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回头望了望云遮雾绕的山峰,却已辨认不得自己是从哪条山路上走下来的。她长到这么大,大约是从未走过这么长的路,以前所知的山山水水都是从方舆图志上看来的,虽也揣想过山川之胜,毕竟不如亲自走来得到的感触深切。
然而这无穷山色,不尽水意,若是独自看来,可该有多寂寞。所以好鸟相鸣,必是成双,北雁南飞,必是结阵。人呢?岂不正是一样。
回想当初,司空裴无寂专权,太傅韩胤在朝堂大骂其奸谗惑主,兰泽王大怒,将韩胤下狱,并下令捉拿他满门。子衿不想让忠良之后无辜受戮,一边设计羁绊住宫使,一边派人通知韩志公兄妹逃出国门。裴无寂不肯善罢干休,派其子裴阳秋率缇骑万里追杀。子衿以郡主之尊一路保护,最后不惜与君父决裂,方才保得他们兄妹周全。直至逃到青丘山中,遭遇了青狐族首领地姥,询问之下,知道是韩浊浪后人,于是率众击退裴阳秋,救下三人。
子衿想起这段事故,犹如便在昨日,心里却已无波澜。她扭头看了看坐在远处长草中的楚煌,他正专心志致的忙着什么。几日来,她已习惯了楚煌的神秘和沉默。两人都是千灵百巧的人儿,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丝微笑,就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这种默契却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每每使得子衿心中发烫。
子衿在小河边矮下身来,披下乌密如绸的秀发,就着清澈的泉水洗漱起来。连日来的困倦让向来好洁的她看起来着实有些狼狈。只是山中跋涉,水源奇缺,也无法计较许多。这时出得山谷,手濯清泉,临流照影,让人心中一畅。她索性除了鞋袜,露出一双白腻的雪足,浸在泉水中细细洗濯。这会儿正是暖日融融,小河上波光粼粼,虽是有些清冷,却也无有大碍。
那日在无忧谷中,子衿见楚煌被鼎火吞没,又加上伏天一鬼火气劲霸道,一时抗受不住咳出血来。好在有回雪从旁照料,回去歇息了几日,身子便渐渐好了许多。
她原本是兰泽王掌上明珠,不但美貌绝伦,更兼素有才气,明慧无双。国中爱慕者自是络绎不绝。只是以她的身份,猥民下材即便有心追慕,也是徒负相思。其中便只有司空裴无寂之子裴阳秋和太傅韩胤的公子韩志公地位才华超逸群辈,可谓是一时之选。
这二人一个是相国之子,一个是将门之后,兰泽王也有意于两人中择一个东床快婿。若不是韩胤在朝堂上冒死直谏,触怒了兰泽王,从而招来灭门之祸。不管是裴阳秋还是韩志公,一旦到了适婚之龄,国主招国中才俊以为驸马,子衿都只能顺从王旨,嫁入公侯之家,相夫教子。
子衿对韩志公虽无多少爱慕之意,但他父韩胤乃太子老师,为人廉直耿介,朝野尽知。子衿深知他是国之柱石,一向颇为礼敬。因韩氏与太子的师从关系,子衿和其女回雪也颇为交好。韩志公虽算不得风采照人,但身为将门之子,沉稳朴诚,熟知兵机韬略,在军中已颇有威信。
那日,送韩氏兄妹出国门,子衿无暇思及自身境遇。但想来有此一番患难与共的遭遇,这个韩夫人只怕已是顺理成章了。只是韩父刚被下狱受刑,性命不保,谈论婚姻之事显然不是时候。他和韩志公向来也只以兄妹相待,那时与地姥言时也是如此。
