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一身便服的男子非但没有恐惧,因为用力过猛而充血的双眼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那个白衣女的的身形,那声音里竟然含着十分复杂的情绪,半晌,他更勉强着断续说道:“是……是你么,紫英?”
“你很想见她么?”那人微微笑了起来,声音虽然清脆,却带着雪花一般薄而透的清冷,“那样,我就送你去见她好了。只是阴曹地府之中,不知道她是不是先你一步饮下了孟婆汤呢。”
“况且,当你不就是你害死了她么?如今还要装出这幅旧情难舍的模样,男人啊……”
苏璎的眼中升起一缕嘲讽,虚握的右手一分分的收紧,赵楠只觉喉头发甜,然而就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候,却有一道亮光从上而下的劈了下来,赵楠依稀看清是一柄长剑,那剑光明明是划破了虚空,扼住脖颈的力量倏然退去,赵楠立刻半靠在窗户上,拼命的喘着粗气。
那是个年纪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的少年人,一双眼睛如寒潭明玉,面容也生的俊俏,只是远远瞧着,总让人觉得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苏璎,你真是糊涂!”远远的,仿佛听见那男子有些无奈的在斥责对方。
然而白衣的女子只是愤慨,似乎极为气愤对方在这个时候坏了自己的计划,不屑的辩驳道:“糊涂?我曾允诺过紫英,一定会替她找出当年那个卑劣的男人。那是她唯一的心愿,我不可能置若罔闻。”
“哦?”男子眸光微动,侧过身挡在了赵楠的身前,“我怎么记得她死的时候是让你不要再插手管这件事了?那对耳坠你不是已经拿到了么,此事已了,如果你动手杀人,可便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苏璎微微一笑,似乎颇为不屑,“子言,你还是不明白,所谓的万劫不复不过是永世不得再入仙籍。然而如果真的贪求天宫中安逸的生活,安享那无穷无尽的寿命和寂寞,我当初就不会从九重天南天门外一跃而下了!”
“呵。”看着对方的神色,知道自己一时之间也无法劝服,子言不得不无奈的摇了摇头,“就算赵楠有负王紫英,那也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人世间一饮一啄都有定数,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强出头,替她做主?”
“我曾答应过她的。”苏璎忽觉心口再次隐隐作痛,脑海中又再次浮现出那个碧衣的女子毫不犹豫的扑向火焰,最后被万箭射死的惨状,一时之间越发怒不可遏,“的确,她从未开口要我替她报仇,可是那个男人……你维护的那个男人,他究竟做出过何等卑劣的事!”
“如果真的等他太平过完这一生,我如何对的起为了救我差点魂飞魄散的的紫英!”
子言心中微微叹息,几百年的时间,他原以为苏璎到底经过这些年在红尘中的历练,不至于再似从前一般任性固执了,然而谁知道这些年,即使变得越发清冷淡漠,她骨子里的执着还是没有改变。
过分的追问对错是非,对凡人之间的感情看得如此之重,甚至尤胜当年在九重天宫!
“你还是这样,竟然分毫不改!”子言叹息,“苏璎,是否红尘之中你看见的凉薄寡性太多,所以你看人看事,多数通透,却终究是阴暗冷醒。”
“这世上很多事,从来不像是表象那样简单。”
“子言,你觉得失望么?”苏璎笑了一笑,眉宇间也有些怅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似乎并没有变成你想要的那个样子啊。天尊曾经说过,我若要修成仙骨,势必要有一劫要度。可惜我不像你灵根深厚,一心贪慕红尘中事,难怪会落得今日下场。”
子言微微蹙眉,眼中的神色复杂,然而片刻过后,他终于开口说道:“我从未想过要你变成什么样子,当年的事,如果不是我与你起了争执之心,你也不会一怒之下不惜受九天罡风之苦也要离开九重天,年年遭病痛折磨,不得安寝。”
苏璎微微一震,一时竟不能答。
那真的,都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久到对方这样珍而重之的说出来,她却已经寻不到当初的义愤填膺和痛不可遏。似乎时隔多年,什么样的情绪,终究也慢慢变淡了。
“有些时候,看得太多,经历的太多,其实未必是一件好事对不对?”子言见女子的眼神渐渐软化,这才开口继续说道:“你不过初来此地,我却比你来的时间更长。在你眼中,他或许是个为贪图荣华富贵而出卖紫英的男人,但是……”
“但是在横城地界,其实很多人都知道,这位虽然年轻又声势显赫的太守,其实是一位颇有作为的好官。”
“当年能够出卖自己的心爱之人来求取权势富贵,这样的人又岂会做到爱民如子?”苏璎蹙眉冷笑,颇为鄙夷的看着缓缓直起腰的男子。
“我没有!”一直默不作声的听着二人的谈话,好不容易顺平了气的男子再也压抑不住,张口说道:“我没有,我从未做过丝毫对不起紫英的事!”
