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固的断指还留在厅里,血渍斑然,极为刺目。
龙破沉吟片刻,吩咐侍卫道:“找块素布,包起断指埋了吧。”侍卫依令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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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破和卫严定下详细计划,逐步实施开来。
三月六日,龙破入宫觐见齐孝公,道:“小使来贵国已久,因为不适天寒而一直未能外出远游。现在正值春回大地之时,天气日渐暖和,小使已不能再耽搁下去,因此想即日起程到各地看上一看。不过小使怕路径不熟,或因小使是外国人而招来乡民滋扰,所以想请齐公派一队士兵沿路护送一下。”
齐孝公心里笑道:“这越使大概是没经过什么大排场,想借机在齐国显赫一番,也难为他提出来,我就多给他派些兵吧。”他对龙破道:“寡人就派给你三百精兵,有他们在旁护卫,你可以安心地在各地游玩。”
龙破本来只想求个几十人便足够了,万没料到齐孝公如此大方,一派就是三百人。他暗觉不妥,回绝道:“殿下,三百人太多了,一路上显赫招摇,恐怕会惊扰平民。小使有四五十人护卫就行了。”
齐孝公以为龙破是假意推辞,笑道:“前面你怕会招到乡民滋扰,这后面你又怕会滋扰乡民,倒不知道你是何意了。这样吧,你既然怕人多,那就减去一百,二百人总行了吧!寡人现在就给你开具碟文。”龙破心下苦笑,只能听从齐孝公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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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里,龙破和两女话别。两女想到他此去纪国报仇危险重重,都担心得流下泪来。他只得反复安慰。
婉婕思及龙破有一个原配妻子和亲生儿子在那边,心里更是觉得不稳妥。她幽怨地道:“孩子都快出生了,你不能等等再去吗?”
龙破吻着娇妻道:“我是想快点把事情了结,心里便再无牵挂。此去用时最多月余,无论报不报得了仇,我都会在孩子出生前赶回来。”三人相拥在一起,半晌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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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刚刚化去,通往纪都的官道泥泞不堪。龙破带领着大队人马行进得甚为缓慢。普通士兵没有马骑,脚上都沾满泥浆,负重难行,私下里纷纷埋怨这是趟苦差事。
路上的行人往来不断,见到这一批拉沓嘈杂的队伍尽都避让不迭。迎面过来一个骑马的行客,匆忙让路间踏着一滩泥水,把泥浆溅在了几个士兵的衣甲上。这几个士兵顿时恼火起来,上前围住行客大声呵斥。
其中一个士兵拽着马缰绳,大骂道:“他妈的!爷爷一步一脚泥的都走得快累死了,你还敢糟蹋爷爷。下来,你给我下来,把这匹马让给爷骑。”行客赶忙跳下马,哭丧着脸直讨情。
坐在马车里的龙破听见士兵的吆喝声,不禁皱起眉头,心道:“这些齐兵都是怎么训练的?一点儿苦都吃不了,还怎能出去打仗?”他暗叹齐桓公在世时的军队兵强马壮,人人吃苦耐劳,那是何等精锐,如今却变成了一班无赖。
越卓赶到车前向龙破禀报了几个士兵欺侮行客的情况。
龙破愤然跳下车,穿着长筒官靴的双脚深深的踏进了泥浆里。他束起长服的下摆,大声叫来领队的士队长。
这个士队长年约二十多岁,生得油头粉面,骑着高头大马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完全像个出城郊游的富家纨绔子弟。
龙破暗自冷笑一声,走上去把士队长的衣襟拽住,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将人提下马重重地掼在地下。
士队长被摔得一塌糊涂,半天没有从泥地里爬起身,脑袋好一阵子发懵,只听见龙破高声道:“凡是骑马的统统下马,随我一起步行。以后我再听到有人抱怨就剁掉他的双脚。脚不能走路还要来干什么?还有谁再滋民扰民也不用护着我吃苦了,自个儿先回临淄复命算了。”
众人见龙破发了火,都不敢再吭声。那几个围着行客夺马的士兵也不敢再胡闹下去,赶紧回到了队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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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两边山丘起伏,山丘脚下都错落着成片的农田,农田的背阳部分还残留着雪迹。野草湿润,被雪水浸泡得晶莹如玉;田泥松软,散发着新鲜的土腥气。山丘顶是疏密有致的小树林,树木光秃而又似精神焕发地带着新意。林地里还堆积着昨年的枯枝败叶,在盛阳下泛着黄的、黑的或褐的幽光。刚从惊蛰中醒来的小动物不安分地在林间窜动,路上的行人有时能听到他们发出的细碎的啼鸣。
龙破感到春天的气息越来越近了,一切都在从新生长。沧海桑田,无穷变幻,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进行着命运的轮回,却不知今天的乡道可还认得十数年前的故人?
