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光练武本就是吃不了饭的,局外人总当武林中人个个神功盖世活得有多光鲜,事实上武林中人非但不能像传说故事里的游侠剑客可以随时都有一大把银票丢出去把人砸死,而且还得时时为下顿饭的着落犯愁,嘿嘿……”说着又笑了笑:“不过这个道理等我下了山才明白,而且我发现原来这么干的也远不止青城一派,这类下三滥的事也远不只这么一种。”
小朱沉吟:“听起来你倒像在后悔?”
焦点淡淡道:“不是后悔,是伤心。”说着微微斜首望向铁窗外昏沉的天气:“当丑陋在这世上只是一点一滴你只会嗤之以鼻,但世道已丑得让你身陷其中恍若不觉、忽然有天魂惊梦凛那才真的叫人伤心。”
小朱叹息:“也许这个世道一直就是这样子,你现在才明白这道理,听起来倒像是个老好人。”
焦点蓦地目光炯炯瞪着小朱:“很多人都跟我说过类似的话:‘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子,怎么你还不知道?’意思好像这世道就应该任它这样子,而我却好像有多无知可笑!其实我是好是坏是聪明是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世道纵然一直就是这样子,但我为什么就不能不要这个样子?!我难道就不能要它换个样子?!”
小朱又开始很奇怪地盯着他,接着也缓缓转首望向窗外:“其实你这想法跟从前的我倒也很像: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用恶人的血擦洗这世间,只想让这世界变得干净一点、顺眼一点,不过我也只是想想,因为我后来明白,人力有时而穷,一人力之单薄更无异一栗之于沧海,想以一对万抗亿地蛮干只能让你死得更快。所以我选择入了江湖衙门,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去维持整顿这江湖的秩序,让这江湖变得规矩起来,这也才是仗剑行侠的正道。像你四下独来独往目无法纪地以杀止杀、以暴易暴,纵然杀对了也只有让这世道更乱,纵然你真是不世出的奇才有日能令江山改旗易帜,但有一样你还是变不了的!”
“什么?”
“人性。”
焦点默然。
小朱指着窗外天色:“其实这世间事无不像这白昼黑夜一般,反复交替,无可抗拒,世道总是时黑时白,人也总有好有坏,每个人站好自己的位置做好自己的本份,那就是了。况且,这世道也没你想像中那么黑。”
焦点冷笑:“你日日处在白中自然不会觉得太黑,纵然太黑也会有人给你亮起灯火,又有多少人敢在你面前露出太黑?江湖人把你们当正义的化身、光明的神祇,可这世间的黑暗你们江湖衙门又能真看见多少?把你们的盲点变成焦点正是我觉得最有意义应为之事,你觉不可抗拒是因为你根本没有抗过,没成功过就当做规律不敢逾越。”
小朱脸色微变:“你口口声声自己所为才是正道所行,到头来却骂名传天下,最后又有谁会肯定你、在乎你?”
焦点又露出他又爱又恨的笑:“衙门不在乎不要紧,天下英雄不在乎不要紧,只要它在乎。”说着指着墙角的蛛网,伸手取下刚缠陷其中的一只飞虫,拨开缠绕其身的蛛丝,望着飞虫小翅急振飞了开去。
小朱默然,道:“也许还有一个人会在乎。”
“哦?”
“易筋经。”
焦点又笑了,很开心:“她你也见过了?”
“我找她打探你的消息。”
“探到没有?”
“只探到这女人对你又哭又骂,知道我是江湖衙门的捕头还敢对我嘴里不干不净。”
焦点又是笑又是叹息:“她还是老样子,这世上不会变的人真的是越来越少了。”
“可我搞不明白你喜欢她什么?”
焦点好像也不太明白,摸摸鼻子:“也许是因为我喜欢她够劲,也许是我喜欢她够野,谁知道?喜欢就是喜欢。”
“也许因为你喜欢她够真。”
焦点一拍大腿:“有道理,她至少不会装模作样。”
“不过我最想不通的还是你为什么叫她易筋经。”
焦点忽然笑得有些神秘兮兮:“因为女人其实就是一本经,一本可以把男人易筋换骨的经。一个男人要成为个什么样的男人,通常都是看他背后的女人是本什么样的经。不过那是我对外人的说法,实际上……”
“怎样?”
焦点眨眨眼:“你真不懂?”
小朱皱眉:“不懂。”
“你知不知道她是个妓女?”
“知道。”
“你既然进了蝶香苑当然就算是嫖客。”
小朱好像有点懂了。
焦点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她真的是本易筋经,只不过不是用来读的那种,她的功夫真的可以把你的筋都……哈哈哈哈。”
小朱“咳咳”两声不愿再谈这个话题。
焦点笑声忽止:“原来你是个君子。”
小朱神色一肃:“是不是君子不知道,至少还不会卑鄙下作到去奸杀一个纤弱女子。”
“你说张绣思?”焦点脸色陡然变得落寞起来:“她是个好女人。”
小朱目光一厉:“因为她你才救的张大颚?”
