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的丑陋疤痕也渐渐被融化殆尽。随着涌动的光源最终消失,出现在自己眼中的,分明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镜中的女子脸色苍白,然而即便是布衣荆钗,却还是不能掩饰在朴素穿着之下对方惊世骇俗的美貌。青丘山狐族占尽天时,皮相之美连众生都为之倾倒,三界之中除了西方天女,冥河修罗,世上当真莫可匹敌如此美貌!
有些人天真无邪,有些人美艳动人,然而华荣的脸,却真真只是美的。那种美,已经无须言语多加累赘了。
苏璎静静观望着在镜前陡然崩溃落泪的女子,一双眼里沉郁得看不见底。
几日后,金簪终于完全融进了季绵的体内,苏璎又为她日日用牛乳花瓣沐浴,保持肌肤细腻光滑,而季绵馈赠给苏璎的,便是日日在庭院中响起的悠悠歌声,如丝如缕,不可断绝。
白衣胜雪的女子今日披了一件淡青色的披风,坐在长廊外静静观赏着新开的一簇月季。这样月月盛开好似从不凋零的花朵,有时候叫人憎恨它的圆满和不知痛苦。
一身戏服的季绵正在唱着一曲《牡丹亭》,杜丽娘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亦可以生。汤显祖还曾说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想起从前翻阅的话本,还有眼前如诗如画的女子,苏璎的唇角陡然蔓出一缕嗤笑,这些凡人啊,究竟将情爱看做什么呢……为爱而生,为爱而死。死而复生,遇神杀神?
“季绵……”正巧唱完五十四出的围释,一听苏璎唤了自己的名字,季绵连忙往长廊处走来。红尘阁被苏璎施了秘法,外面看上去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旧院子,但内里却不知道占了多少的地界,成群的花朵在空中起伏,九曲长廊蜿蜒不定,错落的假山与池塘内隐约竟有水桶般粗壮的蟒蛇与奇异的兽类出没。
苏璎伸出细长的手指轻轻压住女子的额头,确认那枚金簪确实已经寄居在了女子体内,这才放下心来,然而……如今这样的情况,已经容不得任何人有后悔的余地了。
“季绵,你若不是这么好强,或许……这一生会顺坦得多。”苏璎收回冰凉的手指,在回廊下低低叹了口气。
“为什么只有男人才能为功名奔波呢?难道女子注定便只是为男人生儿育女,洗衣做饭,做一个庸俗男人的附庸?”季绵眼中冷锐的光芒如刀,连苏璎都忍不住微微一怔,“苏姐姐,我真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然而看着眼前的少女一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苏璎却缓缓笑了起来,真是……一点都不像呢。那是华荣的面孔,眉梢眼角,都是那个女子美丽而精致的妩媚。然而那双眼睛不再像从前那样含羞带切,百转千回。而是说不出的黑白分明,冷锐坚定。
这世上的人,便是这样复杂而又有趣么?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面孔,但是骨子里,那颗心却埋了不知道多少曲折的隐秘。
若冥冥中真的有宿命,那究竟又该是怎样一种强大到不可抵抗的力量?
“怎么,苏姐姐……我说的不对么?”看着女子陡然沉默下去,季绵又有些拘束起来。
“不,不是。”苏璎摇了摇头,从茶几上拿出一叠凉糕递给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女子只能为男人做附庸,你可知你这张脸的主人,从前爱极了自己的丈夫。甚至不惜跑到我这里,要用自己的命来救自己重病的丈夫。”
“那后来呢?”季绵忽然很想听下去,她想知道自己现在的这张脸,原来的主人有着怎样的过往。
“后来?后来他的丈夫听信谗言,以为吃了她的心脏就能治愈自己的顽疾,所以……他杀了她!”苏璎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然而,她却还是忍不住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那么,这个女子,恨她的丈夫么?”季绵垂下眼睫,静静的问道。
“我不知道,或许也恨过吧,可是她临死前却还问我,能不能救救她的夫君。”苏璎嗤笑,“多么可怕的执念啊,一个人究竟是怎样被伤到了这个地步,犹自不知悔改呢?”
“苏姐姐,我猜……那个女子真的很爱她的丈夫,爱得这么深,所以就宽恕了。”季绵微微笑了起来,然而眼中却陡然滚落一连串晶莹的泪珠。
苏璎有刹那的恍惚,此刻坐在自己面前说这句话的人,究竟只是一个无关的听众,还是便是百年前的那个华荣呢?
华荣,当真是因为太爱他,所以你选择了宽恕么?
