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蹦蹦跳跳的孩子牵着父亲的衣袖往前走了,忽然低头笑了一声:“凡尘中有些东西看得多了,才会觉悟到,其实若不是有那么多的贪嗔痴恨,他们原本都应该过得要更快乐一些。”
颐言懒洋洋的看了她一眼,一口吞下了一只糖葫芦,含糊不清的回答道:“你从前不是说,求仁得仁,各有缘法么?”
苏璎一怔,竟然觉得有些恍惚,是么,她从前原来是这样想的么?无论经历了什么,都是各自的选择,所以百年来她超然物外,从来不曾有过什么大喜大悲。然而看着那一双父女,她脸上的笑靥却分明比往日深了几分。
那颗一向冰冻冷漠的心,似乎有了松动的痕迹。苏璎惘然的将手按在心口,微微蹙起了眉头。
“呀!”原本大口咀嚼着糖葫芦的颐言陡然惊叫起来,苏璎转过头,却发现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几个人,纵马狂奔,一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眼见那马发了狂一般,那一对父女却低头说着话,全然不曾发觉身后有烈马疾驰。
苏璎蹙眉,正想施法让那马停下来,却发觉一阵阵钻心的痛再次从手臂蔓延到全身,那一条红色的细线虽然用法术掩盖了痕迹,然而每每发作,却远比九重罡风带来的旧伤还要让人难熬。
她一张脸苍白如纸,身形不自觉的往后踉跄倒退了几步。颐言纵身便想扑出去,却不料苏璎跌跌撞撞的往后退,它立刻便犹疑起来,正踌躇间,却听得那匹大宛宝马长嘶了一声,原来是有人拉住了套住马头的缰绳,生生将那马往旁边掉转了一个方向,那父女两才没有生生被这匹烈马踏死。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穿着白色染青竹的长衣,一张脸逆着日光看不清楚,看上去不过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罢了。然而谁知道对方竟有这么大力,竟然生生制住了那匹烈性的高头大马。
女的脸色越发苍白,额头上已经沁出密密的汗珠,然而此刻被那颐言扶住,倒也不至于太过失态。幸亏方才人人都去瞧那匹马去了,倒也没人发现一只白猫怎的在空中跃了一跃,刹那间便已经成了一个十三四岁的稚龄女童了。
他的背上束着一把长剑,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素白的衣服上有淡淡的青色,染了几株挺拔的竹子,看上去倒显得十分俊逸。男子制住马匹之后,苏璎眼中痛苦之色更重,缓缓说道:“颐言,扶我回去吧。”
“苏姑娘?”隔着一层淡淡的日光,那白衣的男子忽然开口,低声唤出了她的名字。
颐言好奇的抬起头,望见翻身下马朝自己这边走过来的,不就是几个月前在青勉告别的兼渊么?她小心翼翼的觑了一眼苏璎,却发现苏璎的面孔沉郁苍白,眉眼中依旧是往日惯了的从容,然而说话的声音却在微微的颤抖,“宋公子,多日不见,别来无恙么?”
兼渊颔首行了一礼,眼中有淡淡的喜悦:“苏姑娘,当真是好久不见了。”
“原来是宋公子,你怎么会到横城来?”颐言平素冷冰冰的样子,其实不过是对着外人罢了。更何况这一路上她不待见慕子言,此刻见了兼渊,心底终于快活了一些。更何况没有他那个讨人厌的表妹跟在一边,只怕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师妹已经通过了家族的考核,现在要做的就是去寻找一件宝物九灵芝回来,那么她就可以和我一样离开家族,自己出师了。”兼渊淡然,将自己来的目的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其实上次墨蝶来找自己,就是想要寻找帮助的。谁知道反而因为青勉一事耽误了下来,这一次他陪着墨蝶出门远行,实在没想到竟然还能重遇苏璎。
“哦,那她怎么没有跟着一起来?”或许因为上次墨蝶前来通风报信一事,颐言倒对她改观了不少。
“家族里的规矩,总不好我和她一道出来,那也未免太着了痕迹。”兼渊解释道,“所以我先在上路,约好了在这里等她。”
他转过头,对苏璎微微一笑,“苏姑娘,当初一别,你说有缘便能重新再见,没料到你我之间的缘分,果然很深。”
他眉眼的笑意暖暖,白衣的女子也是一怔,婉然笑道,“的确,世事难测,既然有缘,本该履行承诺请你再喝一杯梨花落,只可惜并无时日准备,只怕是要失约了。”
“无妨,你记得便好。”兼渊的笑意更深,“总不至于要赖我的一壶酒吧。”
苏璎笑了一笑,正想说那可未必,梨花落做工复杂,只怕不是一时三刻便能准备好的美酒。然而大片的黑暗却犹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她身躯晃了晃,颐言原本见她已经不再像方才那般吃力,一时大意,谁料到对方竟然直直的往前栽倒,那一点白迅速被青色的衣袖扶住,兼渊搂住瘫倒在自己怀中的女子,一颗心竟然觉得也踉跄的摔倒在了地上似的。
“呀,快扶回去,早知今日便不该同她一起出来!”耳畔传来颐言的惊呼声,抱着怀中的女子,两个人的身影迅速的消失在了原地。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苏璎披散着头发躺在床榻上,睁开眼便看见兼渊的面孔,一双星辰般的眼睛一动不动的凝视着自己,隐隐有血丝在眼底纵横。
她勉强的笑了笑,忽觉心底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我还以为这一生,只怕与你不会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兼渊站起身为她倒了一杯茶水,闻言忽然肩头一震,半晌,才静静凝视着眼前女子缱倦的眉眼,“我们不是说过,如果有缘,终究会有再见的一日么?”
