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剪不断,是孽缘
“花开并蒂,莲色双生,一正一邪,不能共华,亦不可独活。”
绿音常常在想,她所有的不幸,或许便是因了师尊这句话,一语成谶。
明明她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是为什么所有仙人都认定了,她便是那一朵恶之花呢?就像她明明是为了救人,最后却把自己送上了天刑台,受那天刑之苦,万劫不复。
九天之上,并不是如常人所想的那般,都是仙境的所在,也有那么一些地方无比之荒凉,鲜有人至。
比如……天刑台。
所谓天刑台,顾名思义,天界刑罚之所。所有犯了过错的仙人都被送往此处领受那天刑之苦。
天刑台是仙人的禁地,即使是仙境之中,却也是个寸草不生的所在。
千百年来,上过天刑台的仙人屈指可数。
而此时此刻,天刑台上那一人,偏偏是那屈指可数中的一个。
此时天刑台之上,绿衣的女子长发曳地,衣衫早已经破碎成丝丝缕缕,无风自动。
有执行刑罚的仙官拿了天帝的旨意,走向她:“绿音,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绿音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径自冷笑:“你们总是这么问,试问我犯了什么罪?”
“你还狡辩!”仙官似乎很愤怒:“你勾结魔道中人,害心宿星君受伤,难道不是罪过?”
“星君……星君……”绿音喃喃念着,迎向仙官的眼神有些急切:“星君他怎么样了?”
“害你失望了,”仙官一脸不屑地看着绿音:“还死不了。”
“那便好,”绿音舒了口气:“那便好。”目光移向天刑台下众人,想从中找到那人的影子,然而终究是不能。
他没有来,也是,想来他重伤初愈,当然不会出来,何况……他并不知道,其实她是救下他的人,他或许并不知道,她潜入魔道,只是为了寻一味药引,治好他的伤。
只是一切太机缘巧合,她莫名其妙被扣上勾结魔道的罪名,要受那天刑之苦,或许会灰飞烟灭,总之……再也难见到他。
绿音闭上眼睛,想起之前他与众人一样误会她时面色冷冷的模样,只觉得心如刀绞。
天刑台下,挤满了仙人,每人面上皆是愤恨之色,绿音知道,这是作为一个“叛徒”该承受的目光,可是,总是有那么一些不甘愿——
“这三界之内所有人都不信我——没关系,我只问你一句……星君,你可愿意信我?”
只是这些话终究还是来不及问出口,仙官一声令下,她便要承受那九雷轰顶之苦。
天刑是天雷,也是人间说的天劫,寻常妖怪人类得道升仙,所受不过是五雷之苦而已,而她,却要受九雷之刑,九雷,是诛魔之刑——这些仙人,真是看得起她。
无所谓……反正,她已经无所谓了。
五雷也罢,九雷也好,反正她死不了,不是说她修为多么高强,而是因为她那一个姐姐,她与青惜是并蒂双生的莲,虽然未必能一荣俱荣,但是若一个死了,另一个必定也活不长了。何况青惜的师尊向来护短,定不会让自己徒儿有事,所以只要青惜还活着,她便永远死不了,反之亦然,所以即使是为了保全她的姐姐青惜,她也不会死去的。
两厢一对比,绿音便觉得难过,比起青惜的师尊来,自己的师尊从自己出事的那一天起,便没有出现过……即使过去他一直不喜欢自己这个弟子,此时此举,却也难免让人寒了心,无怪乎别人落井下石,怕是连师尊他……也认为自己十恶不赦吧?
