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泉州一个地方,门派之见就这么深。我看就算出了福建,中土哪儿的武林也是一样。」荆烈解释说:「我不可能掩饰自己的身手;外面那些武林门派亦不会接纳我这陌生人带技投师。那么我要继续追求武道,就只有一个去处。」他举起船桨,指向东面前方漆黑一片的海洋。
裴仕英愕然。荆烈早已把一切都想好了。他还劝荆烈别回去虎尊派。其实荆烈一早就不能忍受再留在这里。
——这个师侄,比他想象中成熟得多。
裴仕英看看下面的海岸,黑得伸手不见,这样之下靠一叶小舟出海,甚是危险;可是福建海岸自本朝开国初年就严厉执行海禁,以防倭寇,各处都有屯兵的守御所和巡检司,要私自出洋,非如此乘夜泛舟不行。
「好运道的话,明天午后就会碰上外海的异族商船。」荆烈说着,已经用船桨作手杖,拾步爬下岩石去。「不好运的话,碰上的就是倭寇或海盗。」裴仕英跟随着他,小心地攀下去,到达那片石滩。
荆烈似乎没有半点不舍,一口气就爬上了小舟。裴仕英则蹲下来,解除缚在岩石上的绳结。
把结解了后,裴仕英却没能把绳放开,凝视着他钟爱的师侄。
「来。抛过来吧。」荆烈催促。
裴仕英抛过去了。却不是船绳。
而是他腰间的那柄雁翎刀。
荆烈接着刀,一时呆住了。他知道这柄刀对师叔有多珍贵:这刀是裴仕英当军官的祖上传下来的,曾用它杀海盗,立过赫赫的战功。
「要是真的不幸碰上海盗船,你就用它拉几个陪葬吧。」裴仕英微笑说。他这刻才真正放开了。
「我有一天会回来的。」荆烈的脸容还未脱少年稚嫩,却非常认真地说:「并且会带着新的武功回来。我要把南海虎尊派,变成世上最强的门派。」「豪迈的话,留待做得到时再说吧。」裴仕英把船绳抛到舟上。
荆烈无言点点头。他双手用力把船桨往水底一撑,小舟就开始离岸出航。
荆烈不住划着船桨。在裴仕英目送下,他和小舟很快就消失在那广阔无边的黑暗中。
◇◇◇◇
这一夜,荆烈决定了,为答谢师叔的恩德,取其「裴」姓下面的「衣」,将自己的名字改为「荆裂」。
荆裂出海四年之后,由副掌门师星昊率领的武当派福建远征军到达泉州,将南海虎尊派、灵山派、福建地堂门一举歼灭。闽蛟派则投降。荆照、裴仕英及一众南海虎尊派弟子全体战死。
相隔五年,荆裂乘着日本萨摩藩的勘合商船回到中土,再循陆路返泉州,看见了师父、师叔及众同门的坟墓。
海外流浪九年,他以为自己对师门的感情早已变淡。直至看见那一排坟墓,荆裂那副已经比离开时强壮得多的成熟身躯,像脱力般崩倒、跪下。
十根指头,在裴师叔墓前的泥土里抓得出血。
灭门的巨大哀恸。壮志未竟的憾恨。
可是,还有另一股同样强烈的感情,几乎要盖过这些伤恸:是一股令身体都要发抖的兴奋——当知道面前出现了「武当派」这座高耸的大山,正等待他去挑战时。
他第二次离开泉州。一年多之后,荆裂正在西安府城东少慈巷屋瓦上急奔,跑往大差市「盈花馆」的方向。
最大的仇敌,跟最重要的同伴,都在那前面不远处。
——为了实践十年前,向尊敬如父亲的师叔许下的约定。
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二十
武者间真实的生死决斗,尤其当使用利刃兵器时,往往数招里就分出胜负,过程时间其实颇短。有的人因此以为,武者只须锻炼短促的爆发力,体能耐力并不重要,事实并非如此。
战斗非同一般的运动,因为其中涉及高度危险,以至死亡或严重受伤的威胁,而且往往是在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发生,身陷战阵时,武者承受着不可想象的心理压力,而这压力又会严重影响身体状况。
人突然面对危险的焦虑和压力,会令身体产生通称「战斗或逃走」(Fight or floght)的神经反应。这反应产生的其中一个最主要生理变化,就是大量分泌肾上腺素,刺激心脏加速、呼吸急促、肌肉血管扩张等。这些自然生理反应,是为了令人体能对危险作出快速和强烈的应变(不论是战斗还是逃走),但同时也会在极短时间里消耗大量氧气和能量,令人很快疲倦虚弱。因此即使是很短促的打斗,其中所消耗的体能是非常巨大的。
另外当心跳急促和缺氧时,肢体的微细活动技巧(Fine motor skill)也会随之大降(例如长途赛跑后马上去穿针线,会发觉是非常困难的事),武术上一些要求精准协调和手眼配合的技巧,也就无从发挥。这是为何会看见,一些缺乏实战经验的武者,平日打套路招式巧妙,一到了真打就只能跟市井流氓挥拳殴斗无异,正是这个道理。
