
小朱也曾设想过擒到焦点后要问的各种问题,无论是一针见血直切正题,还是细细盘问所遇关他的传闻不解,但没想到脱口而出的第一句会是:“你真的叫焦点?”
焦点笑:“你以为我不是?”
“我只是想不通世上为什么有人会起这种名字。”
焦点淡淡道:“那也许是因为我生下来就没有父母给我起名字。”他脸上浮过一阵淡淡的忧伤,却接着笑了笑:“其实据说我本名叫任生,也不知真的假的,反正不想生下来被人弃了自生自灭,所以我干脆改了叫‘焦点’。”
小朱若有所思:“‘焦点’总是很快就会蒸发的,只怕比自生自灭灭得还快。”
焦点喟然:“这世上没有什么不会灭的、人也总是要死的,迟早间事。既已来了人世一遭,总得对得住这活着仅此一次。倘若一生顺己从人无声无息,岂非不如冒大不韪干几件令人刮目之事来得有趣?其实人生在世若不能站在浪潮的最前头,倒不如反过来做中流砥柱作一点坚持。毕竟顺流只能而下,逆流才是向上,纵不能反其道而行只在原地踏步,但不被随波逐流地冲走也已很了不起。如此纵多些境困艰险,但大痛大快总胜于无滋无味的不痛不快。”焦点又笑:“你好命,天生就在江河大浪的最前头,所以不用再花太多力气去跟人去抢天时地利。”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走在最前头也未必真有什么好、只怕还没的遭了人暗算。何况等到退潮,风水轮流转,前浪就成了后浪,浪尖一下甩到了谷底,倒不如起初逆水行舟随后乘风破浪来得好。”
焦点附掌而笑:“原来朱兄也是个趣人!”
小朱淡淡道:“只是要为一己扬名、任性快活而胡作非为、逆天行事那就无趣得很。”
焦点忽地大声道:“岂只无趣,简直无耻!”
小朱一怔。
焦点又笑:“但倘是天错了,逆天行事还算不算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意思其实通常先是天下大不是,所以才要去‘冒’。如果世上真有那么多对、那么多好,世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苦难、那么多不公道。”
小朱冷冷道:“你的意思只不过你做什么都是对的,凡是挡了你前途、跟你作对的就是错的。”
焦点反问:“那你以为跟着你人云亦云、哈腰点头的就是对的?跟着衙门屁股后面摇尾乞怜、求托庇佑的就是好的?纵然你所做所为向来问心无愧、衙门所事所行从来大公无私,但巴天吉对你不住逢迎巴结、对衙门没口子的吹牛拍马,那这种人又算不算是对?算不算是好?”
小朱默然,缓缓道:“你知道我见过他?”
焦点笑:“我猜。”
“你对你师傅到是猜得很透。”
“不是猜透,是看透。”焦点脸上又浮起淡淡的忧伤:“这世上有些事还是永远莫要看得太透的好,否则于人于己都没什么好处,而且那时你也许会没有勇气去面对。”
“你也会没有勇气?”
“是,所以我干脆叛出了师门。”
“能做出叛出师门这种事还叫没勇气,那什么才叫有勇气?”
“也许徒弟把师傅开革出门才叫有勇气,哈哈。”焦点大笑。
小朱面色微变:“不过据我听知你是被巴天吉开革出门。”
焦点满脸揶揄:“我既是个忘恩负义的逆徒,当然得是被师傅开革出去,难道你要他对人家说是因为自己徒弟看不起自己这才弃门而出?那他还要不要面子在武林混下去?”
小朱淡淡道:“巴天吉纵然挟技藏私、只将青城绝学传给亲生儿子那也是人之常情。”
焦点摇头:“我看不起他不是因为这个。”
“因为他拘泥守旧、不能容你自创绝学远胜同门?”
焦点叹息:“门里出了个高手总是好事,这世上还没有几个会嫉妒徒弟青出于蓝的师傅。”
“那就是因为孙伯?”
焦点一笑:“他你也知道了?他老人家身子还硬朗罢?却不知他这次挑了几百两金子给你。”
“我让他把三百两金子挑了回去。”
焦点一顿,忽地侧首斜瞅着小朱,就像突然看见一种早已绝种的怪物,过得一会才缓缓道:“青城派因我受累已久,还能拿得出三百两金子也不算少了,但你知不知道青城派的银子从哪里来?”
“我也奇怪光靠田产自给自足又怎能有这么多闲钱送人。”
“因为青城派赚的是香火钱。”
“所有的寺庙道观都赚香火钱,武林禅宗、道家门派皆如是,这没什么奇怪。”
焦点忽然笑得很诡异:“的确没什么奇怪,但靠装神弄鬼赚香火钱你觉得奇不奇怪?”
“装神弄鬼?”
焦点又笑得很无奈:“每隔一阵子大伙就要被分派到各县城大户人家半夜装鬼,吓得家家户户魂不附体、食不安寝,然后再扮神‘托梦’指点众生须携重金来拜青城祈福方保平安。”
小朱脸色微变。
焦点苦笑:“换做是你,你还愿不愿呆在这样一个名门大派做这些下三滥的事?”
默然。
焦点却又叹息:“但不这么做,很多所谓名门正派却又根本无法生存,仅凭各自的田产家底自供自给又怎能足够?江湖人走到哪里不要在武林同道前摆威风、撑场面?还得跟你们衙门这种头面门派拉关系,这些又岂能不要花大把大把的银子?可大票银子能从哪里来?也只能这么来,谁叫你自居官道、白道、侠义道,不像黑道的大魔枭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打劫。想做点什么正行买卖、保镖护院也赚不了大钱,何况出身名门大派竟自贬身份去做这些不上台面的事,还得时时提防被武林同道笑话。其实光练武本就是吃不了饭的,局外人总当武林中人个个神功盖世活得有多光鲜,事实上武林中人非但不能像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