临近纪都,先已接到传报的纪桓侯派出官员在路口迎接。
龙破远远看到那领头的人身形瘦高,白须分三绺垂在胸前,正是纪国大夫原均,便不动声色地上前施礼。
原均一见龙破,便觉得面熟,心里惊疑不定。但他老成持重,脸上并不显现出来。他扫一眼龙破的额头,然后注意到龙破的腿部双膝以下裹满泥浆,显然是步行而来,不禁窃笑道:“这越使真是奇怪,空着马车不乘,却愿意徒步走泥地。”他引着龙破一起步入纪都。
两人走到城门口,原均像想起什么似的,蓦然惊叫一声,扭头便看走在旁边的龙破。
龙破不明所以地笑问原均道:“怎么了?原大夫,有什么事吗?”
原均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位故人,因为他长得与国使太过相像,所以我感到有些吃惊。”他一边说一边观察龙破的神色。
龙破惊讶地道:“与我长得相像!这人是谁?原大夫能否介绍给我认识?”
原均看不出龙破有何异样,心道:“甄云早已战死沙场,这越使怎么会是他呢?我想得太荒诞了!”他笑道:“我那位故人早已逝世,国使无法和他结识了。”
龙破面带遗憾的神情,道:“那小使和大夫的那位故人是无缘了。但不知他在世时是何等样的人?”他像是随意发问。
原均疑心尽去,叹息道:“少年俊杰啊!他名叫甄云,十八岁就已是我纪国战车队的将军,可惜在十多年前的一场战役中不幸战死,可谓天妒英才啊!”
龙破不自觉地搓了搓额头,把那印记搓成了红色。他淡声道:“如此人物英年早逝,却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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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人马在驿馆驻扎。龙破随原均进入纪侯府拜见纪桓侯。纪国将臣都已在大厅列坐,见到龙破大多面现惊容。
龙破浑不在意,举止稳重地走上前向纪桓侯揖礼并出示碟文。
纪桓侯在年轻时曾经见过甄云,此刻也露出一脸疑惑的神情,忍不住开口问道:“国使曾经到过我纪国吗?不知为何寡人竟觉得国使十分面熟。”
龙破微微一笑,扫视纪国群臣,看到坐在左排上首的正是他的仇人虚靖。仍是那副俊朗的面容,不过因为见到他而凝皱的双眉衬得狭窄的鼻梁更显细长,令人感到英姿勃勃里透着阴气。他一瞥即过,然后从容地回道:“君侯也说小使面熟,这就稀罕了!难道贵国真有一位与我长得相像的人么?”
纪桓侯奇怪地问道:“哦!还有谁说认识国使的?”
原均答话道:“禀主公,是微臣。龙国使长得极像我国从前的一位名叫甄云的车队将军。微臣起初见到他也甚感惊讶。但两人相貌虽然近似,却还是有差别的。”他是指龙破额头上的印记。
众纪臣都是被龙破额头上的印记所迷惑,因此一时想不出为何见到他感到面熟,当下听到原均提起甄云,才纷纷醒悟过来。
纪桓侯笑道:“寡人也记起来了,那是一个少年将军。如果不是原大夫提醒,寡人几乎把国使和他搞混淆了,还请国使见谅。”
龙破漠然道:“没关系,君侯客气了。”
纪桓侯道:“国使远道而来,实属贵客,请速入座,寡人当设宴为你洗尘。”
龙破谦谨地道:“有劳君侯费心,小使谢过。”他坐到右排首位,恰好和虚靖正面相对。他仪容自若地和众纪臣颔首示礼,接触到虚靖目光灼灼的逼视,自然地点头轻笑。
虚靖心里固然是翻江倒海,表面上却镇定如常,只是一刻不停地拿眼审视龙破,见他与那甄云的气度判若两人,内心稍过轻松。“死去多年的人怎么可能复生。”他思道:“我想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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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年后重归故土,人事变化得面目全非。龙破感慨之余,在纪都的大街小巷流连往返,整日东瞧西逛,倒真像是在游玩赏乐了。
这天下午,龙破身着便装,溜达到城东区的甄家旧日府第前。
府第早已被甄云的岳丈变卖给一个文官居住。
龙破害怕触景生情,不敢在此多留一刻,脚步不停地往前直走,同时思道:“没想到甄云一死,甄家就后继无人了。”他想到未曾谋面的儿子,心里又酸又痛,更加警惕地提醒自己:“如果见到香儿和儿子,我可要强忍住,万不能露出马脚啊!”
离开旧府第没走多远,龙破见迎面过来几个人。他顿时心神不定,大感头疼。
虚靖一行共四人,除他和两个随从之外,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少年相貌清秀、身骨匀称,从他身上可以隐约看到龙破年轻时的样子。
龙破故做惊奇地打量一遍少年,便不再过多地注意他,忙移开目光和虚靖客气地打个招呼。
虚靖面带浅笑,颇有意味地道:“国使在纪城还住得惯吗?这里可有你熟悉的地方?”
龙破不耐烦地道:“虚将军认为这里应该有我熟悉的地方吗?难道你还把我看做是你们纪国从前的那个将军?”