唯一希望的……是青惜答应她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否则、否则——其实否则什么,她也不知道,除了承受加诸她身上的雷刑之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受刑之后的绿音,面容憔悴,身上的衣物更是褴褛,只是她无暇他顾。
天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受天刑而不死者,不可再受刑,只能罚入下界,永世不得回归。
绿音手脚上的镣铐被解开,留恋地看了一眼身后,她想见的人始终是没有来的——来了又怎样,或许他的目光与其他仙人一眼,看她的时候都是用看着叛徒的眼神,仿佛她做了多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偏偏,她没有。
可惜没人会相信,即使是星君也不会相信——就像师尊也不肯信她一样。她为他受苦,可是他或许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或许一直以为为他付出一切的,是她的姐姐青惜。
她站在九重天之上,天刑台下方便是人间的所在,可惜太高了,什么都看不清,看得见的,只有渺渺的白云,无边无际。
她的衣袂无风而动,回头向着那些想要看她怎么死去的人,嘴角勾勒出此生最大的笑容,想着自己此刻的模样笑起来该是有多么狼狈多么骇人,尔后身子直直向后倒去,落入那无尽的虚空之中。
九天九天,每过一重天,便要受一层折磨,慢慢磨蚀她的修为。
可是,她不在乎。
耗尽最后的力量,将所有有关于那个人的记忆悉数抹去,若是可以——“从今往后,我绿音再不要为谁生,也不要为谁死。”
她的声音消失在天际,经过一重天的时候,身子终于支撑不住,变回了原形。
是一朵青色的莲。含苞待放。
天刑台之下,人间的所在是雾莲山,那青色莲落入雾莲山的寒池之中,生了根,只是,再也不会开花了。
只因心已死,闭塞了自己五识,任它春夏秋冬人间沧海桑田,都与她无关了。她不愿再做回绿音,即使不死,却也不想活了。
雾莲山上终年有雾,寒池彻骨,人迹全无。
那一年,寒池边却建起来一间简陋的茅屋。
模样甚是年轻俊朗的男子手持书卷,白色狐裘裹身,每日对着那寒池之中的青莲读经说史,一对,便是数年。
可惜,那青莲依旧只是含苞,连欲放都迹象都无。
有似乎是男子双亲的长者前来,苦苦哀求,劝说其回去,然而男子只是摇头,不肯离开。
如是,又是几年。
几年间,那青莲依旧未开,亦未凋零,永远只是含苞的模样。
长者苦劝数年,熬白了头发,男子却依旧是不为所动,依旧是每日对着寒池之中的青莲读经说史。
如是,又是几年。
长者终于愤怒,指着那青莲大骂一通,命人将其连根挖起,挥起锄头便要将其毁去。
年轻男子用自己身子护住那株青莲,自己却受了重伤,喷涌而出的鲜血将青莲都染红,而后男子阖然长逝。
长者悲悲戚戚,收敛了男子的尸体离开,谁都没有再理会地上的青莲。
他们走后,青莲上有光华闪过,那许久未曾开放的莲花终于在那一刻盛开,可惜那痴守的人永远都看不到了。
绿音是被一阵浓重的血腥味唤醒的。
醒来的时候浑身浴血——当然不会是她的血,她的本体是莲,即使修成了人形,也不会有如人类一般的鲜血。所以即使受了天刑,却也没有一滴血流出。
那些血腥的气息太过于浓厚,她干呕了许久,也不顾那寒冷在寒池中泡了许久,可是那血腥味依旧久久不散,不管过了多少年,始终萦绕于她心中,所以后来的她,最恨的便是血腥之气。
她有些茫茫然,原以为自己再不会醒来,谁知终究还是醒了。浑浑噩噩的,不知道岁月已经过了几何,忘却了许多前尘过往,唯一不忘的,是自己并不愿意醒来,并不愿意面对这纷扰的世间。
寒池边的茅屋,她一住便又是好久,山中不知岁月,她并不熟悉人间计时的方法,何况时间于她来说向来都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不知过了多少年,雾莲山上来了个小道士。
小道士不过十六七岁都年纪,稚气十足,手中挥着桃木剑,一口一个妖女称她。
绿音皱了皱眉头,虽然自己仙法散得七七八八、虽然她被贬下世,但是也还不至于沦为妖怪,于是忍不住发怒,不过几下工夫,便制住了那小道士。
她也不杀他,事实上纵然所有仙人都说她十恶不赦,可是她却从未杀过生,惩治了那小道士的出言不逊,她便放了他。
哪知却被他缠上,被他撺掇着下了山,在人间行走。
那小道士修为根本不到家,却偏偏不知为何生出要降尽世间妖魔鬼怪的理想,一路上自然是惊心动魄,那小道士天生是会惹事的主儿,少不得要绿音给他善后。
绿音从来不知道什么天道人伦,她只是觉得无聊,所以跟着那个小道士,哪知却惹来人间术士的谴责围堵。
小道士永远是嘻嘻哈哈的模样,他对绿音大笑:“妖女,我们私奔去吧。”
绿音不知道“私奔”是什么,可是既然他开了口,那么她便和他私奔好了。
谁知会引来天劫。
天劫是天刑在下界的称法,通常是为了引渡修炼有成的人或者妖怪得道升仙,当然,还有一个用处,那便是用来惩戒世间大恶之徒。
无独有偶,绿音面对的,自然是后者。
也便是那一瞬间,她隐约猜到身边的那小道士来历不凡。
但是她没有想过,他是为自己而来。
天劫即将降下的那一刻,那些被她尘封的记忆有所松动,她想起了自己曾受过一次天刑,她明白,她的身子怕是根本无法再承受一次雷劫,她即将灰飞烟灭。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那些仙人非得要将她赶尽杀绝,连她的姐姐也不再顾及。
而那小道士却变了一副模样,不再是那嘻嘻哈哈的样子,他用自己身子护住她,他说:“绿音,我欠你良多,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绿音,我不会让你死的,”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他们都说你会成魔,可是那又怎样?若你死了,自有我陪着,若你要成魔,我自会陪你沉沦,来世,我与你一道沉入黑暗中,再也无需理会谁,可好?”