“苏姐姐,说出来或许你不信,我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也有一个喜欢的人。”季绵任凭眼泪模糊了视线,唇角的笑意却始终温柔。
那是个和季绵差不多大的少年郎,比季绵还要大两岁,都是一个村子里的,自幼相识。那时候人人都嫌弃季绵长得难看,不愿意和她说话。只有那个叫志彬的男生心肠好,有时见她被欺负了,还会帮她赶跑那些小屁孩。
但是……那样普通的男子,性格憨厚,规规矩矩,最终因为打仗的缘故便被人抓去做壮丁了,之后这些年,竟然连一丁点消息都没传回来。
时至今日,他是死是活,自己一无所知。然而即便重逢,她与他……只怕纵然相见,也是尘满面鬓如霜,相见不相识了吧。
“如果能早些时日遇见姐姐,消了这疤痕,我便嫁给他做妻子,这样安稳一生,应该也是好的。”季绵轻声说道,“只可惜,终究是晚了。”
晚了么……苏璎敛眉,不禁也在心中深深叹息。假如不是前世有些夙怨纠葛未曾了解,眼前的这个女子,究竟又该如何呢?是从最开始的时候嫁给一个痴呆的男人,还是最终因为穷困而死在那条陋巷之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究竟是不仁,还是大仁?
“季绵,我真的看过太多了。那些在红尘中沉浮的女子,多数都难以有一个善终的结局。我多么希望你能安乐清净的过完一生,无需去经历浮生痛苦。”苏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的眼睛看着季绵美貌动人的面孔,倏然闪过一缕悲哀。
“我用华荣的簪子为你强行改变了相貌,然而有时改相便是改命。你一生之中原本得不到这张脸,想要强行留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一定要付出一些代价。”
二十章
“你今年十七岁,十年后我再来找你。那将是我们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白衣女子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颐言将一些金银细软和衣服包好了递到对方手中,知道离别的时刻即将到来,季绵反而微微笑了起来。
“姐姐,我不后悔的。”季绵临行前,对她深深行了一礼。苏璎颔首,颐言微微垂下眼睫,反常的沉默着。
看着女子渐行渐远的声音,颐言这才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小姐,你说她日后,当真会幸福么?”
“幸福?”苏璎忽然笑了起来,转身关上了红尘阁的大门,也将滚滚红尘随着一个虚掩的手势,彻底关在了自己的世界之外,“那不过是求仁得仁的东西,她想要美貌来求取自己的功成名就,那就是她的幸福。只有她一日不后悔今日的选择,她一日便是幸福的。”
“但愿这张脸,真的能改变她的人生吧。”
自那以后,就真是人世飘蓬,各自流徙了。苏璎南下滇国,季绵留在楚国完成自己的心愿。一别多年,再相遇,却已是浮生一梦了。
灯火通明的室内一片沉寂,只有红烛高照,蜿蜒泪流。
“苏姐姐,我一直记着你什么时候会来看我,这两年总觉得心力不济,虽然疲倦,却也是开心的,我猜,时辰到了,我便能再见你一面了是不是?”那个妆容烈艳的女子抬起头,唇边露出了一缕苦笑。五年前,也是这个女子忽然踏过尘埃分花拂柳而来,在自己眼中,真以为是恍惚中看见神仙妃子了吧。
六年来,她眉间的稚嫩和生活磨砺的苦难早已一并消磨了,剩下来的是这颗心千疮百孔,然而皮囊却越发精致美艳。可是眼前的女子,依旧犹如初见,宛如冰雪乍现,不染纤尘。
似是觉得倦了,季绵轻轻将头枕在桌子上,檀木冷硬,却有着说不出的安定感。
“苏姐姐,你说你活了那么久,可有觉得疲倦的时候?”忽然的,季绵打趣着问起对面那个伸手淡淡的女子,“我有时候真羡慕姐姐,不老不死,又有能力,活在这世上不受约束,多么幸福啊。不过想一想,只怕有时候也是无趣的很吧?”
“的确。”苏璎低下眉,眼前的这个女子,自己都已经命不久矣了吧,然而此时此刻,她却要问自己,活得那么久,究竟有什么意思呢?最可怕的是,苏璎竟然无言以对,“有时候,真正活着都是一种煎熬。”
在红尘中走过千百转,这场红尘对她来说依旧只是一场空无,她从未这样疯狂而炙热的付出过,或许也是有人爱过自己的吧,然而,那真的是爱么?李凌府一直将自己看成是心底一切美好的寄托,因为她不会衰老,不会死去。她永远会是他年少时候最璀璨的记忆,犹如一朵静默盛开而又无声无息的白莲花。
然而,自己呢?苏璎看着眼前飘摇的一点烛光,一时间竟痴住了。这无穷无尽的一场生,到底尽头在哪里呢?这些凡人还有最后的死亡可供投奔,然而,她最后的归属会在哪里,恐怕没有任何人会知道吧。
转眼已经过了去四五年,当初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乞讨少女在眨眼之间竟然走到了今日,楚国的宇王殿下是楚王的亲弟弟,竟然如此对一个戏子刮目相看。这样的殊荣宠爱,简直叫整个楚国上下为之侧目。
苏璎沉默的听着,然而心底却似有什么东西在一寸寸的瓦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执着,竟然支撑着她走到了今日?
