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喜欢在那些不清不白地晦涩时刻,在昏昏黄黄的灯光之下,添油加醋地让当年的事情酝酿滋生。
若要谈及事情的始末还要追溯到十二前年——有关第一任太子妃尹熹的身世。
十二年前,在云平城三百里外的一个小村庄里,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惊破了方圆几里的安宁。只一声啼哭,便让村民们都以为出生的只有一个婴儿,然,后来才知道那位气质不俗却流落乡野的女子分娩下的是一对双胞胎姐妹。
那个从一出生就不悲不喜、不哭不闹的是姐姐——尹贞。
似乎是知道自己从出生就注定是被遗弃的,刚落地的小尹贞,眼中竟然有一丝莫名的悲哀,宛如她风华绝代却含恨的一生。
幼小的尹贞听见妹妹的哭闹声,伸出肉肉的小手拂过妹妹的脸颊。顿时,妹妹尹熹就安静下来,天真无邪的大眼里依旧闪着泪光。
直到再大一些的时候,尹贞才无意间知道,其实自己的父亲是西陵远亲贵族中一个高官。而母亲就是那个素未谋面的爹的第十七房小妾。
母亲长得清丽无方,却未有所出,宠爱过了,便有第十八、十九房的小妾。而母亲这个下堂妾也被其他姨太联手赶出了云平城。
幸得大夫人好心临行前给了母亲五百两银子。
出了云平城几十里,母亲才发现那“好心”的五百两银子全是假的。
等她搬到那个小村庄后,才发现自己已经怀了身孕。她西望云平,觉得那个华丽的梦境自己是再也不想踏进半分了。
她独自产下双胞胎姐妹,却遭了周围人的白眼,谁知道这对姐妹是哪儿弄来的野种呢?
尹贞早年间的记忆与噩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为了生计,母亲没日没夜地做女红也只能勉强支撑着那间土墙草瓦的破茅屋。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好几次,母亲抱着饿了两天的她们躺在床上睡觉,说是睡着了就不饿,也不会难过了。
有一段日子,突然来了一个肥肥的老女人,胭脂浓得好像要把人熏晕。
不过从那以后,她们家的生活似乎好了些,那个老女人每来一次就会带来很多好吃的然后把母亲带走,一走就是好几天。
六岁的小姐妹不知道母亲去干什么,只是在一次次被同村的小孩儿欺负时,听到他们口无遮拦地谩骂自己的母亲是“j□j”、“贱货”……
尹贞护着妹妹,把她揽在怀了,用自己瘦弱的身躯去抵挡那帮混小子如雨般纷落而下的石子。
有几个务农的妇女回来,看见自己小孩在欺负别人也未曾多说,只是唤那些孩子回家吃饭。
那些尖利的石子打在身上,尹贞并不觉得有多痛,而从那些人口中吐出的肮脏、恶毒的字眼和他们嘲笑的眼神却刺痛着她幼小的心灵。
她放开怀中哭泣的妹妹,忘了自己才是那个被打的头破血流的人。她抓住妹妹的肩膀,很认真地告诉她:“不准哭!”
尹熹抽泣着,明亮的双瞳看着眼前的姐姐,第一次有了陌生的感觉,因为她看见姐姐眼里忽然闪现出的冷漠恶毒的光。很多年后,再一次看到姐姐那样的眼神,是在她听说当年的那个小村几乎全被灭口的时候……
尹贞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冷哼一声,看着那群人走远的方向,带着讥讽轻轻地笑了。尹贞在母亲回到家之前自己清洗了伤口,并嘱咐妹妹不许说出去。
十二岁时,姐妹两个隐隐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可对这样的美,尹贞却有更多的恨。多年的记忆在她的内心深处不断地往复、颠簸、倒戈——周围人嘲笑的眼光、恶毒的字句如同一把利刃锋刀在不断地凌迟她的骨血身灵。
年华消逝,美人迟暮。母亲风华不再,日子也不再像之前好过了,可是,在两个女孩儿的心里却是开心的。单纯若尹熹也知道了母亲从事的是如何卑贱的职业,可她不像姐姐,从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别样神情。好几次,她看见姐姐的表情,似乎是……厌恶?
几天后,那个老女人又来了,脸上的脂粉更浓,身上的香气更重,而这一次,尹贞可以从她们谈论的神情动作中看出她们说的是自己。
呵,终于要到自己了吗?尹贞在心里冷笑着,默不作声,只是在身侧握紧了自己的手。
母亲走过来,怜爱地抚着她的鬓角,却被她嫌恶地躲开了,母亲微微一怔,道:“贞儿,你随这位夫人走,将来定能大富大贵,你肯是不肯?”
尹贞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却未达眼底,出口便是冷若冰霜:“你是想让我重走你的旧路吗?”
母亲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几欲摔倒,却被尹熹扶住。
“娘真偏心,有好的东西都让给姐姐,”尹熹看向自己的姐姐,素净的脸上似开在云端之上的清莲,淡看凡尘枯荣,“既然姐不愿意,当然是我去了!”