虚靖尴尬地摇摇头,忙道:“不,国使勿怪!只因我与那甄将军是结义兄弟,情同手足,便忍不住把你想象成他了。”他说着,手指身旁的少年道:“这是我那兄弟的儿子,国使看他可是与你有几分相象?可怜他还从没有见过亲生父亲一面啊!”接着,他对少年道:“怀云,这是从南方越国来的龙先生。他与你的父亲长得极为相象,你不是常常自艾自怨没有见过父亲的面吗?见到国使就好比见到你那亲生父亲一样了,快来行礼!”
怀云未见龙破之前,听虚靖说是来见父亲的。他当时还奇怪父亲已逝世多年,怎么能够见着呢?这会儿才明白是有一个与父亲长得相象的人在这里,他内心顿生亲切之感,文质彬彬地上前揖礼道:“请国使允许怀云称你为先生。先生让怀云如见父亲一面,当真感激不尽,在此拜谢。”
龙破感到胸口涨痛,只能拼命强压着不断上升的怒火,在心里咒骂虚靖讲话恬不知耻,带来怀云更是用心恶毒。他此刻真不敢多想,见怀云上前来行礼,只是微一拱手,淡然道:“公子孝心可嘉,小使甚是感动。但人既已死去,那是命数,公子不必经常挂怀,不然实为多余了。”
第六章 暗流汹涌
龙破只能故做无情,以此应付虚靖的诡计。怀云听他语气冷淡,心里不明地一阵发酸,就此默然无语了。
虚靖见龙破不显丝毫异状,倒有点不甘心了,举手指着龙破身后的府第道:“国使可知这是谁的府第?”
龙破失笑道:“虚将军问得奇怪了。我又不是纪国人,如何会知道呢!”
虚靖看了看怀云。怀云低声道:“这是父亲在世时的家宅。可如今——门庭不识主啊!”他的心情絮乱无比。
虚靖感叹道:“其人虽已逝去,其名却长存我心,今日路过此地正可做一番凭悼。”
龙破在心里冷笑不止,漠然道:“小使还有私事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告辞了。”他拂袖而去。走不多远,眼里很快涌出泪花,喃喃念道:“怀云,儿子的名字叫怀云!不就是怀念甄云的意思吗?香儿啊香儿,你始终不曾忘记我吗?”他回到驿馆,越想越恨,自囚在卧室里一夜无眠,满脑子都在思谋着复仇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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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上午,虚靖遣人请龙破过府一叙。龙破虽然心疑不定,却不能不去赴约。
虚府客厅里已有数人在坐,见龙破到来,纷纷起身礼迎。
龙破见到这几个人,心里却是叫苦不迭。
堂上右排坐在虚靖下列的是两名武将。一个面生连鬓髯须,是昔日甄云在军中的好友,名叫戈战,原任步军统领,如今因为受到虚靖排挤,只是一个士队长了。另一个瘦面人是虚靖的心腹将领常明,当日他曾亲手把甄云扔下死牢,自是不能相信眼前之人会是甄云。常明屡受虚靖提拔,现已升任纪都城尉了。
大厅左排与武将面对而坐的是一个身宽体胖的老者,衣着华丽,流露出一派富贵之气,赫然是戚香儿的父亲戚刚。此时,他瞪着双眼,一脸惊讶地打量着龙破。
坐在戚刚下首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容貌俊逸,衣饰文雅。龙破从未见过此人,心里却知道虚靖不会请些不相干的人来和他见面。他脑袋里冒出一个想法,顿觉在场几人都不足为虑,只有这个男子倒会是他的心腹大患。
虚靖为龙破一一介绍众人。当听到这个俊逸男子名叫陶容时,龙破心里的那个隐约的想法立刻明朗开来,弄得他心神不宁。
戚刚紧盯着龙破道:“不见到国使,真令人难以相信世上竟有如此相象的人!国使可知,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几乎把你错认为另一个人了。”
龙破笑道:“是贵国甄云甄将军吧?”
戚刚道:“原来国使已听说过甄云啊!他曾是我的女婿,少年英雄,只可惜命太薄了。不过今天见到国使,倒可以与你攀上这一点缘分。”
陶容仔细打量着龙破,似问非问地道:“国使气宇不凡,令人羡慕,但不知那个甄云可及得上国使的风采。”
虚靖笑道:“我那甄云贤弟耿直果敢,勇武豪爽;国使深沉稳重,雍容大方,两人可以说是各具英姿,不相上下啊。”
龙破道:“不敢当。小使无能,岂能和贵国的少年将军相提并论。”
戚刚等人听虚靖如此比较两人,暗觉不当,都看出虚靖邀请他们来见越使是另有深意。然而此后,虚靖只字不提甄云,众人便在一起谈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龙破觉得奇怪,心里越来越不塌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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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中午,虚靖道:“我已命人在后厅备下宴席,请各位入座,就在府内用餐吧。”
众人移坐内厅,见奴婢环侍,佳肴罗列,可以看出虚靖是盛意款待。
用餐之前,虚靖对陶容道:“弟媳与内人是闺中好友,在屋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