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疼,真的是很疼很疼。
赵勤伏在冰凉的地上,一时未及起身,只觉手肘处隐隐作痛,不由微微苦笑。殿中内侍宫女早已被皇兄尽数遣去外边,此时自然无人来扶,也好,这般狼狈姿态亦不用借人看戏。
正欲自己站起,身侧忽然伸出一双手来,挽住她的手臂,将她好生扶起。
素白衣衫衣袖,山间林木的气息。
赵勤敛眉微微整理衣裙,而后抬头温婉一笑,一如往日:“多谢将军,妾身失礼了。”
“小心些。”孟君道扶住妻子的手臂,神情语调,依旧温和,“可有伤到?”
赵勤摇头轻笑:“不妨事。”
虽只是寻常对话,她却莫名一阵心安,不再如斯惶然慌乱。
赵勤调转视线,望向站在中央的仁宗皇帝,他的脸在柔和的光中显出难得的温柔之意,丝毫不见此时该有的怒气或者得意。惠国公主再转头看向一旁的静王,亦是眉目沉静,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将军……”
年少的公主不由看向自己的夫君,声音温柔而娇弱地呼唤。
孟君道轻轻握住她微凉的手,未曾答话。
见赵勤也闯进来了,仁宗皇帝甚是温和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妹妹,颇为关切地问道:“皇妹可好?”看到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仁宗皇帝方又徐徐道:“都嫁人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下次千万小心些。”
“皇兄……”赵勤轻轻道:“发生何事?为何你三人在此,独留我一人?”
孟君道看向皇帝,欲言又止的模样,仁宗皇帝悠悠笑道:“皇妹,此事与你无关,你先回宫吧。”
静王在一旁默然,不曾出声。
“与我无关……怎会与我无关……”赵勤喃喃道,倏然抬头注视着这位兄长,神色凄然,“我的哥哥,我的夫君都在此,怎么与我无关呢?皇兄,你们在说什么,我也想听。”
孟君道见她如此伤心,顿生不忍之心,却也不曾阻止什么。
赵祯负手缓缓叹道:“也罢,你在也好,有些事,你在场朕也方便说些。”语罢便不再理会赵勤,转而看向静王,淡淡道:“七皇弟,你还不认输么?”
“认输?”静王轻轻笑道,神色依旧沉静悠然,“皇兄缘何认定臣弟一定会认输?”
孟君道紧紧皱眉。
赵祯毫无不悦之色,踱步向前,徐徐道:“一年前扬州贪墨案的证据指明,李应星所为出自你的指使;方才朕收到刑部尚书秦玉堂的奏折,言道数月前京中数起朝廷要员被害之事,亦是你勾结江湖匪类血影教众人所为;数年来你在封地招兵买马,在地方一手遮天,迫害朝廷命官。刑部已查明,这桩桩件件皆是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七皇弟可有话要辩?”
“臣弟无话可说。”赵钦悠然承认,神情依旧未改,“不知皇兄可有何良策收服我随州那七万兵将?还有,皇兄便这般确定,臣弟无法脱身离开京都?”
赵祯一笑,语调甚是温和亲切:“朕数月前便命令护国公蒋老将军和其子率十万兵马赶赴随州了,此时早已驻扎好。臣弟大概不知吧,朕的刑部尚书和皇家暗卫首领,此时已将你的血影教一干匪类铲除殆尽了。”
大势已去。
静王却摇头道:“皇兄,臣弟即便不能走,静王府尚有世子,若我无法平安回到随州,那些将军自然会拥护我的儿子继续行事。且京畿重臣孟老将军手握一万禁军,皇兄可能确保孟将军的忠心?更何况……”
赵钦神色淡淡,目光傲然道:“我若想走,这一座小小的皇城还困不住我!”
赵勤忽然微微仰起脸看向孟君道的侧脸,目光温柔凄然却甚是困惑。
“朕自然知道。”赵祯轻轻笑道:“七皇弟自幼便聪明绝顶,想法子逃出皇城自是可能,鼓动随州兵将与朝廷一拼也是不难办到的。”话至此,赵祯忽然极平和地问道:“七皇弟,朕素知你并非贪恋皇权之人,今日在此,你且答朕一句,你为何而谋这江山,可否?”
赵钦一怔,似是不曾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但还是痛快道:“我谋帝位,不为他江山如画,只为偿我母妃生平之夙愿!”
赵祯微微一叹,神色平静,似是早已知道他的答案,一旁的赵勤却忽然一震,定定地望着静王,有些难以置信。
良久,赵勤方低低道:“七哥哥,竟是这样?你竟是为这个理由才谋划的么?”
见她神色如此凄凉,目光中隐隐带着一丝绝望,不知为何,虽从未与这妹妹相处过,赵钦也不由心口一窒,眼神略有不忍。
竟是心痛了,他竟为这个十分陌生的妹妹而心痛,是血脉相连的关系么?
孟君道扶住妻子的身体,不忍看她。
却听赵祯幽幽叹道:“七皇弟,这便是朕为何要你认输的原因。”
“什么?”
