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妖居无展,不知天禄神君今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苏墨亦不答话,只轻轻点了下头。
只听对方又道:
“小妖实在不知今日神君特意前来此处是——?”
“喂!居什么展的!别装傻啦,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解释一下为何要霸占着此桥不让人拆除的理由吧。”一直缩在苏墨肩头呼呼大睡的白猫,忽然睁开双眼,没来由地发话了。
不料那男子竟然面色一变,神色颇为不悦地说道:
“我当你们是干啥来的,原来竟是持强凌弱来的。你们可知一百多年前,我奉长静大师之命,驻守在此镇压那些战乱冤魂亡灵,何来霸占一说?!若非那些人硬要强行拆桥,我又岂会轻易伤人?不过只是想给那个什么珠宝店老板一些警告而已,此桥不可随意拆毁。”
“那已是前朝之事,如今太平盛世,冤魂早已不复存在。缔约自然也已失效,你完全可以离开此处。”苏墨淡淡说道,目光开始冰冷起来。
结界内的温度顿时也跟着冰凉起来,我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小心地再往苏墨身上贴了贴。还好,掌中的暖意似乎源源不断,令人稍感欣慰。
虽看不透这只自称居无展的妖怪原身为何,却也感觉到对方的修为不低。起初倒还算是和蔼,可翻脸的速度堪比翻书。
见那妖怪一听苏墨此言,面色愈发不善,低低讥讽道:
“想不到日理万机的天禄神君,居然还有空关心起我这小妖的住所来。不过伤了几人,便要驱逐于我。何况原本就是那些人类欲毁我住处在先,伤人并非我本意。神君怎可一出言便如此轻重不分?”
不过苏墨对于任何冷嘲热讽素来是不以为意的,他只牵了牵一边的唇角,同时轻轻吐出几个字:
“受人钱财,与人消灾。”
此言一出,如同朝着对方说对啊谁让你招惹人家的,我今天就是来欺负你的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吧。
男子原本看不清轮廓的面容顿时清楚了不少,白净的肤色中添了些许青黑。
“既是神君要我离开,那小妖不得不从命了。只不过,是否可宽限一段时日?”双方实力差距悬殊,惟有走为上策。既然你都亲自出马赶人了,我惹不起还躲得起呢。但你也别太小瞧我了,我可是有条件的。
“此桥所用石料,乃方家祖上墓碑,已遭百年践踏损毁。清明之前,务必归还与他。”苏墨的语气不容置疑。
岂料那男子听罢冷哼一声,道:
“神君仅凭一面之词,便轻信人类所言。若我说家中内子临盆在即,此时迁移,大为不妥。故而才再三出手阻挠,以求能唬得那些人拖上一时三刻也好呢?”
苏墨挑眉,肩上的小白也竖起了耳朵,一条尾巴在苏墨脑后晃来晃去,连带主人素来庄严的形象也滑稽起来。我极力忍住笑意,不想被苏墨看破心思,重重地捏了一把我的手,我这才正了正色,收敛心神听了下去。
“一百多年前,纷战如云,城中原本一片荒芜,冤魂无数。即便当朝重建此城,那些枉死的魂魄依旧徘徊不散,时常扰民。恰巧长静大师云游至此,便就地取材,顺手建了此桥,并命我负责引导那些亡魂往生,同时好好守住此桥。这么一守,便是百年。”
“胡说!人家法师怎会派你一介妖道前来守桥?”小白不置可否地嚷道。
“神君面前,我岂会胡言乱语。只因当年一念之差,铸下大错被大师处罚,将我同内子分别禁足于两处,各自派了任务,若不完成不得相见。唉。”男子轻叹一口气,有些伤感地说道。
“初初被派至此地驻守,长静大师便日日教诲于我,不可再枉生邪念,需世世为人类造福。待到我功德圆满时,可带我脱离妖道,前往仙道重新修行。”
听到此处,我不免又有些好奇:
“哦?那位长静大师,究竟是何许人也?”
不料男子却摇了摇头,表示完全不知其来历,只知此人法力强大,呼风唤雨,时常路见不平,降妖伏魔。他自知斗不过,惟有乖乖伏法,与法师订下契约,辛苦煎熬了百年,终于守得夫妻团聚。本应多积善缘努力修行,却不想数月前,因人惊扰,内子孕育的两子之一不幸夭折。方家拆桥一事,他虽略知缘由,可如今只余一子,想到自家血脉遭受威胁,内子又为此事终日伤心不已。因此,他无论如何都要护得这唯一的一子直至其平安降生。
而之前的伤人行为,亦是不得已而为之。原以为只要出手示警,对方便能知难而退,不想人家锲而不舍,竟引来个更强大的主。
“原来如此……”我了然道,心里却在琢磨,这到底是何方妖怪?看起来道行不浅,却斗不过一个和尚?