除非本身已经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否则就只能靠平日锻炼去克服战斗心理与生理的影响。这主要有两个途径:第一是多与人练习对打比试,尽量模拟真实的打斗,令自己习惯了战斗压力,渐渐减低甚至麻痹了心理的不良反应。第二是进行高强度的体能耐力训练,这既加强心肺功能,将压力带来的生理影响抵销;也令身体和脑袋习惯在极疲劳状态下,仍能支持下去。
现代特种兵也有一种训练,是在长距离跑步后即时作实弹射击,正是利用跑步的疲劳,模拟战斗时的心理压力,由此更可知实战与体能的密切关系。
第二章 武当三戒
颜清桐率领的武林同盟东军群豪,散布在「盈花馆」里大厅的四处,呈半包围的阵势,面向三个从大门昂然踏进来的武当派弟子。
没有一人敢率先出手。
陈岱秀、唐谅和符元霸,散发着武当弟子特有如野狼的凶悍气息,从阳光灿烂的外头踏入了室内,一下子让人错觉,他们的身体带来了一团象征死亡的阴影。
双方人数虽不成比例,可是此刻气氛,丝毫不像数十人包围着三人,反倒像三人守着门口不让那数十人逃走。
陈岱秀他们似乎完全无视围在大厅的众人,一直走到厅心才停下步来。符元霸倒提的斩马朴刀上,仍沾满刚才斩杀守门武者的鲜血,从门口一路在地上滴下一行血迹。许多人看见这气势,脸色不禁青白。
颜清桐从上层赶下来察看,赫见这三人直入大厅,面对十倍以上的敌众竟也毫无惧色,知道他们定然是武当派的精锐。
他再看看自己这边:残存的八个心意同门,都受了大大小小的创伤,半数看来已无法再战;其他几十个次等门派的武者,当中虽也有些实力较强,但对手是名震天下的武当弟子,能否抵敌实在成疑;至于聚在身边那十几个镇西镖行镖师,手底下有多少斤两,颜清桐自己哪会不清楚?平时对付路匪流贼还管用,这等层次的决斗,那是提也不用提……他估计双方真正的实力差距,其实不如表面悬殊的人数般巨大;更重要是这边的武林同盟,并没有足以团结死战的士气和信念……颜清桐现在心里大为懊悔:自己为了独揽擒捕姚莲舟的功劳,而决定兵分二路,因而把同盟军的实力分散了。更加后悔得想要刮自己两个耳光的是:怎么笨得要亲身进这「盈花馆」来,将自己陷于进退不得的局面?
他壮胖的身躯流着冷汗,心里正在苦思,有什么计策能够脱出眼前困境……——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只要好好的去想……许多意念在他脑袋里转了好几次。
——我努力到今天,干了这么多事情,安排了这么多手段……可不是要在这里送死……他想到一切可能。比如讲和。就在这儿将姚莲舟交还给敌人。对方人数毕竟少,姚莲舟又是这样的状况,只要让他们得回掌门,大概不会再缠斗下去……想到这儿,颜清桐心里已经几乎决定,就要向站在楼梯下的武当弟子放话求和。可是此刻他又突然转念想到一件事:——姚莲舟中的毒,是我下的。
这事情,不只同门师兄戴魁知道,秘宗门的董三桥和韩天豹好像都已猜出来了;上面房间里的燕横也可能看得出来。颜清桐想,假如自己在此私自决定放走姚莲舟求和,同盟破裂,他这主事人声名大损不用说;不满的人也许就会将下毒一事向武当派透露……——一方面被结盟的武林同道唾弃。另一方面又给武当派视为仇敌……这境况的后果,颜清桐想都不敢想。
几乎就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颜清桐心也寒了。
——要再想……冷静想……
这时他看见,一个心意同门手里,还拿着姚莲舟的佩剑。他心里灵光一闪,就将「单背剑」取了在手。
——要镇定……不可以给看穿。
做出自信满满的微笑表情,可说是颜清桐最大的才能。他提着「单背剑」,缓步逐级走下楼梯来。在这生死关头,他尽全力散发出那假装的气度,连己方的人也感染了,各派群豪原来大变的脸色,因看见他而缓和下来。
十数个镖师因为之前颜清桐的吩咐,一直紧随在他身边保护。他站在三个武当弟子跟前足有十多步的远处,向对方展示手中剑,不说一句话。
符元霸和唐谅赫见掌门佩剑已然落在敌人手上,脸上原有那凶暴气息更浓更烈。符元霸个性最是冲动,愤怒地紧咬牙齿,就将染血的朴刀举起向天,似就要当场杀人夺剑。但陈岱秀伸手示意阻止了他。
符元霸这一作势,其实教颜清桐心胸乱跳。但他强压住呼吸,表面看来毫不动容,只是默默瞧着站在正中央、明显是三人首领的陈岱秀。
外貌温文儒雅的陈岱秀,此际眼神如冰霜般冷,抬头瞧一瞧楼梯上方那看不见的二楼房间,然后盯着颜清桐。
虽然还有好些距离,中间还隔着几个镖师,但颜清桐迎受这锋锐的眼神,仍是感到好像随时要给对方一剑穿心的强烈危险。他极力保持那镇定的微笑,也强忍着不看陈岱秀手中已出鞘那柄明晃晃的武当长剑,仍然没有作声。他要让对方先动摇。
陈岱秀视线转向颜清桐手里的「单背剑」。他不同符元霸和唐谅两人,瞧见掌门佩剑,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但心里其实血气翻涌。
——掌门已被他们擒住了吗?
