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璎看着季绵失声痛哭的样子,悄然叹息了一声。是否活在此刻,这样无奈与悲哀?
两人相对无语时,蓦地听见门外有人轻轻敲门,“季姑娘,你在么?”
是个男子的声音,清朗干净,季绵一怔……这样熟悉的声线,是他么?
苏璎却微微笑了起来,低声道:“去吧,有什么话说清楚了也好,何必彼此这样纠缠着。”季绵将面上的泪痕擦拭干净,神色有些恍惚,“让姐姐见笑了。”顿了顿,看着男子站在门口的身影,她低声道:“随他去吧。”
二十一章
“去见一见他吧。”然而苏璎却固执的劝道,“或许你这一生,只怕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季绵一怔,看着女子眼中流露的悲悯,知道对方的确所言非虚,呆呆的坐了半晌,这才站起身推开了房门。
“阿绵,我以为你不肯见我。”才推开门,便听见这样哀戚的话语。
季绵笑了笑,看着眼前的男子,竟然说不出话来。
“哥哥听说我要娶你做侧妃,气的在王宫里发了好大的脾气。”那个年轻而英俊的男子眼神落寞,有些无奈的看着季绵,“可是他不懂,我对你的心意,便和他对王后的心意是一样的。”
“王室血脉尊荣,不是我能高攀的。”
“浮王,您回去吧。”然而织锦暗纹百褶裙在地面滑过水一般的痕迹,季绵转过身,看见天际一轮满月清澈,曼声道:“一个戏子罢了,不值得闹到这样。”
“德浩,不要这么固执。”看着那个站在自己面前红了眼眶的男子,季绵也不觉有些心软。
“阿绵,为什么你不肯给我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德浩站在原地,固执的问道,这世界上很多事都没有缘由,就像他初初在街头遇见季绵,就觉得整个人似丢魂落魄,不再属于自己。
季绵一怔,冷风习习,她漆黑的长发在夜空中随风乱舞,沉默了片刻,季绵终于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德浩,我们相见的时间太晚了。”
太晚了,几年前她痛不欲生的时候,这个男人在哪里?她受人羞辱的时候,她丑陋不堪的时候,这个人又在哪里?她不是怨他,只是真的晚了。
孤身一人跌跌撞撞,他沉迷她的婀娜多姿灵动美貌,然而今日这一切,都不是完整的季绵。她会爱的,能爱的……永远都只有她自己。
他还想再说什么,然而季绵已经无声无息的转过了头,“你明明知道我们之间毫无必要,德浩,去找一个温柔贤淑的名门女子吧。”
答应他么?或许从此以后,她的人生就真的圆满无缺,再也没有一丝遗憾了。然而,眼前的这个男人永远都不会知道吧,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到底有一张怎样真实的面孔。这样贪婪而热恋的目光,凝视的不过是一点幻影罢了。
这些年来,背负着惶恐和不安活着的自己,从来就没有逃脱过那种随时会失去一切的恐惧感。就好像站在戏台上的自己,一出戏再久,终究还有退场卸妆的时候,然而这张脸,却成了自己一生的无法卸下的面具和束缚。
是的,这就是她的魔障。苏璎早就对她说过,如果只是单纯消去伤疤重新开始,做个寻常妇人嫁人生子,她或许不会日日从噩梦中惊醒,害怕自己一朝被打回原形。
这就是她要付出的代价,一生一世,再也做不会真正的季绵,那个十七岁笑意盈盈的天真少女,最终被自己逼死在了那条陋巷之中!
推开门,却看见一袭白衣在窗前微微焕发出一层柔光,季绵不免尴尬,开口想要解释什么,然而苏璎却截断了她的话头,“我方才都听见了,他是真心待你好。”女子笑意温润,然而却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哀悯。
明知结局悲凉,那么此情此景,又叫人情何以堪。
“是么?”低低的叹了一声,季绵看着窗外无边的夜色,眼中有说不出的黯淡,“可是,他究竟爱我什么呢?德浩他喜欢的,是我在戏台上扮虞姬,扮玉环……扮那些风流妩媚惹人怜爱的女子,然而真正下的台来,他依旧是王孙贵胄,我不过卑贱之躯。”
“更何况,姐姐……你知道,这些都不是我该得的东西。”季绵微微上扬的眼角敷了淡淡一层胭脂,那种红像是开得快要凋谢了的花朵,色泽斑驳,却极衬她象牙白的肤色。她颤抖着伸手抚上自己的脸孔,那张倾城的容颜,甚至没有一块皮肤是属于她自己的。
这种偷来的荣耀和喜悦,是她终生的噩梦!