五十二章
他终于认清隔着袅娜月光的女子,分明就是当日在库房内翻阅陈年案卷的人。而两人言语之间并无避讳,显然说的便是紫英!
“呵。”苏璎冷笑,瞥了一眼强作镇定的赵楠,“王家当年树倒猢狲散,你难道没有从中作梗?”
“姑娘,并非人人都是你心中想的那样卑鄙小人。”男子愤然起身,原本怯于对方手中的利刃,此刻再也顾不得了,竟然站起身来直逼苏璎面前,“我与紫英情投意合,当年若不是她在流徙途中病逝,无论如何我也会娶她为妻。王家之所以会倒,全是因为今上已经无法容忍相权架空王权,满朝文武看在眼底,我又能如何?!”
“我当初不过是三品侍郎的儿子,我又能如何,我又能如何……”说到后来,赵楠已然颓然的倒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中,声音哽咽。多年之前王家一朝风云流散,谁也不可能再力挽狂澜了。然而对于自己没能救出心上人之事,这些年来赵楠仿佛也始终不曾释怀。
“可我辜负她,我还是辜负她……“赵楠轻轻咳出声来,喃喃道,“她当初要我去救她,可是我不敢,我不敢去。”
他的确是白衣贵公子,然而贵公子,却未必一定是有担当的人。他当日收到了那封书信,可是如果真的和紫英私奔,等待着自己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
那一夜,他辗转反侧,最终还是将手中的信放进灯烛中,任凭火焰一点点吞噬了泪痕斑斑的信纸。
他翻来覆去的只说了这几句话,然而苏璎凛冽的神色却蓦地一怔。在他身后,原本被苏璎施了咒术的女子竟然醒了过来,踉踉跄跄的试图走到自己夫君身畔。
“他真的该死么?”子言的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秋日溪水特有的寒意,“他从未允诺过什么,也从未答应要与那个女子同生共死。苏璎,世人爱惜性命是常事,你告诉我,此时此刻,你是否还是要杀了他?”
刚醒过来的妇人茫然失措,只看见两个陌生人站在窗外,而自己的丈夫却狼狈的半跪在地上。然而子言的话音方落,她陡然明白过来,再也顾不得自己身怀有孕,急切的张开双臂挡在自己丈夫的身前,怒声喊道:“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莺儿,你走开。”赵楠吃了一惊,连忙从后面抱住自己的妻子。他当年的确不是个好情郎,然而此时此刻,却恪尽一个父亲与丈夫的指职责。
苏璎茫然的看着眼前面带哀求的女子,和那个紧紧守护在身怀六甲妻儿面前的男人,眼神中竟然露出了极其罕见的疲倦。透过一层薄薄的纱窗,庭院中的月光无遮无拦的洒落下来,犹如一条在空中飘荡垂落的锦缎,最终无声无息的跌落在了尘土之中。
是的,那个还未出世的胎儿是无辜的,这个孩子不应该一出生便没有了父亲,这个女人也没有错,她虽然蛮横娇纵,却是真心实意的爱着自己的丈夫和腹中的骨肉。
那么……究竟是谁错了?
“你当日,真的没有答应她,说你会带着她离开?”苏璎沉默了半晌,终于问道。
“我没有……”赵楠再次苦笑,仿佛胸口被人强行剖开,血淋淋的痛在胸腔内肆虐,“她曾经写信来向我求救,可是我辜负了她。我怕连累家门,也怕出了赵家的大门,将来要面对的东西,不是我能够承担的。”
苏璎眼中露出了讥诮的光芒,紫英,你爱的,竟然不过是这样一个怯懦之人?说什么海誓山盟,情比金坚,到头来他依旧袖手旁观,任凭你如何苦苦哀求,他放不下自己的荣华富贵,安稳生活。
对一个女子来说,还有什么,会比这更让人绝望呢?
“如果你想杀了我为紫英讨一个公道,那么……动手吧。”赵楠缓缓闭上了眼睛,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等着这个秘密被公之于众,然后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的惩罚。
然而素来传言泼辣的相国小姐却高高昂起了头,愤怒的驳斥道:“凭什么!当年王氏掌权趾高气昂,他们家又何曾看得起赵楠。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那个叫王紫英的大家闺秀,也只有临死的时候才想起像自己的情郎求救,全然不顾是否会牵连赵家满门。”
那个长相清秀柔婉的女子再也顾不得,小心翼翼的护住自己的腹部,“如果你们要为她讨回公道杀了赵楠,那么,谁又为我和我的孩子讨一个公道!”
子言没有说话,只是静默的看着苏璎。然而原本就面色苍白的女子此刻神色越发骇人,仿佛犹如一缕幽魂一般。半晌,她才静静开口,“你知道,你知道你的丈夫,从前和别的女子有过婚约?”
岳莺儿站起身来,原本嫁人生子之后她早已被磨平了性格中的棱角,然而此时此刻,为了保护自己的夫君,也为了守住这个完整的家庭,她一字一句的说道:“是,我知道!”