陈岱秀还是沉默。颜清桐忍不住先开口:「几位请先离开这儿,退到两条街外。我等再派人跟贵派谈判。」颜清桐说话时保持微笑,声音因此也很轻。这其实是掩饰,理由当然是不想给楼上的姚莲舟和樊宗听见他的话。
那房间里仍是形势未定。他扯这谎,只求先延缓眼前困局。
——只要等到尹英川和圆性的西军过来支援!
先前颜清桐诸多安排以拖延西军到来,此刻却恨不得他们马上就在门口。
听到颜清桐的话,陈岱秀却冷笑。
颜清桐一怔。「你不是听不明白我说话吧?」他扬一扬「单背剑」:「你们已经来得太迟了。」这次竟轮到陈岱秀微笑了。
「符师弟……」陈岱秀略侧过脸,向左旁的符元霸说:「这些外人,看来不太了解我们武当派。不如你把武当三大戒律念一遍给他们听好吗?」符元霸点头豪笑起来,长长吸了一口气,鼓足充盈雄壮的声线高声诵读:「一.凡我武当门下,当寄骸髓于修练之途,夙夜不懈,生死无念,以共臻武道之极峰!
二.如遇阻道或求战者,须怀无怖无情之心,即其为神佛魔魅,必尽死力斩杀之,以证我武当无敌之实!
三.眼不见名位财帛之诱,耳不闻威权情面相逼,一无牵绊,自求道于天地间!」这「武当三戒」响彻「盈花馆」大厅,每字仿佛都在人们耳边喊叫,连心胸也为之震荡。
「你们听得明白吧?」陈岱秀接着说:「我们武当弟子是绝不受你们胁迫的。姚掌门要是真的在你们手上,要杀,即管便杀。」他冷冷扫视厅内所有人一眼。
「不过杀了他之后,你们任何一个,也别想活着离开这里。」颜清桐心头一阵震撼。但他仍努力保持表情,失笑摇了摇头:「我才不信你们的鬼话!你们千里迢迢赶来长安,不是要保他的吗?他是你们堂堂掌门,你们会眼睁睁看着他死?」「事情一天还没有绝望,还是要尽力。」陈岱秀用一种像教训的语气回答他:「可是尽力而为,跟违背自己的信念,是两回事。假如姚掌门今天真的要死在这里,也没有办法。武当派会有另一位掌门的。」颜清桐一听这话,那原本极力维持的镇定神情,有如溶化崩溃了,面部肌肉扭曲,变成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一切欺骗和计算都有限度,始终也有不管用的时候。
——尤其当你面对的,是一群无视世间常理的疯子时。
「就按你刚才所说吧。」陈岱秀冷冷说:「你们先滚出去。退到两条街外。谈判倒不必了,以后的事由我派掌门发落。」◇◇◇◇二楼房间里的五人,一片沉默。
原本守在房门外的心意门人,不知何故匆忙退走了,那房间变成只剩下燕横和童静跟姚莲舟对峙,后面的窗户前,还多了一个樊宗回来助拳,燕横隐隐被前后两个武当高手包夹其中。
可实际上燕横却操着生杀之权。姚莲舟到现在还是没能从椅子再次站起来,右手上的「静物剑」软软垂在地上无力举起,胸口喘息仍然强烈。更可怕的是冷汗满布的脸,那层灰色显得更深了。他身后的殷小妍显得忧心如焚,不断用袖子替他拭汗。
另一头的樊宗也好不了多少,身上多处受重伤不用说,刚才连番激战也把体力耗得七七八八,手上又只有一枚「丧门钉」。此刻姚莲舟颓坐在燕横的剑锋前不足五尺外,要是燕横狠下杀手,樊宗能否阻止,可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但是樊宗想起,先前燕横在屋顶饶他不杀的情景。
还有那澄澈无邪、豁然开朗的眼神。
——这小子,今天不会向掌门下手。
樊宗知道,掌门也是如此判断。否则刚才他穿窗而入准备发射暗器时,掌门不会喝停他。
虽是占着优势,燕横的脸上并没有半点自豪的表情。他深知这两个敌人要非负伤中毒,自己断无幸免——占着大便宜还沾沾自喜,这绝非青城门下的作风。
他的「静物剑」和「虎辟」并未回鞘,锋锐的剑刃仍架在胸口,那架式掩护在童静跟前。
童静虽然感动,但她表面可绝不肯示弱,背后另一柄式样简单的铁剑,虽只是练习用的无锋钝剑,她还是将之拔出在手,也朝着樊宗那方向防备着。
姚莲舟虽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