窗外花木扶疏,铜壶更漏点点滴滴,像是流不完人生逆旅,点滴都敲打在心头,苏璎忽然闭上眼睛,喃喃道:“或许是我的错,假如当日我不应允你,今时今日,一切不至于到如此地步。”
“不是的苏姐姐。”见到苏璎自责,季绵连忙摇头,“姐姐,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所以姐姐肯定也不明白,作为一个凡人……这一生本来就是这样充满了无奈与不甘吧。”
“姐姐,我真的很感激你。七年前若你不曾出现,我可能永远都只是个任人打骂的乞丐。今时今日,我能站在戏台上,无论有怎样的成就,都是姐姐给的。”
看着女子哀悯的目光,季绵深深行了一礼,真心实意的说道。她一直在感激苏璎,从未有片刻的忘怀。如果不是苏璎,自己永远都不会有今日。
“我知道你吃了多少苦头,才走到了今日。”苏璎叹息,她的目光悲悯而柔和,静静的注视着那个一身倦意的艳妆女子,或许正准备出台表演,那妆容化了一半,她竟有些看不清她的脸了。
窗纸上画了一幅柳絮春景图,如今再暗夜中看不清楚,只是一团淡浓不定的墨团,苏璎思索良久,终究叹息道,“其实,此时此刻再回头,不是没有法子的,我可以不再收回你脸上的金簪,纵然法力衰败,不能维持今日模样,但至少……至少,终究还是能保得住性命。”
从前的样子?那个面目卑贱丑陋的少女,一生都没有可能登上舞台的机会。今时今日,真的还回得去么?然而那一句话哽咽在唇齿间,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我明白了。”季绵笑了笑,眼中一片温柔清浅,人人都有自己要坚持的东西,她到底放不下,“姐姐,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季绵了,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不要担心我。”
“那么……你好好保重。”苏璎也微微笑了起来,求仁得仁,她也无须再劝了,轻轻抬手覆住了女子的额头,在她细长的指间,有金红相间的光芒如水流动,等她将手抽出来的时候,苏璎的额头已微微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她的手中,静静握着一根鎏金的步摇,凤凰展翅的雕工精细,更难得是那一串珊瑚流苏,颗颗圆润细密,色泽光鲜,是难得一见的珍品。然而此刻那凤凰的眼珠里竟然有着淡淡的蓝,越发显得高贵雍容,上面的灵气也远比初送给季绵时要浓郁得多。
“如今发簪取出,至多也还能再维持一日。这一日,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便都去做了吧。”
“姐姐,我今晚还有最后一场戏要唱,不知道姐姐可否赏脸听一听呢?”季绵看着那枚银簪出神,然而哀伤不过是片刻,她的眼底渐渐露出了欢愉的神色,“这么多年撑下来,我也算尽了力,如今总算可以歇一歇了。”
“好,难得有机会。”生意已结,两人本来再无牵扯,然而苏璎却难得的应允了下来。
灯光华丽,锣鼓密集,唱腔悠扬凄切。一袭白衣的女子静静的坐在人群中,看着戏台上容光焕发的女子,忽然低语道:“你瞧,她是不是比华荣幸福一些,我自见到华荣,从未见过她这样快乐过。”
“她比华荣更懂得死心。”沉默片刻,颐言终于叹了一声。苏璎的唇角浮出一缕苦笑,终究神色复归平静。
“霸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音色渐渐拔高,身姿柔婉的女子一把长剑舞的犹如水银乍泄,季绵轻轻折过身去,将长剑架在自己的脖颈上。
在满坑满谷的人群中,她竟然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他还是穿着初见时那件藏蓝色的衣服,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季绵微微一笑,缓缓低下眉去,爱么?爱的究竟是这张皮囊,还是皮囊下的这个人呢?
眼中陡然有泪涌出,季绵悄然别过脸,贴着皮肤的森冷剑锋轻轻割破了皮肤,她华丽的一个转身,如一朵花开到了极致,终于无可避免的走向了枯萎。底下叫好声一片,然而苏璎却悄然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大厅。
这一出霸王别姬,恐怕再也不会有人能忘记了。
看着舞台上静静闭上了眼睛的女子,苏璎悄然叹了一口气,或许这样也好,这世上的事,难得有几桩是圆满的,她在这个时候死去,好歹将这份情意推倒了巅峰。
日后,无需再看见彼此交恶的丑陋容颜,世人想起她来,也是此刻舞台上那羞煞牡丹的艳丽面孔,千古绝唱。
繁杂入耳,一颗心却越发沉寂了。她在这世间游走,看过许许多多的人,也见证了许许多多的事。世上的女人多数逃不过情爱痴缠,她所收取的感情,最多的无外乎也不过是男女之间的情爱。然而这个名唤季绵的女子,她最后却是为了自己的梦想竭力而死。
她终于在七国之中扬名,数百年后梨园都会传诵这个女子的事迹,但她从未爱过任何人,她爱的,永远是戏台之上水袖轻扬莲步轻移的自己。所以这一刻……她宁愿提前结束这场生命,也不愿意半年后继续丑陋卑微的活着。
“你们,一个个都走了啊……”推开长门,苏璎的神色竟有着难以言表的哀戚。一步步走入中庭,只听得见长风烈烈,吹得满院繁花如雨。或许是刚刚送别了一位故人,又或许是自己的心起了波澜,苏璎竟然没有向往常一样迅速离开。而是站在庭院中,任凭落花沾衣,一袭白衣在风中飒飒。
二十二章
天上满月无缺,如水银泻地般的月光倾泻而下,白衣黑发的女子陡然闭上了眼睛,面前浮现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个羽扇纶巾的男子,眉目如剑,眼中也是清清冷冷的光泽,然而笑起来的时候,却宛如最温柔的一抹月光,在人心底洒落一片皎洁的光芒。
子言……你如今,还好么?