“她?”焦点摇头:“当时我又不认得她为何要救她?我又好端端干么要替贪官打抱不平?我只是一来要教训一通张大颚,二来则是为了银子!”
“可是你没从李破刀手里劫得一两官银,也没从张大颚手里领得一分赏钱。”
“因为我要的是八十四万两。”焦点:“因为张大颚进京除了公干,首要大事就是奉旨领八十四万两官银赈灾。”
“因为你要的是这八十四万两的大鱼,所以你不能让他在路上出事?”
“是。”
“他领到了银子回府,你就去勾结穷山‘恶水寨’的李破刀到华阳府大劫库银。”
“差不多。”
“差不多是差多少?”
“我先挖了条秘道通向官银库房,然后再去找的李破刀。”
“结果你们盗走了官银的一半——四十二万两之多?”
“库房只有四十二万两,我怎么也得给他们留一点。”
“不是说有八十四万两?”
焦点笑:“还有四十二万两早被张大颚二一添做五在京城孝敬了各位京官大爷,一路上的雁过拔毛、人情礼数当然也是少不了的。”
小朱面色低沉:“不过华阳府通辑告示上是四十二万两全部失窃。”
焦点笑笑:“告示么,他爱告诉你是多少就多少,官是什么,不就是用来矇上瞒下的么?听说新任的阎知府比张大颚还狠,想必把自己私下分了的也都栽在了咱们身上,失银罪名自也由死了的张大人一并承担。难道你以为一百个土匪能边与三万官军交战、边搬得动四十万两银子回家?”
小朱沉吟:“你们到底拿了多少?”
“九万七千七百一十两。”
“你要这么多银子干么?”
这个问题要是问其他人,就像问人为什么要吃饭一样可笑。
焦点却没有笑:“赈灾。”
“劫灾银去赈灾?”
这个回答才真可笑。
焦点一哂:“很好笑?大颚大鳄,张大颚既然又叫张大鳄,名字会起错,外号总是不会叫错的,你以为进了他口里的东西还会这么容易吐出来?八十四万两他居然才只拿个零头四万两出来赈灾,能济得甚事?既然该去赈的不去,只好由我代劳。”
小朱思索:“龙阴县方圆百里蝗灾大旱、颗粒无收,苦不堪言,却一日家家门前发现几两碎银,那想必便是你的杰作了?”
焦点一笑:“衙门的神捕果然消息灵通,江湖衙门毕竟不是白叫的。只可惜八万两银子还是太少不够分的,却也勉强够这些乡农活一两个月了。”
小朱冷冷道:“可你为何劫了银子还要杀张大颚全家?”
焦点淡淡道:“因为他要杀我。”
我不杀人,人就杀我,最简单的道理。
小朱冷哼:“张小姐也会杀你?”
焦点叹气:“我只杀了张大颚,他女儿不是我杀的。”
小朱神色严峻:“那是谁?”
焦点斜目望天:“那天城里火光冲天,处处红得像血一样,恶水寨的兄弟们各背了银子拼了命向城外逃,我一人勉强阻住追兵,挡得一时是一时,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我寡终究不敌敌众,偏巧这时张大颚亲自领兵赶了来,我自然老实不客气擒贼先擒王、擒兵先擒官,先偷袭拿住了姓张的好叫官军有了顾忌,哪知道……”
“怎样?”
“张大颚死了。”
“死了?”
“被我吓死。”焦点苦笑:“原来人凶如鳄的人胆子也未必真比常人大多少。也许那天我为威摄官军杀人的手段真比平日过于凄厉恐怖了些,我一把把他擒过来,居然一不小心把他给吓死。”
“这下官军不用再投鼠忌器?”
焦点点点头:“所以我只好逃,可城四周都已分派重兵把守得蚊飞不出、水滴不透,所以我只能往城内最安全的地方逃。”
“张府?”
“是,全城大乱,只有张府最安全,我边打边逃了一个时辰才摆脱官军溜进了张府,结果我一进张府就看见……”
“什么?”
“尸体,尸横遍地。”
小朱惊疑:“张府满门早就被人杀了?”
“我躲在张府的大榕树上,然后远远看见有两名捕快慌慌张张从内堂出来,两人都衣衫不整,而且配刀上都是……”
“血渍?”
“是,张府满门的血,每具尸体的伤口都是官差的配刀所致。”
小朱皱眉:“那张小姐也是被他们奸杀?”
“当时张绣思还没有死。”焦点露出又是悲伤又是温柔的神色:“因为她是最后一个被杀,我潜进内堂看见她浑身赤裸躺在地上,胸口正汩汩冒血,却还有一口气。”
“她跟你说了什么?”
焦点痛笑:“她只来得及跟我说五个字:‘你来了。报仇。’”
“她没有告诉你凶手为什么要杀他们?”