“神君大人如若不信,可亲自前往小妖家中确认。”他又补充道,并躬下身,伸手做了一个恭迎的动作。
始终一言不发的苏墨此时才微微颔首,却并不迈步向前,只是将另一只手中的灯笼转交与我后,修长的食指伸出,指尖亮起一团小小的金色光芒——
“不必了。你且过来一下。”他淡淡回道,语气却不容拒绝。
那小妖自然是恭顺向前走近,在苏墨的面前躬身低下了头。
只见苏墨轻轻抬手,用金色的指尖隔空朝着对方的额头处画下了一串咒文,那些金色的文字在空中只停留了片刻,便逐字消失于男子的额头之中。
“半月之内,可保你子嗣无事,方才我已解除你同长静之间的契约,你只需离开此处便不会再有事。”
男子听罢虽神色复杂,却还是恭敬鞠了一躬,作辑言谢。
“你去罢,明日之后会有人再来拆桥。你须另觅安身之处,切莫再受欺轻信于他人,即便是出家之人,亦有心存歹念之徒。你且记住,修道之事,没有捷径。”
苏墨转头向我要回了灯笼,同他摆了下手,便转身牵着我离开了,不再回头。
就在我们刚迈出几步,周身感觉忽然一变,顿时眼清神爽,几丝冰凉的雨水滴在了脸上,微风吹过河旁柳枝发出细碎的声响,我挣开苏墨握着的手,撑起油纸伞,听见雨点细细散落在伞面上。再回过头,却只有那座古老的石桥安静地伫立在远处,四周空无一人,结界已经消失。空气中传来阵阵潮湿的泥土气息,仿佛方才的一切皆是幻象。
似乎此番的事件,解决得如此容易。人与妖,不过皆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存活于世。有了私欲,便更易为事物的表象所蒙蔽,以至于是否会影响旁人,则全然不顾。说到底,世间万物,没有哪个是不自私的,只看其如何权衡了。
回去的路上,我再次发问,眼神却看向苏墨肩上的白猫:
“苏墨,那个居什么的,到底是什么妖怪?”
却见他抿唇微微一笑,居然也卖起了关子——
“明日一早,先去方家铺子领取酬金。至于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到时你自会亲眼看到。”
我有些丧气地撇了撇嘴,不料却发现苏墨肩上的白猫身子在不住抖动,显然是在强忍笑意。于是伸手狠狠捏了一把他那根晃动不止的尾巴——
只听寂静夜空中响起一声惨叫——
“喵——!!!”
作者有话要说:预计还有一章,这个故事就结束了。后面打算让女配露个小脸。。。
、石桥(六)
第二日上午随着苏墨去了城中最大的一家珠宝店——集芳轩的总行。
气派而又不失精致的二层木制楼房,门前两座汉白玉石狮,烫金牌匾,琉璃珠串门帘。迈步踏入,一扇巨大的紫檀玉雕牡丹屏风映入眼帘,上头还镶嵌着各种彩色宝石,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绕过华贵的屏风,只见四角的照明全部用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再笼上一层轻纱,将整间店堂衬得柔光流转,满目生辉。
店内正中墙上挂的一幅观音全身绣像,不少地方用的是金银丝线。两边的货架上摆满了各类首饰及摆件,不少衣着讲究的富家夫人带着丫鬟们正在低头挑选,一旁的伙计更是忙得不亦乐乎。
我悄悄摸了摸怀中的那块玉牌,心想这方老板真心有钱,难怪完全不计较这除妖的报酬。不晓得碰上苏墨如此爱财之人,又会“随意”看上哪件宝贝呢?
我唤住一个伙计,表明来意,却被回复说老板正有要事在身,不便见客。我顿时有些恼火,这里的伙计真是势利,见我们衣着普通便完全不放入眼里。于是我对着伙计亮出了那块玉牌,严声道:
“今日若是见不着你们家老板,那么请你转告他,他拜托无方药铺苏大夫之事,就此一笔勾销,让他自己看着办罢。”
那伙计一见玉牌,立即变了变脸,换了副讨好的神情,恭恭敬敬地将我们迎到了里间的小室,待入座后又亲自上了壶热茶,这才急急转身去通报主人。
我倚着花梨木的圆桌,捧着喝了两口的青玉杯盏端详了一番,又见苏墨面对如此奢华之地却毫无半点异色,于是恨恨地说道:
“苏墨,这家的伙计欺人太甚,既然这老板如此有财,那一会儿我们定要挑一件最贵的宝贝让他也狠狠心疼一把罢。”
苏墨侧过头看着我,清澈纯净的琥珀色眼中忽然露出一丝罕见的邪恶神色,低声道:
“阿璃,方才堂内所见皆不可挑,真正令他心疼的宝贝,应该在二楼。”
“那,门口那扇屏风呢?”
“赝品。”
“啊……”我还欲再追问下去,不料急促的脚步声已由远而近传来,便收了声乖乖端坐着等候。
果然那方老板一见我们,便满脸欢喜地询问起结果来。
“方老板明日便可前去拆桥,苏某可担保不会再有任何意外。”
“太好了!苏大夫的办事能力果然令老夫钦佩!好,既然苏大夫效率如此之高,那方某也决不能亏待与你。这样吧,你们随我上楼,看中哪件了,尽管说便是!”