赵钦闻言有些愣住,真正不解皇兄的意思。一旁的孟君道也疑惑地看向他二人,不解其意。
赵祯缓缓道:“朕早知你无心权位,你所做一切,不过是陈妃娘娘的执念。你以为她是你的母亲,视她为你最重要的亲人,所以可以为她一言不顾一切。但你可知,陈妃她并非你的生母!”
“不可能!”赵钦一怔,随即断然道,英挺的面孔浮现出深深的怒意。
赵祯并未在意,淡淡道:“朕九五之尊,一朝天子,怎会欺瞒于你。当年陈妃本是有孕,你的生母静妃因失宠而迷了心性,竟下毒暗害,导致陈妃小产,腹中胎儿不保,陈妃伤心欲绝,父皇十分震怒。”
说到这里,皇帝的脸上浮起一丝讥诮地笑意,“讽刺的是,不久之后她便被发现亦有喜脉。父皇恼她所为,便幽禁了她,待她产下男婴之后,便把那位皇子交给了陈妃抚养。陈妃丧子心痛,便将你当做亲生孩儿一般,下令宫中诸人绝口不提此事,违令者诛!”
赵钦微微颤抖,眼神狂乱而惊怔,一字一顿道:“我不相信,你如此编造故事,无非是想让我乖乖交出兵权,俯首认罪罢了!母妃不会骗我的!我定要完成她最后的心愿!”
待听到这里,一直沉默的惠国公主凄然跌坐在地,蓦然无声落泪不止。
“你可知,”赵祯盯着弟弟的眼睛,缓缓陈述道,“你可知,大宋的惠国公主是谁?你可知,为何皇妹如此听话地下嫁孟君道,为朕做说客?你可知,皇妹与你,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你可知,她答应劝服孟将军避开此事,便是为了你这亲生哥哥,要朕留你一命?朕自然不惧你作乱,只是前有大辽虎视眈眈,后有西夏野心勃勃,朕不愿看见我大宋内乱,同室操戈,外敌得利!七皇弟,你可知道?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如此,你还要为那陈妃谋这江山么?”
帝国尊贵的公主跪在冷硬的地面,单薄的身子在华丽的裙衫中微微颤抖,眼里的泪珠落到地面,在这偌大而安静的大殿中发出凄凉的声音。
却是一声低泣都未有。
赵钦愣愣地看向这个安静落泪的女孩子,清丽的脸庞犹带稚弱,如斯凄凉,却是如斯动人。他忍不住慢慢走过去,捧起她带泪的脸庞,细细凝视,似想在这张脸上寻找血脉的证据,和放弃的理由。
他的……亲生妹妹么。
终章:夜雨百年心 '本章字数:13139 最新更新时间:20120509 21:45:10。0'
血影教总坛,满谷黄昏零落,一地狼狈。
云沧身上衣衫有斑斑血迹,却大多是别人的血,这世上能让他流血的江湖人并不多,可是今日他身后剩下的血影教弟子也不多了。想到这里,云沧的神色更加冷漠,也不看刚刚走来的林嘉绮和围住他的一众江湖人士,青刀遥指不远处那个身穿杏黄衫子,与林嘉绮在一起的年轻人,定定看他,淡淡问道:“陆寒江,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没什么话想要说么?”
云沧嘴角露出淡淡讽刺的笑意:“再不说,你可就永远没机会跟我说话了。”然而看向陆寒江的眼神深处终不免有些黯淡。
没想到,血影教一朝覆灭,不是因为防备不周,实力不够,竟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出卖。
陆寒江,血影教十二香主之首,他一手栽培出来的少年。
陆寒江低下头紧抿着唇,握剑的右手因为太过用力,指节处微微泛白,却始终没有看向云沧。
“还不说么……”云沧忽然低低一叹,目光掠过满地的尸首和鲜血,满心的心灰意冷,大势已去,自己却是要做困兽之斗么。
手腕一翻,刀光凛冽,云沧看向陆寒江,厉声喝道:“陆寒江!给我像个男人一样抬起头来!”
陆寒江全身一震,眼神充满挣扎和某种坚定,情不自禁地抬头看向云沧,往昔的称呼脱口而出:“云大哥……”
自四年前奉命潜入血影教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天。只是那时他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懦弱,连面对的勇气都缺乏。四年过去,云沧亲自教导他已经整整四年了,这个一向对他如兄如师的男人,除了教主,从来都没有被打败的男人,如今却因为他,被困在这里。
云沧硬朗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淡然笑容来,缓缓道:“好歹我也教了你四年,别给我云沧丢人现眼,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你既做了,又为何不敢看我?也罢,你既不敢说,便由我来问。血影教待你不薄,你为何背叛教主?”
