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破听到此处,心中沉思道:“如果虚靖真要谋逆,必定在临淄广布眼线。我这个越使来到齐国聘和一事想他已然知晓,只是不知纪然那边有没有潜伏着他的人?”
卫严见龙破沉思不语,想到一件为难的事,不知怎么向他开口,犹豫半天才慎重地道:“大哥,我在那边打听到嫂子的情况,不知该不该告诉你?”
龙破一怔,想到戚香儿和儿子,忙道:“她怎么样?你快说。”
卫严道:“她在三年前便已改嫁了。夫家是纪地名门陶氏家族的长子。”
龙破黯然半晌,微叹道:“她是应该嫁人的。这样也好,陶家世代都是诗书门第,想是不会薄待于她,只是不知孩子还好吗?”
卫严跟在龙破身边已久,对于他的许多异常言行原本已是司空见惯,但如今见他连妻子变节这等大事都不以为怪,便不得不感到讶异且恼怒了。他生气地道:“什么应该的!难道把老婆送给人家也是对的?妈的!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就不感到羞耻!”
龙破想不到卫严会气愤至此,肃然道:“她并不知道我还活在人世,何来变节之说?我既然已娶了新妇,她又为何不能重嫁?人非禽兽,孰能无羞!那过去的我已如死人,家国变换,不堪回首,我是不愿再和前身有所牵连啊!”
卫严默然垂头,起身朝龙破一揖到地道:“刚才二弟出言不逊辱及大哥,罪该万死!请大哥责罚!”
龙破扶着卫严道:“我们彼此兄弟不用如此行礼。大哥知道你也是为我好,怎么能责怪你呢?好好坐下,细说她和我那儿子的情况。”
卫严定下心来,道:“她是很好。那陶公子好象极为宠爱她,甚至同意她把儿子也带进门。我特意去看过你的儿子,人长得壮实,跟你也颇有几分想象,可是听说陶家不让他习武,倒是教他读了不少书。看来那陶家也待他甚好,大哥全然不必再替他们操心了。”
龙破沉默片刻,岔开话题问卫严道:“虚靖的所作所为难道无人向纪侯揭发吗?纪侯一点都没有察觉他的野心?”
卫严道:“事情早已不是那么简单了。我打听到这么一个传闻,说有一次虚靖那狗贼和纪侯在一起饮酒,内侍在倒酒时不小心洒到了狗贼的手上。那狗贼当场指挥侯府侍卫砍下了内侍的双手,诬蔑这个内侍什么不敬主上的罪名。纪侯当时竟也不敢多言。”
龙破皱眉道:“难道侯府侍卫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纪国就无人敢与他抗衡?”
卫严道:“我在纪都探查到朝中官员大多不满虚靖的行经。大夫原均、内史杨尚和辅佐二公子的纪言已俨然形成一派在共同抵制虚靖。特别是曾经做过太傅的纪言,似乎和虚靖最为和不来。他是我唯一听说敢于直接对虚靖表示不满的人。另外有一些下层武将,在军中长期受到虚靖族人的排挤压制,自是怨言甚多。”
龙破道:“纪言、原均、杨尚这几人都是纪国的世臣,素得民心威望极高,虚靖暂时当然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他舒展眉头,点头道:“虚靖太过肆无忌惮,定会招致更多人的反对。虽说他掌握实权,但“蛇虽有毒,群鼠能噬”,他迟早会招架不住的。我们也正可以借用那些反对虚靖的力量致他于死地。”
卫严道:“大哥是否已经想出对付那狗贼的计策?”
龙破微笑道:“事情不能急于一时。你先梳洗一下,等会儿跟我一起去拜访纪侯的大公子纪然。”
卫严这才想起纪桓侯还有个儿子就在临淄城里,他们可以从他身上入手展开行动。
**************
北方的二月,春意迟迟,树木还未抽青,室外仍然寒气逼人。不过这几天天气晴朗,前不久下的一场雪正在慢慢融化,临淄城的大街小巷已经裸露出一块一块黝黑的地面。
街道上的残雪格外坚硬,马车行过压出响亮的冰块碎裂的咯吱声。龙破听着那声音,像鼓点一样敲在心间。他的心情随着初升的太阳舒畅起来。
纪国公子府坐落在一道显贵聚集的宽巷内。龙破和卫严到达后,纪然亲自出来迎接。
三人进入府厅各自坐下。龙破见厅内整洁宽敞,屏风、案几、灯具、雕柱等虽算不上华丽,但都精巧牢固;四周还侍立着四五个衣着净挺的奴仆,由此可见纪然在临淄的生活尚很优越。
纪然见到龙破,满心欢喜。他笑颜洋溢地道:“国使总算来了,真让我等急啦!那天在齐宫宴会上国使开导我的话至理深奥,让我揣摩不已,便常常想着要向国使请教。本来我应该登门去拜望你,但恐太过唐突,所以未敢承行。现在终于等到国使驾临寒舍,我真是太高兴了。”
龙破见纪然热情直露,心里也甚感欣悦,微笑道:“公子抬举我了。小使只是说了几句闲话,公子千万别往深处想才好。”
纪然闻言,脸上显出失望的神色。但他的热情不减,仍迫切地道:“我愿意聆听国使的教诲,只求国使能明示玄机。”
龙破微笑不答,目光停在纪然身旁的一个不像是奴仆的人身上。这人粗眉细眼、表情肃穆,年约三十左右。他不慌不忙地与龙破对视一眼,很自然地垂下眼皮,毫无一般奴仆受到注视后的紧张之态。
纪然见龙破一直注视着自己身旁的从人,似有所悟地道:“真是该死!忘记给国使介绍了。”他说着,手指那个从人道:“这是石固,在纪国曾任内府卫尉,后来被派到我这里照顾我的饮食起居,现任府内总管。他随我多年,其忠心耿耿无人能比。”
龙破了解纪国官员的职能大小,心道:“卫尉是掌管侯府侍卫的重要官职,实权可不算小,这石固何以会被派到这里?他又为何会甘心屈居一个奴仆呢?这里面大有疑点可寻!”他不动声色地恭维道:“小使看这位兄台身姿雄伟、气宇不凡,想必不是普通人,所以紧不住多看了几眼。谁知兄台果然不是一般出身。能够跟在纪国公子身边,可谓前途无量啊!”