尹贞心里一震,原来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从小,为了不让妹妹知道这些事情,她总是将她保护得很好,可原来,她是知道的。
等尹贞缓过神来的时候,尹熹快要跟着那老女人离开了。她看见她回头时静默无澜的笑,灼伤了她的眼。
“不许带我妹妹走!”突然间,她冲出屋门,拉着妹妹的手往外跑。
跑出好远才惊觉居然没人追上来,回头才看到母亲拦在老女人带来的壮汉前,口中鲜血淋漓,被几个人扯住头发撞在地上。
姐妹两心有灵犀,正待跑回,却听见远处母亲凄婉的叫声:“别回来!走啊!”
尹熹想要回去,却被姐姐拉住,拼命地往前跑。那一刻,她终于看到,一辈子都没有流过泪的姐姐,脸颊上有淡淡的温热。
后来,没有人知道绝色无双的两姐妹去了哪里。只是知道在当时闻名遐迩的杀手组织沉香阁里多了一个以狠绝、残忍被人称为“司冥之铃”的女杀手。
响铃一出,天地肃杀,鬼泣魂鸣。
那是招魂之铃,在寂静无声之中,听着清脆的铃音,让人忘记忧愁与死亡。多少亡魂死在铃声之下,却在濒危之际,看见残阳里那个冷似冰霜的女子内心杜鹃啼血一般的哀伤。
孤独、背叛、冷漠回转交织在她悲绝的生命之中,仿佛与生共行的原罪。
尹贞这次执行任务回来,将伤口细细处理一番,用淡粉遮掩,才去找尹熹,这是她多年的习惯。
轻盈的脚步如鬼魅般飘至房前,还未推门而入,就听见里面传出来的细细密密的抽气声。
尹贞微一皱眉,推门却看到尹熹半躺在床上,身边放着很多瓶瓶罐罐。
尹熹一呆,仿佛想起什么,失声道:“姐……”
尹贞眼中有强忍住的怒气,却是轻柔抓起妹妹的手查看伤势,口中仍是严厉:“怎么受的伤?!”
“堂主派我去杀沈南汐……”说到后面,尹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姐姐一直不准她出任务。
“失败了?”一种预料之中的语气响起。沈南汐啊,这可是百强剑客之一,这丫头,怎么会成功呢……
尹熹尴尬地点点头,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不过,有人救了我。”
尹贞并没有问起是谁救了她,反而不觉察地轻叹了口气,她这妹妹啊,天真单纯得要死,武功不强,没半点杀气就算了,有的时候还有莫名其妙的自我牺牲精神。第一次出任务,就因为被杀的对象跪在地上哭的凄惨,尹熹居然就这么放过他了,还要自己回沉香阁领罪。
真是令人头疼呢,这丫头。早点把她嫁出去好了……尹贞想着,她大概会比我幸福吧?
“我这种人,果然死后,是要下地狱的吧……”尹贞不自觉地低喃,眼神迷离。
“姐……”尹熹握住她的手,轻唤一声。
尹贞佯装生气地敲了敲她的头,下一秒,人已飞出窗外,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得到了情报,尹贞毫不迟疑追杀沈南汐。追踪三夜,终于将他逼入一个村落之中。
尹贞手握银铃轻盈点地,耳边风声呼啸,杀意弥漫全身。对面的黑衣青年,似乎不过二十三四的光景,却是五官凌厉,神色沧桑。
“又是你?”沈南汐一挑眉,冷声问道。
尹贞知道他说的是谁,长大后,她和尹熹越长越像,不过气质不同罢了。如果是尹熹是黄昏里浮动着神秘幽香的莲荷,那她就是“三春过后诸芳尽”的末路荼蘼之花!
“没错,是我!”尹贞并不否认,语声冷如寒霜。
沈南汐抬眼看到这女子的双眸也不由地一震,那双眼睛残酷、冷漠,其间暗流涌动,无形的杀意从那个玄衣女子身上不断散发出来。
不过十六七岁吧,花季之龄,可那样的狠戾真真与这张清秀的脸不符啊。沈南汐苦笑一声,摇头微微叹息。
下一刻,幽暗的天幕下剑影微微一闪,尹贞一退一挡立刻翻身飞回,身子腾起,望见方才所站之地已是丛草皆被齐齐斩断,好强大的剑气。
尹贞面色如常,唇边带了一抹冷笑,右手腾起,手中银铃一响,如行云如流水。
沈南汐只觉得眼前一花,胸中一口气息无法调试,忍不住闷哼一声,以剑支地。
“你居然用毒!”沈南汐脸色巨变,眼睛里慢慢浮出一层灰雾色。
尹贞看着他委顿于地,嘴边溢出一抹冷笑:“我是杀手。”
沈南汐摇头,顿了一下,忍不住叹道:“长得像罢了,你不是她……”
黑暗中,那男子不知想到什么,垂死的眼中竟然有抑制不住的笑意,终于,他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噗……”身上浓烈的血腥味迎面袭来,尹贞眼前一花,不由自主地喷出一口血来。
果然是百强的剑客呢,要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妹妹,疏于防范,或许躺在这里的就是自己了吧。
她用袖子擦拭着嘴角,嘴边一贯的冷笑却变成了凄苦。惨淡的夜色下,玄衣女子的脸色越发苍白,在她最终倒下去的一瞬,她听见一个声音,仿佛是被风带来一般清凉、遥远:“咦,怎么又是你?”