谁知地姥正恼恨天参忙于修习‘铜柯石根功’冷落了自己,对天下的有情男女不免起了妒恨之心。她有心打探,自然很容易便明了其中前因后果,见子衿不但美貌绝伦,出身尊贵。难得是有情有义,视富贵如敝屣。难道这便是世间真情,彼女又何幸,不但天生美貌富贵不求而来,美满姻缘又能俯拾即得,地姥正满腔怨愤,岂能见得别人在她眼下双宿双飞。她察觉到韩志公有很强的复仇心理,于是计谋画定。只要取我为妻,你便是青狐族之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也不知道韩志公想了些什么,但最终他答应了。
子衿轻声一叹,就此回过神来。她的雪足白生生的,十指如细玉。纨裤挽折起来,露出一段象牙似的小腿,晶莹滑腻,犹如透明。上面还挂着水珠。一阵细风吹过,立时觉着有几分凉意。她从身上拿出一方绢帕,仔细将双足揩拭干净。
韩志公的功利让她那颗刚要苏醒的心又沉寂了下去。此时,她已不愿让别人来安排自己的命运,在感情的问题上变的更加小心谨慎。
在谷中歇息了几日,便不断听到外间传来消息,泰平军攻下秣陵,兰泽王丢土失地,逃往临安。兰泽国处处烽火,兰泽王掌握之地,只余三城。不久,赤、青、白三族也达成合议,很快便要挥师出谷,南下寇掠。如今地姥已死,韩志公便成了名正言顺的青狐王,他若挥师南征,必定要对兰泽王穷追猛杀,以报杀父之仇。子衿当日护救韩氏兄妹逃亡,本是气愤兰泽王不修仁德,要为忠直之臣保全一点血脉。又谁知期年不到,世事反覆如此。子衿真的不得不暗暗感激地姥,她不但让自己看清了和韩志公之间的性情分歧,更免却今日父女成仇的局面。
此处已无可留恋,子衿必须走。然而,她不通术法,茫茫大山,何处是归路。以她一个柔弱女子,若是独自上路,不落入强盗之手,也难逃虎狼之吻。子衿想到了那支奇特的金钗,那日,秦筝驭使‘凌虚之舟’闯进山腹,乱石如雨,金钗自动化出金色光盾保得她毫发无伤。这等奇异之事,她并非头一次遇到。事实上,每到生死关头,金钗都会显示出绝大威力,击退强敌,保她性命。
但是子衿不通术法,虽有异宝在手,不会使用又如何?还好她聪慧绝伦,想这金钗既然如此通灵,我若诚心祈祷想必它定非无知。于是,她将金钗放置高处,顶礼默祷,请求它助脱牢笼。那金钗果然灵验万端,金光照耀,化作一只金翅鸾鸟,子衿喜上眉梢,跨上鸾鸟,便飞上了天高云遥。
子衿心道:“这金钗也不知是何人所留,我问过父王数次,他只是言语不清,只说要我好好保管,片刻不得离身。……不过它可真是件奇物,我想着楚煌、楚煌,便真的找到了楚煌。”
“想什么呢?这般入神。”楚煌不知何时来到身边。
“啊。”绮思被打断,心中想着的人儿突然来到眼前,子衿面颊红晕,大是忸怩。
“你吓死我了。干嘛一惊一乍的。”楚煌学她拍着胸口,眼睛中满是笑意。
“你……讨厌。再学我打你呀。”子衿轻嗔道:“你干嘛去了,神神秘秘的样子。”
“我看你这两日走的很是辛苦,送你一样东西。”楚煌笑了笑,手上多了一团碧油油的物事。
“什么?拿来我看。”子衿心中一讶,拿过来看时,却是一双碧色的绣鞋,两缘都有红色的花印,新艳如梅瓣。细看来,这双鞋子纯是以碧草编成,只是选的草茎纤嫩,丝线下的绵密异常,交织处一颗颗鼓起的像碧绿的珍珠,摸起来却甚是绵软,丝毫感觉不到草梗的痕迹。
“我还从未见过草鞋能编成这样,真是巧夺天工了吧。”子衿抚摸着绣鞋,赞叹不已。难得的是楚煌更以花汁点上了许多花印,落梅点点,极为别致。