石固深沉地答道:“多谢国使夸赞!鄙人只是一个奴仆,这一辈子怕是难有作为了。”
龙破见这个石固如此谦虚谨慎,不禁微微点头。他不再搭理此人,只和纪然闲聊各国政事。
纪然本来有许多事情要向龙破请教,这时和他交谈起来却见他避而不答,自己问的话又总被截住,不免大感失望。但听龙破不停地向自己提问,只得振作精神一一解答。
龙也看出纪然神情烦躁,却全不在意,只是用心听他的答话。
这一谈就是半天。近午时分,龙破拜辞道:“公子如果有时间,不妨到小使府上做客,那时若有什么能够让小使效劳的,小使必坦诚以对,和公子畅所欲言。”说完话,他又特意对石固道:“总管成天在府内忙碌,辛苦至极,也该歇歇了。到那时就不用随公子往小使府上奔波,让公子一个人到小使那里散散心就行了。”
石固脸色不变,明言道:“下奴不敢,公子的行居安全俱都由下奴贴身操办,下奴岂能离开公子分毫。”
龙破轻笑道:“石总管难道怕小使怠慢了公子,或者是怕小使有什么不利于公子?”
石固肃立未答,纪然道:“石固,你到时就留在府内,不用处处都跟着我,国使是绝不会怠慢我的!”他再转向龙破道:“只要国使是诚意邀请,纪然不日即会登门拜访,希望不会有扰国使。”
龙破道:“公子到了我那里就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了。”他微笑着阻住纪然送客的脚步,领着卫严出了公子府。
***********
积雪在阳光下悄然化成泥水,街道上溪流纵横。
回府途中,卫严问龙破道:“大哥好象在故意刁难那个石固,是不是发现他有什么不妥之处?”
龙破道:“现在还不能确定,我让那个石固不要跟着纪公子老咱们府上,正是为试探他。如果他不跟来,那自是没有问题。如果他以一个奴仆的身份却胆敢违抗公子的命令强要跟来,那就是大有问题了。”
卫严点点头,认为有理。龙破又道:“今天我和纪公子漫不经心谈了一会儿话。我特意问了一些治国理政的问题,没想到他在无心交谈的情况下仍将各国政事分析得条理分明,那么他日后足可担当大任了。”
卫严道:“怪不得大哥在公子府竟谈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原来是在考验纪公子。我在旁边真是瞎着急了。”
龙破笑道:“二弟是性情豪爽之人,心里自然不存我们这些诡秘伎俩。”
卫严道:“大哥有勇有谋,我这个做二弟的打心眼里佩服啊!”
龙破想说些谦虚的话,忽然感到这像是在官场上虚伪客套一样,觉得万分无味,一时无语了。
*************
两日之后的一天下午,龙破正在练剑,门卫传报纪然带着总管石固前来拜访。龙破即刻召来卫严道:“你想办法缠住石固,越久越好。”卫严会意地点点头。
龙破招呼纪然入厅就坐,然后与他谈论一些俗事。
卫严趁机和石固攀谈道:“上次去拜访公子,得知总管是卫尉出身,鄙人就想总管定是武艺高强的人,有时间定要向你请教一下。今天恰逢总管驾临,正可以指导指导我那些在外面习剑的侍卫们。”说罢不容石固拒绝,先挽住他的臂膀,极热情地向厅外拉去。
龙破赶忙对纪然道:“小使知道公子有话问我,但此处不便明言,请公子随小使到后室详谈。”纪然当即应允。
两人来到后厅一处偏房,房内陈设简洁明敞。正壁前设有一张案几,案几上摆放着笔墨书帛等物,前后是两副坐垫,两人面向而坐。
龙破直言道:“纪国现在已危危可岌,军政大权旁落外人,桓侯也已力不从心,公子可是为此每日忧思?”