焦点木然道:“她只有力气说这几个字,然后她就死在了我怀里。”
小朱沉吟:“你们很熟?”
“在穷山救他爹时见过一次,后来挖地道那半个月在华阳府也见过几面。”
小朱皱眉:“看来她很喜欢你?”
焦点苦笑:“还算谈得来。”
“杀她的到底是谁?”
焦点摇头:“谁知道?她没来得及说,我离得远也没看清那两名官差样貌,也许张大颚活着待人太凶,他手下乘他一死杀他全家泄愤,又也许觊觎张小姐美貌已久乘着全城大乱放肆行奸,又或许阎罗王嫌张大颚一死不足赎其罪、再派了牛头马面把张家十六口都拘了去满门抄斩给阴世立个榜样,哈哈,谁知道。”说着干声苦笑两声。
小朱却心中一凛,忽地想起什么,却又一时想不真切:“这么说是有人栽赃你?”
焦点开始有些不耐:“是不是栽赃、是什么人犯的案子,这都好像是衙门管的事,你有兴趣你可以去查。”
“你没替她报仇?”
焦点冷哂:“我好像并不是什么侠客名捕,为什么非要我去行侠仗义,别忘了我是通辑要犯,让犯人去抓官差岂不很好笑?你也别以为我劫银赈灾就有多爱行善,我只是高兴起来爱做什么便做什么,谁能管得着我?何况我还有大事要办。”
小朱深深吸了口气:“你的大事就是去杀了高雪压?!”
焦点长长叹了口气:“那也许该算是第二件。”
“那第一件就是去搅乱‘武林十杰’大会?”
焦点不答,默然,良久,反问:“你到底知不知道当初你师兄为什么要来抓我?”
小朱一怔:“因为你杀了‘武林十杰’大会的会首‘一诺千金’贝诺尔。”
“那你又知不知道你师兄为什么甘心让我杀?”
“甘心让你杀?”小朱冷笑,虽早听黑水大师此言在先,但现在一经焦点证实仍感说不出的荒谬,却又忍不住问:“为什么?”
“因为杀贝诺尔的不是我!”
(六)
武林中配得上“德高望重”四字的人不少,但称得上四十年来一直最德高望重的却只有一个——“一诺千金”贝诺尔。正是他于四十年前一手发起并创立了堪称武林佳话的“武林十杰”评选大会。
“武林十杰”评选大会的宗旨当然不是开会,它的意思是由武林公认的十位最最德高望重的前辈评选出当今武林十位最最杰出的少年才俊予以“武林十杰”封号作为嘉勉。这对当选者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如此大力提携武林后进、激励小辈矢志行侠,更无疑是繁荣武林侠义事业的一件盛事义举,数十年来都一直得到了江湖衙门的鼎力支持。而它的创始人“一诺千金”贝诺尔自然也成了最最受武林敬重爱戴的人物,连江湖衙门的郑大门主见着他也要尊一声“贝老”,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郑大门主郑治也正是因三十年前在十杰大会脱颖而出夺得魁首、才受到了江湖衙门第七任门主的重视而收入门墙,最终得以成为江湖衙门的第八任大权继承者。
一年一度的“武林十杰”评选大会到得今年已是整整四十届,四十年来大会涌现了无数侠少英杰,贝诺尔也由创会的四十岁壮年汉子变做了大会元老的八十老翁。可就在贝老八十寿诞与四十届十杰大会召开的大喜之日,大会却突然出了大乱子。
因为焦点来了。
小朱:“那天你到大会到底想干什么?”
焦点:“我只想去说一句话。”
“说什么?”
“‘王献宝是我杀的,何边骨是他杀的。’”
王献宝是当今朝廷七大奸臣之一,“可怜无定”何边骨却是一位江湖广得人望的“绿林孟尝”。
小朱皱眉:“你指的‘他’是谁?”
“他就是刚获大会十杰魁首的秦古剑。”焦点冷冷道:“因为他便是仗着是他做了刺杀王献宝与擒杀害死何边骨的真凶这两件大事才当选了今年的‘武林十杰’。”
小朱:“可这第一件是你做的,而第二件其实真凶就是他自己,所以你要去揭穿他?”
“是。”
小朱瞅着他:“实际上你也想入‘十杰’却不可得,所以才这么不忿?”
焦点笑,有点涩:“为什么人一旦做了什么惹人注目之事都要被当做别有私心?是不是每个人因为自己先有了私心才看每个人都如自己一般?人既是我杀的,我便认了,是别人杀的,我就说了,不是我的不能赖在我身上,是我的就不能记在别人帐上,不管好的坏的,重要是实的真的。有些事做不做不是先去看做不做有什么好处,而是看它该不该做。”
小朱点点头:“可是有没有人信你的话?”
“没有。”
“为什么?”
焦点苦笑:“因为我是焦点。”他还不老,却一笑笑出了鱼尾纹。
小朱沉吟:“也许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