怎么会不知,当年王家声势何等显赫,自己的父亲不过是寻常的文官罢了,甚至当初都不在京都为官。之所以能到今日的地位,全是因为楚王拔出王、谢两家的实力,大量提拔外省官员入京供职,十年时间,父亲才熬到了宰相之位。自己因为并非一等一的门阀贵族出身,所以才时常让人笑话不懂礼数。
但是,那件事……即便多数人都全然不觉,她却是知道的。在一个雷雨之夜,她曾看见一身青衣的男子从王府的后门走了出来。王家祖籍横城,在京都的不过是一座相府罢了。而恰巧父亲当年便在横城任职,所以……日后才会有这样一段姻缘吧。
她现在的夫君,从前曾挚爱着王府的大小姐,王紫英。那个真正的天之贵女,坐拥寻常百姓一生都不可企及的奢华生活,甚至和王都的帝姬姐妹相称。然而那样一个女子,竟然也会在深夜中也会情郎?
直到多年之后遇见赵楠,她一直隐约觉得似是在何时曾见过眼前的男子。等到终于记起他便是当年王家大小姐私会的那个情郎时,莺儿已经决定嫁给他了。谁都曾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去,既然对方不曾轻蔑她抛头露面不是大家闺秀,那么,她又为什么要看中对方当日曾与谁有过一段情缘呢?
彼此所能用力握住的时间,仅仅只有当下这一刻而已啊。
苏璎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终究还是下不了手。杀了他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她无力与眼前莺儿的眼神对视,还有她腹中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子言微微蹙眉,眉宇间的神色却分外复杂,半晌,他握住女子的手,两人一路往无边的夜色中迅疾掠过,只留下劫后余生的一对夫妻相顾无言。
“你带我去哪里?”被子言带离官府,苏璎终于缓过神来,茫然的问道。
“有件东西,我想让你看一看。”子言叹息,出声说道:“你当日去王府,不知道可曾看见那一株梨树?”
“那下面,其实还有一样东西,你并不曾注意看过。”
几个呼吸的功夫,两人已经来到荒废已久的宅邸。明月冷冷悬挂空中,屋内蝉鸣四起,竟然比苏璎第一次来的时候要热闹许多。
“苏璎,你可曾想过,你当日遇见的那个人,其实并非是横城王氏的女儿。”子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道,“我当日之所以没有拆穿,是因为她并无恶意,只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你如今执念已深,一心只想为她报仇,如若再不告诉你,恐怕你连我都要恨上了。”
他的手指在空中虚画了一个符咒,随着指尖的移动,那株早已经过了花期的梨树下竟然有土壤翻涌。
果然,那具埋在树下的尸骸上显然是女尸,甚至连身量都要比苏璎见过的紫英要矮一些。
“这个人,难道不是紫英么?”颐言俯下身伸手碰触到对方洁净的骨骸,感知到一缕熟悉的气息,但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如果不是,那她究竟是谁?”即便百年阅历,颐言也不禁有些犯糊涂了。
“这个人,曾经也住在乌衣巷王府。不过她住的地方不是内院,而是仆人住的下人房。”子言手掌无声的翻转过来,堆积在一边的泥土碎渣立刻便如流沙一般倾泻而下,再一次将那具刚刚曝露不久的尸骸覆盖了起来。
子言冷冷的看着这一切,低声解释道:“她也不叫王紫英,而是名唤怜儿,是王家大小姐的贴身侍婢。”
男子的声音低沉,然而一字一句,那话语里似暗藏了薄而锋利的刀刃,一下下的刮过苏璎的耳膜。
她在七岁的时候就被卖给王府做奴婢,因为长得清秀,贵族人家也喜欢给自己的女儿们在幼年时挑选适龄的婢女来照顾。一来可以有个玩伴,二则,楚国崇尚道教,隐有用婢女来为自己女儿消灾挡劫之意。
朱门绣户,全然不是在简陋的家中能看见的景象,汉白玉的阶梯层叠铺展,丫鬟仆人们穿着都十分得体,低着头的怜儿静静捏着衣角,不敢再四处张望。
娘说过,在旁人那里做丫鬟,就要懂得看主子脸色,不可忘了尊卑有别。她还记得娘亲絮絮叨叨的说起自己给人做奴婢的事,人的命,生下来便注定是要分三六九等的。
可是,凭什么有些人就可以什么也不做,而自己却要过如此艰辛的日子?
她不敢拿这句话去问娘亲,因为知道她答不出来,也怕她伤心。
这一点孩童的不甘和疑惑,在见到自己要服侍的女子之后,越发浓烈起来。对方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然而一看便是富人家的子女,小小年纪便已经养出绰约的风姿,倚在水榭栏杆上看池中游动的锦鲤。从未吃过苦头,才能有这般闲适的姿态。
小姐是个很温柔的人,虽然为人骄纵了一些,但是对怜儿却真的很好。有时候会借口说一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