纪然讶然道:“原来国使已知纪国的情形!纪然请教如何才能铲除奸党,恢复纪国的朝纲?”
龙破道:“咱们现在谈的都是空口白话,即使有良策,你困在此地也施展不开。除非有可靠的人亲赴纪国联络义士,大家合力施为方才有可能扳倒虚靖。”
纪然忧声道:“这要找何人去呢?我身边只有石固一人。”
龙破轻抚额头,笑道:“公子看小使能否担此重任?小使可以借游历齐国之名,到纪都亲力操办此事。”
纪然惊讶地道:“国使为何要如此帮助纪然?”
龙破淡笑道:“公子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了!小使对纪国的关注想是早已让公子心生疑虑。但此时小使难以明言,只有一点要向公子坦白:小使并不是只为公子一人,也是为小使自己。”
纪然不解地道:“为国使自己,此话何解?”
龙破道:“公子不必深问,只要相信小使是一片赤诚,小使定会不惜一切助你除掉虚靖。”
纪然露出感激的神情,拱手道:“我深信国使是大义之人,那就有劳国使了。不知我能做些什么?”
龙破颔首道:“公子如此信任小使,小使绝不会有负所托。现在就请公子速拟一份讨贼诏书交给小使,以便小使在纪都联络一干有识之士。”
纪然欣然从命,当即用案几上的笔墨拟定诏书。
龙破在一旁想道:“公子还是年轻识短啊!没有详查我的底细便敢写这样的诏书。若是为不当之人所骗,岂不是把攸关性命的把柄让人家捏在手里吗?”
诏书写完,龙破卷帛收好,藏进身后的阁柜里。随后,他又虑及一事,道:“公子有什么特别的信物吗?可以让众人相信小使的。特别是让你的父侯相信我。”
纪然从脖子上解下一个银项圈,道:“这是在我九岁生辰之日,父侯当着群臣的面给我戴上的长命锁,国使拿去无人不信。”
龙破忙伸出双手接下银项圈,道:“如此最好。”他接着又问了许多关于纪国官员的情况,了解个大概之后,心道:“这些人大多都认识我。我和他们见面时要稳住心神,千万不能露出马脚。”
第五章 沧桑变幻
纪然交代了纪国官员的情况。龙破细想一会儿,转念嘱咐他道:“我们今天所谈的事情,公子千万不要透露给其他人知晓,即使对你那个总管也要严守秘密。”
纪然讶然道:“石固,难道他会有什么问题?”
龙破点点头,道:“这是为了以防万一。”
纪然迟疑地道:“石固跟我多年,为人忠厚老实;做事干练稳健,可是我最信任的人啊!”
龙破冷笑道:“公子要知道:在官场上成就越高的人往往虚有其表;表面上忠厚的人往往最为奸诈。”这话里似乎暗含自省之意。
纪然默然不语,稍后才冷静地道:“多谢国使指教,纪然明白了。”
这时室外传来喧哗声。龙破道:“我们就谈到这里,以后有机会再叙。”纪然点头应是。
两人出了偏房,只见几名侍卫正拉着闯进后厅的石固不放。卫严在前劝解道:“公子马上就出来,你不要着急。”他们正好看见龙破和纪然现身,就一起围了上来。
石固低头向纪然请罪,大声道:“下奴该死!擅离职守,罪不可恕,请公子责罚!”
纪然笑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要和国使到里面谈话,这样清静许多。”
石固肃然道:“下奴没有随侍公子左右,就是下奴失职,理应受罚。”说着,他拔出佩剑面不改色地往自己的左手削去。
众人没有想到石固会做出如此举动,全都阻止不及。但见一道血箭迸射出来,石固已把自己的左手小拇指砍了下来。
龙破心头一凛,暗道:“想不到此人如此刚强,倒是一个硬汉。”
纪然脸色大变,看着掉在地上的血淋淋的断指,痛声喝道:“你这是何必呢?难道我为难过你不成?”
龙破忙吩咐侍卫道:“快叫郎中来,给石总管包扎伤口。唉!此事都怪小使不好,不该请公子到内厅小坐。”
石固脸色苍白,他快速撩起衣服下摆,撕出一道布条,一边缠绕左手一边道:“此事不怪国使,是下奴不能尽职所致。郎中也不必找了,下奴可以自行包扎。这点小伤,想来回到府中即可痊愈了。”
龙破听出石固的话里隐含催促之意,瞧他那紧攥在一起的拳头,鲜血仍顺着指缝滴淌不停。他赶忙向纪然揖礼道:“公子速回,尽快给石总管治伤要紧。”
纪然脸色阴沉,即刻还过礼,领着石固出府去了。
石固的断指还留在厅里,血渍斑然,极为刺目。
龙破沉吟片刻,吩咐侍卫道:“找块素布,包起断指埋了吧。”侍卫依令行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