苏璎愕然,那一刻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了她的灵魂,原本沉寂的瞳孔内隐约有明灭不定的光芒,她轻轻别过脸去,“是啊,如果有缘,终究会再见。只是我没料到,这场缘分竟然会来得这样快。”
他接过喝了一半的茶杯,又俯下身替她拉了一拉被子,这才温柔的说道:“你且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五十五章
苏璎安静的闭上了眼睛,真是累了,那样空茫的感觉虽然退去,此刻却又弥漫起一种淡淡的失落与欢悦。失落什么,又在高兴什么,连她自己都不明白。那些复杂并且陌生的情绪耗去了她大半的心神,苏璎再一次陷入了沉睡之中。
“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兼渊的手拢在袖中颤抖,声音里也含着往日难得一见的焦灼。
颐言斜斜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这才将那些前尘往事都说了出来。如今已是夏日,即便黄昏将近,外头的日光也依旧明亮而热烈。然而随着女童稚嫩的低语,兼渊却觉得一股寒意在背后袭来。
待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兼渊握剑的手不自觉又紧了几分。
“是我害了她。”他蓦地坐在椅子上,一张脸上写满了愧疚,“那你们此刻,又准备去哪里?”
“好像是……去魏国吧。”
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推开的门扉枝桠一声在空中拖出尾音,还未瞧见来人的样子,却已经听到对方清凌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苏璎,你现在可觉得好些了?”
兼渊一怔,那男子的声音倒分外熟悉,苏璎说话的时候倒也是这样,不悲不喜,总是淡淡的。这样一想,倒对门外的人生出了几分好奇,抬眼看去,只见到一袭青色的衣袂从门后显露出来,是个年轻的男子,看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逆着衣袖看上去,却有一张苍白如纸的面颊,秋水般明亮的眼睛一片清澈,犹如水墨淡描的长眉斜飞入鬓,远远望去,竟然真像是神仙中人一般。
苏璎再次醒来的时候,兼渊的面色青白不定,握住飞剑的右手指节出都泛出一阵骇人的惨败,半晌,他才一字一句的说道:“是我连累了你。”
“哦?”苏璎失笑,说道:“好端端的,为什么这么说?”
兼渊苦笑,眼中原本因重逢生出的喜意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深深的愧疚,“如果我当时坚决阻止你那般行事,今日你也不会被邪魔入侵,加重伤势!”
苏璎淡然一笑,皓腕轻舒倾斜茶壶,滚烫的沸水在杯盏中冲的茶叶沉浮不定,然而随之而立的香气却立刻冲盈一室,“有些事,你明知不是的责任,又何须非要自己承担呢。”
迎着窗外一缕缕昏黄的光线,对方的面孔在阴暗中沉浮不定,然而不知道怎的,苏璎见了兼渊总觉得比旁人亲厚些。或许两人携手除魔生死并肩,那份情谊到底弥足珍贵吧。
“当日如不那么做,逸辰总有一日会被邪魔彻底夺取心魂,百年支撑他已经到了极限。一旦邪魔化身炼形,那么这天下恐怕就真的是再难有安定之日了。”
“有些事,总归是需要人去做的。你不能袖手旁观,我也不能。既然如此,想必便是天意吧。”苏璎将茶盏递给对方,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被邪魔入体这件事。
“那么,你此行前去魏国,究竟有什么打算?”知道此刻再谴责自己也于事无补,最重要的是要找到治愈苏璎的办法,但是对方倒是真的全不在乎一般,而且,兼渊看着一旁默然不语的男子,心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了。
她一直以为苏璎独来独往,却不知道原来……她也有这样一个至交好友么?