“那当然了,这可是帝王家传的功夫。”楚煌看她喜欢,心中暗暗放下心来。草鞋这种东西,如果不多花些心思上去,又有哪个女孩儿会穿。
“怎么又是帝王家传了?”子衿心中一奇。
“当年,后汉昭烈皇帝刘备家境贫寒,事母至孝。便以织席贩履为生,这编草鞋自然是看家的本领。你可别小看这双草鞋,不但要心灵手巧,还要有极好的耐性功夫。刘备若非被这手功夫打磨的一身修养炉火纯青,又如何能屡败屡战,直至天命之年,而身无寸土,却并未灰心丧气。三顾求贤,而终得天下三分。”
楚煌见她一脸戏谑,不由老脸一红,轻咳道:“若非心性豁达,以一半百老朽却三次登门向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求计问策,千古以来,几人能够。”
“算你说的有理,还有吗?”子衿抿嘴笑问。
“还有,当年天齐帝龙起庐江,征天兵旅在上,鼍龙甲车在后,生死顷刻之间,天齐帝的兵马尚且人人手编两双草鞋,是以能临危不惧,每每于奇险之境化险为夷,终得定鼎九夏,直至今天。”
楚煌见她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也不知有没听进去。哪里还好镇定自若的说道古今。
“你亲手做的,我很喜欢呢。”子衿柔柔地说了一句,心头也怦怦直跳。强忍着羞意放下裤腿,慢慢系好了袜子,她那双鞋子这几日早磨破了。自然便穿上楚煌刚做的那双。提上鞋子,便觉得温暖妥帖,大小也甚是合适,子衿心头一乱,“怎么连大小也这般合度,难道楚煌有偷偷看我的脚。哎呀,我竟然让他给我做鞋子,这不应该是妻子做给丈夫的吗?我穿了他做的鞋,是不是就意味着成了他的人了呢?”
第161章 波诡云谲
更新时间2012117 23:22:09 字数:3334
子衿这刻心乱如麻,便和普天下陷入情爱中的少女一样敏感多情。楚煌哪里知道她心中的千回百转,拍拍衣服站了起来,笑道:“试试看能不能走路。”
子衿轻‘嗯’了一声,却不敢看他。拎着裙子慢慢走了两步,只觉得那鞋子轻若无物,落足甚是绵软,好似踩在云彩上一般,讶然道:“这鞋子怎么这般奇法?”
楚煌微微一笑,解释道:“这双鞋可不是一般的草鞋,我给它起了个名儿,叫作蹑云履。那些草茎都是经我的灵力洗炼抽去了草汁的,我再以灵力贯注,把它们捋的圆实起来。所以草茎看起来十分饱满,却是轻如棉絮。便是不懂术法的人穿起来也能身轻如燕。”
“是么?”子衿眨眨美眸。
楚煌点点头,抓起她的手臂,平地上腾空一跃。子衿‘啊’的一声,耳畔风声飒然,分明感到自己也离地而起,她不由朝脚下一看,果然那条小河已窄如玉带一般,高山远树尽收眼底,让人心怀大畅。她先时骑着鸾鸟飞了数日,已经有了一些驾云的体验,是以这会儿立在半空,也不如何紧张害怕。况且有楚煌在身边,心底更是踏实。
“真是好高呀。”子衿游目四顾,只见周围都是云缠雾绕,轻轻舒了口气,冲着楚煌甜甜一笑。
“你看,这天上的云雾本是厚薄不等,便和地上的沙土有坚硬和柔软的分别是一样的。人踩在松软的沙土上面,便有些虚不受力。虽然有片刻觉得身体一轻,终是不可避免要陷落下去。便是因为沙土松软难以承重的缘故。这双蹑云履的妙处,便是可以吸聚云雾,你走到哪里,天上云气便会自动被吸附过来,积的厚了,自然便能云端行走,便和走在平地上一样。”
楚煌指点着天空的云气给子衿看,“你自己走来试试看。”