陆寒江涩然道:“我从没忠于过教主,何来背叛?我本就是鼎剑阁的人,奉阁主之命潜入血影教,已有四年。四年前,因为凤凰门倚仗毒药为祸江湖,阁主派我潜入凤凰门做探子,要我伺机拿到一份凤凰门的《毒谱》。没想到不到半年,凤凰门便整个的归顺了血影教,我本已完成任务,要回鼎剑阁复命,只是阁主忽然亲自来寻我,暗中叮嘱我继续留下,探查消息,直到如今。”
一旁众人听见,也不由暗暗吃惊,未想温如溪未雨绸缪至此。
“四年,原来竟是如此么……”云沧低低叹一声,忽又皱眉道:“温如溪果然城府过人,竟然四年前就开始着手对付我们了,当真是敏锐之极。可是四年前血影教风头不盛,并没有太大的动作,她如何这般谨慎?”
陆寒江摇头道:“我并不知道,阁主天纵奇才,心思岂是我们常人才忖度的?”
这一点,陆寒江并没有说谎,因为实在没有必要,云沧也只能将这个疑惑压在心头,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当时血影教确实没这般张扬,温如溪安排陆寒江潜入血影教亦是一场意外的收获。温如溪因皇家暗卫首领的身份,奉命监视静王动向多年。静王于六年前便将血影教收入麾下,供他驱遣,需知地方上江湖势力大的帮派,几可与当地官府分庭抗礼,又可替他做些明面上做不了的事。也因此,温如溪查了近一年,血影教才进入了温如溪的视线,让她起了铲除之心。
而这一层,不知道温如溪另一重身份的人,自然是永远无法想通的。
云沧收起叹息之心,横刀淡淡道:“今日之败,我无话可说,不过我血影教中人绝不束手就擒。拼却一死,也决不让你等赢得这般轻巧!”
“上!”
云沧一声令下,自己挥刀迎向这里武功最高的林嘉绮,他身后仅剩的数十名弟子跟着一拥而上,个个悍不畏死,身手不凡。既存了同归于尽之心,这些血影教弟子个个便都使些不要命的招式,一时间两派混战,打得异常惨烈。
陆寒江远远站在一旁,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神情极其痛苦挣扎,最终还是选择拔剑冲向了血影教的弟子们。
第一次觉得,手里的剑这般沉重,几乎让他握不稳当。
双方终究势力悬殊,不多时血影教便败下阵来,死伤越来越多。到最后,只剩下云沧与林嘉绮二人仍在决战。
陆寒江的剑尖犹自在滴血不止,他却连剑都未收鞘,只专注地盯着场上正在拼杀的两人,眼神变幻莫测。
云沧使刀,刀法气势磅礴,大开大合,势若千钧,万夫莫当。林嘉绮却是用剑,剑法纵横凌厉,招式奇诡,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狠辣之处,叫人防不胜防。两人均是当世高手,往来之间,胜负难料。
云沧的刀法,陆寒江再熟悉不过。在血影教的这些年,他不能暴露身份,但必须不断往上爬,才能完成阁主交代的任务。血影教好手不少,要想出头,必须有一身好本事。他生性倔强,不肯服输,最初还不是香主的时候,他偷偷观察完地形后,便夜夜独自在湖边练剑,勤奋胜过旁人数倍。一日碰巧被巡查的北门堂主云沧看见,那人大理石一般冷肃的脸看着他,缓缓道:“我观察你很久了。”
陆寒江当时便吓了一跳,暗自警惕,看他这一脸严肃的神情,还以为是自己练的剑法漏了马脚,让这精明的堂主看出来了。却没想到,云沧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了。
他略觉忐忑,但仔细想想,自己的剑法是阁主给的独门秘籍,并非什么名门剑术,料想他应该看不出来吧。却从此每一夜他练剑之时,云沧都会出现,偶尔会指点他的剑法与内功,更多时候却是在一旁默默观看,并无什么动作。
相处久了,他便发现这位北门堂主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人,只是对教主忠心耿耿罢了。若非教主命令,他根本不会理会江湖恩怨。云沧自此亲自教导陆寒江,甚至数次对他都有救命之恩。虽然依旧冷漠,也没有特别的关照,但两人之间的感情,还是变得深厚起来。
陆寒江渐渐发现,云沧看似冷漠,但每每对他却是真心照顾教导,他恶言训斥的时候,其实不过是在担心自己。有时候陆寒江几乎忍不住忘了,这个人,还是血影教的北门堂主,四大堂主之首。
终究是到了这一天。
陆寒江默默地看着云沧和林嘉绮翻飞的身影,两人功力相当,打了这许久,还未分出胜负来。在场众人皆知林嘉绮生性高傲,定然是不许旁人中途插手的。打到最后,怕是只会两败俱伤吧。
正自默然,忽听身旁有清越的女子声音响起:“陆大哥,你是在担心林副帮主,还是在担心那位北门堂主呢?”
陆寒江心中一凛,霍然向旁边望去,只见一位湖蓝衣衫的清丽少女手握玉笛,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似是略有担忧。
这个女孩子,好像方才林副帮主介绍过,似乎是四大家族中的弟子。陆寒江一时想不起,迟疑道:“你是……”
那少女悠悠一叹,道:“你果然记不得我了?
见陆寒江一脸茫然,少女眼中闪过刹那的失落神色,可是还是坦然笑道:“何静初,安静的静,初一的初,现在总算能记住我的名字吧。”
陆寒江脑中资料快速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