“我曾听说,浮王有意要迎娶你做侧妃,此事在楚国传的沸沸扬扬街知巷闻,真有这么一回事么?”苏璎眼中含着一缕莫测的光芒,静静凝视着眼前美艳绝伦的女子。
“没有这回事儿。”靠在桌子上,季绵忽然笑了起来,然而那笑也是冷的,唇角往上弯了弯,到底没到眼睛里去,“苏姐姐,你也是知道的,我从没有这样好的福气。”
“伶人一直以来是个卑贱的行业,人人说我们朝秦暮楚,戏子无义。站在台上唱戏的时候,底下人人为你鼓掌喝彩,恨不能将你捧到天上去,可是一出了戏院大门,那些人心底,又有几个真心看得起你呢?”
“可我真的不甘心,苏姐姐,你是知道我的……几年前我不甘心自己长了那样一张脸,就连一丁点出头的机会都没有,今时今日,我依然不甘心。”季绵的眼底露出了坚决的表情,几年来锦衣玉食的生活,并没有磨砺这个女子最初的锋利。
“我知道,你想要人家看得起你,看得起这个行当。”苏璎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竟然闷得发疼,“你没做错,阿绵,你没有让我失望。”
季绵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崩溃的神色,这些年吃过的苦头,受过的冷嘲热讽,别人在人前人后的恭维和羞辱……那些苦她都默不作声的吞咽下去,明日站在舞台上唱的更加肝肠寸断,荡气回肠。她就是这样固执和刚烈的人,然而此时,看着对方眼底浓浓的悲戚和哀悯,季绵再也忍不住痛哭失声,涕如雨下。
即便苏璎后来给了自己一张倾国的面孔,她又生了一副好嗓子,然而这世上,就真的能有这么容易成功的事么?入了戏班,要学的不仅仅只是唱戏,唱念做打无一不精,她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吊嗓子,学着身法眼神,冰天雪地里莲步轻移的走在冰面上,身姿要美,让而身形却要稳,不说寒风烈烈冷如骨髓,那样湿滑的冰面还要穿绣花鞋,摔下去整个人身体都要发麻。
做哪一行能轻易成功?外人只能看见你光鲜亮丽的一面,谁也不知道你背后到底付出了多少血汗。然而犹是如此,旁人依旧瞧不起你,只把你当个戏子看,每日在舞台上卖弄风姿,不过是达官贵人手上的玩物罢了。
初初有人捧的时候,便有些权贵派家丁请人来邀。当时发了脾气,所有的请帖都拒了。然而第二天出来,却发现茶楼里冷冷清清的一个人都没有,门外有官兵说是要搜查有无暗藏刀兵,第二天便有泼皮无赖前来撒泼闹事,从底下往台上仍瓜子花生壳,劈头盖脸的砸上来,将人的自尊都砸的粉碎。
能如何,她不过是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只得向这世道屈服。第二天坐车马车往尚书大人府中唱曲,那管家一路笑脸相迎,然而眼中依旧是藏不住的鄙夷。
推开厢门,才看见尚书大人和另外两个男人坐在一起说话,一边站着两个伺候的女子,穿着戏服水袖迤逦,其中一个男人将手伸进一个女子的衣领,不堪入目。
她一推开门,那管家便笑着说道,谄媚的对自己的主子说:“好不容易将季姑娘给请来了,姑娘这两日唱戏忙的很,如今一抽空就来拜见大人了,说是要感谢大人提携。”
“尚书大人谬赞了。”季绵微微笑了起来,举起桌子上的酒杯便一饮而尽,“其实尚书大人要来听曲,季绵自然不胜欢迎,梨园中人,不过是瞧着各位的脸色过活。”
“但是季绵,到底是个唱戏为生的,并非要做皮肉营生。”
将酒杯倒转,梨花白果然一滴不剩,那个女子陡然从眉峰里亮出的利刃,竟然让一向沉迷酒色的尚书大人觉得心中一颤。
她就这样拂袖而去,誓要维持那一点可笑的尊严。生在乱世之中,宿命犹如飘蓬柳絮。然而即便是这样的繁华盛世,人也不过是苟且偷生,出卖了自尊和身体活下去。
可是对季绵而言……她原本就是将死的人,她知道自己大限何期,豁出去这条命来,也不肯低头求全。那样刚烈的女子,若非日后果真一曲动天下,名扬七国,就连楚国的君王都称赞她为天音妙曲,在这样腐朽黑暗的世道之中,又该如何生存?
人人在背后说她不过是一个戏子,竟然坐拥了今天这样的权势富贵。那张脸如何倾国倾城,又有多少男人做了她的入幕之宾!种种流言不堪入耳,她竟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倾诉苦楚。此刻,那个白衣的女子悲悯的看着自己,一句你未曾让我失望,让季绵维持的坚硬壁垒终于忍不住寸寸崩溃。
这世上,到底还是有一个人疼惜她的痛苦。
苏璎看着季绵失声痛哭的样子,悄然叹息了一声。是否活在此刻,这样无奈与悲哀?
两人相对无语时,蓦地听见门外有人轻轻敲门,“季姑娘,你在么?”
是个男子的声音,清朗干净,季绵一怔……这样熟悉的声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