楚煌笑着放开她的手臂,子衿明白了蹑云履的好处,心里多了几分从容,面对新奇之事,自然不免有几分跃跃欲试。看楚煌把手拿开,也不好过于痴缠。谁知行不两步,便觉着脚下一软,身子一仰向后面跌去。她现在和楚煌情愫暗生,对他已有十二分的信任,心头虽怦怦直跳,却硬是没有叫出声来。
果然,纤腰一紧,便被楚煌上前扶住了。如此肌肤相接虽非初次,但现在身边没了旁人,异样的感觉自是更加微妙。天空中风声甚大,两人都是衣衫单薄,也许是心有专注,却丝毫不觉得寒冷。
“不要急,慢慢来。你现在便跟小孩儿学走路是一样的。哪个小孩儿学走路不是一路摸爬过来的。这云路也是一样,慢慢熟悉了云气的变化,自然就容易多了。这蹑云履吸附云气能力极强,几乎可以说是步步生云,可不单是足下那一点儿半点儿。是以便是摔倒了也不怕掉了下去。”
楚煌知道要熟练的在云雾上行走本是急不得的,方才也只是想让子衿先受点挫折,有个心理准备,既然摔一下也伤不到哪里,把那股小心翼翼的劲儿放下了,再学起来自然便快得多。
当下,楚煌便牵着她的手在云路上学起步来,这云端行走的难处,主要便是云气厚薄不一,易于变化。但有蹑云履不断吸附着云气,便可弥补这些不足。子衿心思灵巧,走了百十步,渐渐熟悉了这种走法,自然便再没什么特别的难处了。
蹑云履本是件灵物,云雾又自有一般轻灵之感,运胜过泥土的滞重。要知道,人在平地行走,大部分力量都会被土地泄去,所以不管如何努力,都难以腾空而起,步子迈的再大,也只有一步之遥。云端行走却又不同,使出去的力量会完全释放出去,所以一旦熟悉了云路的特别,平常之人也可以健步如飞。若是修行之士,自然就更加了得,腾云驾雾绝非虚语。
……
楚煌离家以来,初也没有一定的行程。大约便是兴之所至,四海为家,颇有些游历天下的味道。其实古之为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本是世间寻常事,这也不足为奇。只是近古以来,社会风气重农薄商,祟尚耕读传家,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能奔走天下的,反而是一辈游侠之士,打抱不平,行侠仗义。
如今,泰平军方兴,南方大乱,天下便有几分乱世的苗头。要想趋利避害,自然应该向北走才是。只是子衿是兰泽王之女,虽是前时有些嫌隙,如今兰泽王弃国逃命,处境堪虞。万一国覆身死,岂不是永无相聚之日。为人子女者,能不愧惭终生。楚煌和子衿虽没有海誓山盟,眼见的已是感情日厚,自不能不为她考虑,是以便决定取道兰泽国。
子衿熟悉了云步之法,和先前出山时的速度已不可同年而语。关河万里,飞身可度,也不必细算。这一日,两人行了半天,便听到下面动静有些奇怪。
“怎么了,下面可是出现了什么异常?”子衿见楚煌神情有些异样,不由露出一丝紧张。这两日,知道走的是兰泽国路径,子衿便有些患得患失起来,兰泽王身处危局,身边又无贤臣良将,她怎能不为之悬心。
天空中云重雾厚,子衿不谙术法,自不能辨别东西。但这天地间的些许动静,又怎能瞒的过楚煌。这半日来,他便不断看到地上扶老挈幼的难民行过,看他们的来路,大概便是从兰泽国逃出来的。而且,半空中不时飘来几个火球,上面妖气浮动,瞧来更是可疑。
“前面便是兰泽国之地了,不如我们下去问问前边的战事如何?”
“嗯。”子衿轻轻点头,压下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