二楼的布置比起大堂来,要雅致许多,看来平日是专门用来招待特别宾客。而陈列的珠宝玉器,用料和款式更是上乘与别致。墙边一张乌木案几,上头摆着莲花纹青瓷炉,正燃着几柱檀香。
只见方老板一到楼上,便立即换来一仆人吩咐明日拆桥施工之事,苏墨在旁亦补充道:“明日苏某也会一同到场,方老板尽可放心。”
我见他油光满面的肥脸上再次挤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我四处随意环顾了一下,这里摆设的虽说大部分皆为珍品,可大多都在苏墨地窖中见过相似的,居然半点都不能引起我的兴趣,可一想到那句“看中哪件随便挑”,便只得强打起精神装模作样地逐一看去。而苏墨只是静静立于一旁,十分耐心地听那方老板如数家珍般地一件一件介绍过来,偶尔抬头向我看一两眼,或微微点头,并不搭话。
走到屋角处,一根放在一只丝缎锦盒中的珍珠步摇忽然牢牢锁住了我的视线。
银质钗身,钗头是一颗指甲盖大小滚圆的白色珍珠为花心,四周包裹着六朵银质镂空雕花花萼,每一片花萼内又点缀着一颗水滴形珍珠,再垂下数根末端挂着米粒大小珍珠的银质流苏状细链。
谈不上很美,却十分小巧别致。甚至,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我立即将它取过来托在掌心,细细端详花萼上的细致纹路,仿佛很久之前,它也曾经像如今这样躺在我的手中。可,我完全不记得在神界时还拥有过此物?
我有些疑惑地呆呆望着手中的珍珠步摇,身后的方老板见状已快步上前,同时说道:
“苏姑娘好眼光,这可是件不折不扣的旧货,据说出自前朝广丰帝时期的元渚大将军府,那可是开国一代名将啊,他府上的东西,都是御赐的宝贝。听说元渚将军的两个女儿,最终都分别许给了两位王爷当正妃,说不定这个还是其中的嫁妆。你看这珍珠的成色,还有底下这银簪部分的做工,都是上品啊!当初我也算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别处购入,要价可是不低呢。”
“元渚,将军……”我喃喃自语,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相关的记忆。
“是,好像元渚将军也姓苏,叫苏什么之来着……”方老板继续补充道。
这时,苏墨走上前来,轻轻说了一句:
“将军姓苏,单名一个繁,字简之,封号护国大统领。”
“啊,对对对,是叫苏繁。想不到苏大夫才识如此过人,方某佩服!这簪子也在这儿放了好一阵子了,虽品相不错,可那些贵夫人们总嫌它要价太高却又不够气派。既然苏姑娘喜欢,便送与你啦。”
于是,此笔生意的报酬换来了一根眼熟无比的珍珠步摇。
回到家中吃过午饭,我仍是坐在房中盯着手中的步摇发呆。为甚么,为甚么我会觉得它如此熟悉呢?不过单从造型上看,还真挺合我意的,难道……
“这原本就是属于元渚将军的次女——苏璃,你自己的东西。”苏墨淡淡一句话,忽然从身后响起。
“啊?”我吓了一大跳,“我的前世?”
他轻轻点头。
原来如此。难怪虽然没有记忆,却觉着无比亲切,看来我前世的眼光也是不差的,我暗想。有机会还是要了解一下前朝的历史,特别是有关那位元渚大将军。
“可是,我方才听那方老板说这位将军的两个女儿皆已出嫁,莫非……”
“嗯,不过我寻到你的时候,你尚未过门,不过是订下了日子。”
“然后没多久我便死了,是这样么?”
他点头表示默许。
“那我未来的夫家岂不是很亏?”
“最后连整个皇朝都被推翻了。你那些所谓的夫家与娘家,都已不复存在,无人会觉得有亏。”他轻描淡写。
“哦……”也就是说,等同于一人犯罪株连九族,连扫墓的人都没了,何来伤悲?
当苏墨小心翼翼地替我插上这根步摇之后,我对着铜镜左看右看,愈看愈发现与肤色相衬如雪,白净可人。顿时,我觉着十分圆满。
“苏墨。”我自我陶醉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开口道。
“恩?”
“这趟生意,会不会是亏了?”
他浅浅地绽开一个微笑,眼中琥珀色的光芒漾着柔和的色泽。
“旧物失而复得,怎会算亏?更何况,只要阿璃喜欢便好。”
心中某处柔软再次被他眼中清澈光华所触动,涌上一阵温暖。我终于有些明白当初为何自己会同他缔结婚约的理由,或许,那时的他,亦是如此淡淡的,却是一点一滴地打动我的心。只是,自上回为凤缺所点破,我曾暗自多方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