苏璎摊开手,身侧的白猫立刻稳稳的跃入了怀中,然而它抬起头时,并不曾见着那个女子往常淡淡的哀伤,眼中似乎有着晶莹的泪意,在漆黑的瞳孔中氤氲不定,让它陡然心惊起来。
原来……苏璎也会哭么?
颐言忽然反常的不安起来,它不停的用脑袋推着女子的脸庞,催促她赶快离开此地。不知道为何,它总是隐约觉得暗中有双眼睛在看着他们,苏璎今日的状况也十分反常,让它心底极为不安。
多少年看过的悲欢喜乐此刻涌上心头,那样强大的念力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席卷而来。苏璎以手抚额,只觉头痛欲裂,一时之间竟然再也难以支撑。
自从坠入凡尘,她便再也不是九重天上那颗无知无识的明珠了。清净琉璃倒映世间幻象,她之所以能不受控制,是因为彼时年少无知不懂何为喜怒,她看见人们流泪,相遇,分离,衰老,死去,背叛……种种幻象,入眼不入心。
然而自从来到人间,每一次看见这些人在自己眼前演绎的悲欢离合,她的心都会产生一条无形裂痕。
“或许……道尊就是知道我定力不够,才迟迟不曾派人前来索拿我吧。”将脸埋在颐言的怀中,苏璎喃喃道,“不到太上忘情,如何有定力看透这无穷无尽的人生,又如何能在凡尘之中保持本心不变,颐言……我真怕有一日,自己会坠入魔道而不自知。”
“不要胡言乱语。”颐言深深吸了一口冷气,虽然力量微弱,跟在苏璎身边不过两百年之久,然而颐言却用成人般的口吻斥责道,“你只是太累了,小姐,回去歇歇吧。无论你的客人发生了什么,你要做的不过是钱货两讫罢了。就是因为投入的心力太多,你此刻才会被心魔影响,变得如此虚弱不堪!”
“我们回去吧。”颐言从女子的怀中跳了出来,头一次幻化出人身,那是个一身白衣的女童,薄纱轻扬,一双碧色的眼睛像是琉璃般通透。她一把搀住苏璎,头也不回的往面前的围墙迎头走去。
月华清浅,花香四溢。温柔的夜色从天际尽头垂落,满天星辰在夜幕中沉浮不定。这样好的良辰美景,可惜李兼渊却没有什么心思欣赏了。
她看着白衣的女子抱着一只古怪的猫静静走进了围墙的角落,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一人一猫便彻底消失了踪迹。然而不知为何,从前看见妖邪便会嗡鸣的弱水剑今日竟然毫无发音,看着弱水剑无波无澜的样子,要不是那个女子的确是穿墙而过走了出去,兼渊甚至要怀疑自己不过是一时眼花了!
“你究竟是怎么了?”颐言再也顾不得其他,扶着苏璎在香妃榻上歇了,立刻便施展法术封了整个红尘阁,“你这几日精神头一日不如一日,我瞧着都不大对劲。”
苏璎皱眉,抬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心口。烛光明亮,却照的她的面孔越发苍白憔悴。她的原形并非普通精怪,原本就是九重天上的宝珠,千万年苦修才有了今日,照理说绝无可能这般虚弱。
“拿……拿那面镜子来!”苏璎皱眉,喃喃道。
颐言立刻跑向第四架货柜旁伸手将那盒子抱了出来,隔着渺渺灯火,苏璎将镜子对着自己的面孔,法力催动,灰蒙蒙的镜子上铜锈渐渐褪去,明如冷月秋水的镜面上,倒映出来的女子分明冰雪之姿,然而素净的面孔上竟然隐约有细细的条纹,恍如破碎的玉石强行拼凑在一起!
颐言倒抽了一口冷气,再也说不出话来。怎么会这样,这镜子找出的绝非虚像,莫非……
“果然,本体已经开始出现裂纹了。”将镜子收入盒中,苏璎的的眉眼中浮现出一层倦意。
“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变成这个样子?!”颐言难以置信的问道,本体破碎……那对苏璎而言该是怎样的一种伤害!
然而苏璎却怔怔的盯着自己的双手出神,没有回话。她的眼神似是透过了自己的双手,遥遥眺望着一段不能回溯的时光,目光温柔而哀恸。那种神色极罕见的会出现在苏璎的脸上,就连颐言在这几十年里都很少见到苏璎会露出这样的怀念,假如有什么人真的是值得怀念的……恐怕也只有“那个人”了吧!
“是不是和九重天有关系?”颐言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对于苏璎的事,偶尔会听她提及一些,但毕竟是语焉不详的。初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