她还来不及回答,他的身躯却化作齑粉,在她面前如尘土般飞扬,最终消失不见,无迹可寻。
可是,她还来不及问他——他究竟是谁。
最后一道雷劫终究是没有降下,迷茫的白光之中,师尊突然出现,他依旧是白发白眉白须白衣的模样千年不变,只是面容十分的不真切。
他问:“绿音,你可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了?”
绿音无法回答,她忘记了许多事情,但是记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只是要她认罪认罪——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了一个人类,上天要再给她一次刑罚。
师尊见她许久不语,长叹一声:“绿音,你可知,心宿星君随着你下界而来了?”
记忆在那一刻突然苏醒,头痛欲裂,绿音突然想起那些已经被她尘封的过往,心口发疼,她有些茫然,明明失却了半颗心的人不是她,怎么她却会觉得疼呢。
心宿……星君……
他是为她而来的吗?他终于知道,当初那些事,其实是她为他所做的吗?
那么她该是欣喜,抑或者是伤悲?
可惜她还来不及欣喜来不及感慨,便听到师尊的声音幽远:“青惜入了魔道,你知道吗?”
绿音默然——听师尊继续道:“而星君也想跟着自堕魔道,但天界不可无他,所以我们便让星君入了轮回。”
“心宿星君,往生三世,一世为人,为护你吐血而死;二世修道,却再度因你受天劫而亡——绿音,你可知自己罪孽深重?”他不等绿音回答,径自道:“而他的第三世,将会修佛,若是不能断了前缘回归本位,则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绿音,这些是你想看到的吗?”
“他的第三世,决不允许再出现差错,决不允许再因你而失败,绿音,为师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师尊的声音冷冷的:“若是你再生事,哪怕是我,也断然容不得你了。”
绿音苦笑,她的师尊,不是早就已经容不下她了吗?否则在她出事之前,天界有怎么会只知有青惜而不知有她?又怎么会一而再地让她受刑罚,可是她来不及将这些说出口,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师尊所说的话里了——
师尊说,星君下世而来,又说青惜入了魔道——原来,他根本不是为了她而来,他只是……再一次认错人了而已。她以为他是为她而来,原来却还是为了青惜。
星君再一次将她认作青惜了吗?为什么又是这样?为什么她所有的悲喜,总是逃不开青惜?以前是,现在亦然,他一心要为她而死,若是知道她不是他要找的人,他会如何?
她还来不及细想,师尊在她眉间轻点,她刚刚想起的那些过往如云烟一般飘散,她的记忆里,再也没有那个人的影子。
意识清醒的时候,所面对的,是雷劫过后萧瑟的世间,是自己依旧浑噩无知的记忆,她知道眼前正经历过一场天劫,可是她不知道为何会有这么一场天劫。只是知道,天下之大,似乎却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三界之大,却似乎再也没有她可去的地方。
闭目之时,耳边似乎听到有人在说话,那声音那么熟悉,可是她忘了,那究竟是谁,只记得他总是“妖女”“妖女”的叫她。
妖女是吗?既然天界已经没有了她的位置,那么她便沦落妖道吧。
妖也好,魔也罢,她总归是要有一个归属的,哪怕万劫不复,也要有人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 和尚妖女
深山之中,寒气逼人,此时正是秋冷之时,鲜有人会在这样的秋夜出没深山之中,因此此处人气便缺了几分,气候较之市井也多了几丝寒意。
此处多竹,竹影深处有人家,或者说——有一间小小的竹屋,竹屋有些破败,看样子,似乎是住不得人的,屋前小径上,铺满落叶,枯黄的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仿佛许久没有人打扫清理过一样。
夜色渐沉,竹屋内并无灯火,想来并无人居住。
四周一片静谧,唯有偶尔风吹过,吹动竹枝,吹起地上枯叶——有风吹过竹枝间的呼呼声、吹动竹叶枯叶的沙沙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想来,这么冷的天气,有谁会冒着寒风,来到深山之中——就算来了,又能做些什么?
然而这明明应该没有人烟的地方,却传来了一些不同的声响,不同于风吹动枝叶的声响。
“沙——沙——”有什么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是有人踩过了层层叠叠的枯叶,向着竹屋的方向走来,那人似乎有很长的裙摆,踩碎了地上的枯叶,又拖动地上的枯叶,带起一阵声响,在这寂静的深山之中,别样的诡异。
桔黄的灯光突然出现在这荒郊野岭之间,是的,“突然”——原本不存在,“突然”便出现了。
当然不会是鬼火,更不会是人间的灯火,稍有灵力的人便会知,那桔黄的灯光,是狐火,狐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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