、命书三卷(下)
孤寂的夜中,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却无法看清任何,所见之处只是一片虚幻到扭曲的场景。时间在沉寂中迟缓地兀自流淌在发暗的玫瑰色的暗夜中,把寂静拉得很长,仿佛沉默的青冢。
她在梦中走了很久,却发现那些所谓的“幸福”已经被残忍地拆穿,上又无路,下又艰难,回不了头,也再没力气走下去了。
只能一个人面对着黑暗中的死亡,孤独地站在无边界刑以血肉之躯承受着永世的鞭笞。
躺在卧榻上的玄衣女子不知深心处有何种极痛的往事,昏迷之中几度惊叫,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幼兽,在伤痛中依旧警觉防备。
床榻旁的人细心照料着她,手法并不娴熟,但至少有一颗照顾人的心,也不至于弄得一团糟。床上的女子安静的熟睡着,却并不安稳,长长的睫毛时不时轻轻颤动一下,秀气的眉一直皱着,从未疏开。
身边的人有些忍不住了,看着她略带稚气的脸,修长的手伸出,用指腹轻轻地划在她眉宇之间,想要展平那些影响美观的“川”字眉头。
尹贞虽然昏迷,却有所察觉,手掌一出欲擒住对方的手腕,却被那人轻巧躲过,只拉住了衣袖。
“哎,哎,别扯、别扯,我袖子要破了……”那人叹着气,小心地将衣袖从玄衣女子抓紧的手指里抽出,几次未果,又哄到,“乖,快放手。”
床上的人眉间紧锁,丹唇微启,对这个建议不表示任何理会。
那人终于无奈叹气,妥协道:“行行行,给你拉这个吧。”说罢,解开了束发的玉冠,分了一小撮乌黑的头发放到那女子手中。
尹贞松开了衣袖,觉得手中空落落地,心里莫名地失落,却又感觉到手中握到了什么,似比绸缎还要软滑柔顺,还有一股淡淡的阳光青叶的味道。
她突然很想哭,想起很早之前躺在母亲身侧揪着母亲腻滑的青丝入睡的日子。
床边的人,瞧见她白皙的脸颊上无故多了两行清泪,一滴一滴,滑落到枕边……
早上,尹贞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身上盖着被子。她将要起身,觉得手上有什么,低头一看,一缕青丝泛着幽然的柔光,柔软地缠在她的指间。
那女子清冷如雪的绝世容颜上,有了一丝异样的情绪,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
在她愣神之际,一个清润的男音在耳边响起:“你醒了?”
她抬头,望见那个眉目清朗的男子,还不等她答话,男子又先笑了起来,细白整齐的牙齿恍如皓月,他继而朗声道:“三天之内就被我救了两次,你说你这算幸运啊,还是算倒霉啊?”
尹贞微一愣神,两次?她怎么不记得……倏然,她想起之前尹熹说过的话,救她们姐妹的,就是这个人吧……
眼前男子见她一副迷茫的样子,又问:“你不会连你的救命恩人都忘记了吧?”
尹贞低下头,掩去自己一贯的清冷防备,不动声色道:“没有。”
“真的?”男子眯着双眼,似笑非笑地诘问。
尹贞冷眼看着床沿,不作答。
“算了,再告诉你一次,我叫玄华。”
尹贞微微点头,不说话,她长年生活在刀光剑影之中,离庙堂之远,所以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名叫玄华的就是西陵国的太子殿下。
玄华亦是惊讶,他记得这已经是第二次告诉这个女子他的名字了,可每一次她都表示出不认识、没听过的表情,搞得他的地位一下子降级到路人甲乙丙丁的角色,好无奈的说……
这个女孩子还真是特别啊,他想。第一次见她觉得她是青荷般清丽的少女,晕淡出甜甜的藕花的馨香;再见面,却觉得她仿佛一朵开在悬崖峭壁的荼蘼之花,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玄华一面朝着尹贞走来,一面说道:“哦,对了,你把衣服脱一下。”
听到这话,尹贞不由地在心底里冷笑一番,清丽的脸上出现了与之不符的冷漠而戒备,她悄悄地寻到随身的银铃,准备在男子靠近的一瞬出击。
一步、两步、三步……男子越走越近,她在心里想,如果他能停止不前,自己还会放他一命也说不定。第一次,尹贞在刺杀猎物的时候,有了一丝的恻隐和犹豫。
玄华没有停下,尹贞嘴边的笑意越发地浓了,可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是不笑的。
银铃呼之欲出的刹那,她听见他说:“伤药我放这了,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就叫我一声,我就在外边儿候着。”
尹贞的手停住了,她看着那个男子走远、关门,目光落在身旁的伤药上,眼中悲喜不辨。
玄华在门外踱步许久,却听门内一个清凌凌的声音传出:“在吗?”
玄华推门而入,却看见那女子坐在床上,露出一小块背。他霎时觉得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