“嗯……“沉吟片刻,苏璎莞尔,对着子言坐的地方扬了扬下巴,“你一直坚持要我去魏国,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魏国王氏有一件宝物,是一串凤眼菩提子,据闻佛陀曾在菩提树下成佛证道,此物最可压制邪佞。”子言将此行的目的说了出来,“只是七国国君都是奉承天命之人,我们无端之下不得篡改天命,魏国国君奄奄一息,却迟迟不曾立太子继承王位。导致王室内部一片混乱,此刻前去王宫寻找凤眼菩提,恐怕未必是件易事。”
“你此行要去魏国,那么,我与你同去吧。”不等女子反应过来,兼渊已经下定了决心,沉声说道。
“你不要总觉得对我有愧疚之心。”苏璎无奈,摇头拒绝道:“我们在这里,就应该分道扬镳了。明日我往东去通过水路转往魏国,而你要去的连国在楚国以北,我们并不是走一条路。”
“是不是走的一条路,难道就由你一个人说了算么?”兼渊不置可否。
苏璎一怔,倒不知道他竟也有这样无赖的一面。只是兼渊说得对,他如果铁了心认为当初是自己害了苏璎,那么就算现在拒绝他,这个人依旧会在暗中默默的护卫着自己。
既然决定前往魏国,路上的行程便越发耽误不得了。几人租了一条宽敞的乌篷船赶路,只是一路上气氛却怪异得很。
日色正好,明晃晃的金色带着些灼人的温度洒在天地之间,乘船的船夫都忍不住说果真是过了立夏,天气一下子便热了起来。
两岸景色倒映湖水之中,船行水上,好好的一副山水图瞬间便又碎开了。然而不过片刻。河面晃悠悠的平静下来,那景致重又叠合在一起。
白衣的女子淡淡笑了起来,她到底还是爱着人间三月芳菲,纵然失了九重天不知寒暑飘渺仙意,但一山一水,一颦一笑,人却是活的。
“你可觉得好些了?”兼渊从船舱外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个刚洗过的水晶梨子。
苏璎因为身子孱弱,所以一直卧在船舱内不曾起身。兼渊或许是怕她一个人呆的烦闷,所以特意进来看看,两人说了会儿话,兼渊忽然笑了起来,说是颐言实在闲不下来,此刻倒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副钓鱼的工具,说是要自己钓鱼来烧了吃。
“呵。”听着兼渊将这些趣事说给自己听,苏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一向孩子气。”
其实如果真的想吃鱼,向船家买来吃也好,自己施法也好……总有有千百种办法,但是事事依靠法术,其实又有什么乐趣呢?或许正是因为有了颐言在身侧,这些年,才不至于觉得太过难熬吧。
隐约有琴声和着清风而来,苏璎侧耳听了一阵,微微一笑,“当年一别只怕已有四百年之久,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听他再奏一曲和风醉。”
“那位公子,是你的旧友?”迟疑半晌,这句话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苏璎侧过头笑了笑,想起从前的那段日子,只觉恍如梦中,她低声说道:“的确算是旧相识了,似乎从我有了灵智开始,便一直都只有他和我在一起。后来……后来我从南天门出来,便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见面了。”
“南天门外,究竟发生了什么?”兼渊叹了一口气,她并不讳言自己的出身来历,想必应当是天界的重宝幻化人形私逃下界,可是既然如此,为什么天宫竟然也由得她在人间幻化成妖,不闻不问。
她忽然难得有了兴致,听着一边悦耳的琴音,一边和眼前的男子絮絮说起从前的一些旧事。她刚逃入下界的时候一身是伤,仙气溃散,又受了罡风,最后只得化出本体寄居在佛寺之中。谁知道那家寺庙又遭人盗窃,她也跟着多方流转。
那时候,便是颐言的主人,佘瑟收留了自己。那已经是很长的一个故事了,到后来只剩下颐言陪在自己身边,苏璎教她如何修炼,如何变形,两百年的时间,她们两个人并肩走过了大半个天下。七国之中辗转,就像是颐言曾经说过的,就像是浮萍一样。但是妖怪,其实大抵都是如此吧。
兼渊静静的听着,不置一词。她和自己说起在人间界的一切,却绝口不提九重天外为何决意要踏入凡尘。而那个男人,究竟又是什么身份来历。只是她不想说,他便不再追问。
当夜,船上的人多数都已经睡了。一层门帘将船舱一分为二,原本晃动的烛影也渐渐的平静下来。然而苏璎却始终睡不好,她的心里一直凉得奇怪,好像是含了一块冰一样。辗转反侧之下再难入睡,便想出去走一走。
船舱外的月光其实极好,苏璎的脚步很轻,所以站在船头的那个人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人。他的声音随风传到耳边,“父亲,我知道了。”
在兼渊的身前,有一只扑打着翅膀的纸鹤,那是道家用来传讯和寻人的秘术,只是此刻扑腾的纸鹤停在半空中,隐隐有中年男子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训斥什么。
苏璎自知是兼渊的父亲,只是觉得那场景分外可笑:一只纸鹤在月色下扇动翅膀,一边教训着比它大了不知多少的兼渊。然而就在苏璎准备回去的时候,却听见兼渊的父亲说道:“她毕竟是个妖孽,你如果真的动了那样的心思,百年之后,又当如何?”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渐渐渺不可闻,苏璎再一次躺回了床上,只是忽然觉得莫名的心悸。就算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