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渐渐渺不可闻,苏璎再一次躺回了床上,只是忽然觉得莫名的心悸。就算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可是……她知道兼渊的父亲在说什么。她是妖,百年时光不过弹指,但是对兼渊而言呢?
百年的时间,他的坟前松柏恐怕都有一人合抱粗细了吧。况且,兼渊的父亲未免也想的太多了。他出身降魔世家,恐怕听闻的永远是妖怪蛊惑人类,却从来不知道,其实很少会有妖怪做这样的事。因为,那注定会是一个悲哀的结局。
她和他,终究不是可以并肩的人。甚至,她在这个红尘中看过了那么多的悲欢喜乐,从来不曾觉得自己和谁并肩走过什么地方。这世上的情爱,究竟是什么呢?
苏璎第一次仔细的思量这个问题,这一次,她想起了当年的华荣,也想起了在戏台上自尽的季绵,还有笑容明亮的绯眠,自然,还有怜儿……她们,可曾觉得幸福过?
今晚的月色格外的好,薄薄的月光像是一层薄纱一般被风吹进来,苏璎缓缓闭上眼睫,这世上,其实很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的。
很快他们就离开了楚国境内,由澜沧江取道进入魏国。两国交通,多以水路更为方便畅通。几人租了一顶乌篷船,船上的东西一应俱全,一路上倒是颇像游山玩水一般。
那日傍晚,子言忽然说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只怕是不能再继续陪着苏璎了。
“你自己,要多加保重。”船头,子言嘱咐道。
“你要走?”苏璎一惊,诧异的问道。
子言颔首,说道:“我有些事,恐怕要去处理一下。幸好你在人间也认识了朋友,我便不用担忧你一路上无人照顾。”
苏璎没有说话,若是换了旁的人,自然是各有各的理由。可是子言不同,她与他都来自九重天外,他是老君的弟子,这个世间没有什么值得他放在心上,他也断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
可他既然要走,就必然有自己的苦衷。
苏璎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问道:“你不怕这么一走,我会继续隐姓埋名的躲起来,到时候你再要抓到我,恐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子言温柔的笑了笑,“我从没想过要来抓你,苏璎,红尘之事牵绊太深,你一日日下去,只怕最后灵根尽失,到时便只能永世为妖,再不能重回九重天上。”
苏璎默然,过了这么多年,子言依旧担心的是自己的仙籍,他还是不能理解数百年前自己为什么非要离开九重天不可,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什么,不可逾越。但心底却不是不感动的,这些年他放弃九重天无灾无劫的日子坠入凡尘,在七国之内辗转追寻自己的踪迹。
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灵智初开,其实也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子言闲来无事便会抚琴奏乐,他清俊的面孔悠悠的看着自己,还有手中潺潺的琴音,九重天上那么冷,只得他们两个相互取暖。
然而,她却抛下了他。
苏璎没有问他为何这个时候要走,子言总有自己的道理,他既然不肯说,就必然是有不说的理由,没有必要苦苦追问。
“我好久没有弹琴给你听。”子言瞧了她半晌,忽然笑道。
“是。”苏璎也笑了起来,眼神温柔,他其实谈过的,就在不久之前,可是那不是专门弹给她听的,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我记得从前你就坐在珍宝阁里弹琴,其实你弹的很好。”苏璎双手平伸,在乌篷船投下的阴影之中,空气似乎有微微的扭曲,一架焦尾琴在手中显现出身形,她笑了笑,将手中的七弦琴递给对方,“可惜你很少弹琴,连昊天上帝请你去赴瑶池会,你都推辞了。”
“那是因为,并无奏乐的心情。”子言低笑,“但这一次,我却觉得技痒难耐。”
“求之不得。”苏璎微笑的时候,唇角有个浅浅的梨涡。
这一夜,子言的琴声响彻在澜沧江上游,一路上不知道多少水族浮出水面聆听琴音,苏璎坐在他对面也听了一夜。这几日天公作美,月色都比往常要好些。江水滔滔,两岸景色绵延不绝,天地空旷寂寥,但至少一颗心,却是暖的。
可是在苏璎看不见的地方,兼渊也一宿未睡。她是送别他,可是这样情深意切,真的只是寻常好友么?兼渊什么也没说,那琴声真的太好,让人实在不愿意再去想其他的烦心之事。
颐言并没有出去,她其实很怕子言,那是真正的仙人,对她这样的小妖怪而言,就像是兔子在老虎窝旁边挖了一个洞,老虎当然不可能钻进洞里来吃它,但是谁也不会做那种蠢事。
她化作原形,安逸的听着船舱外绕梁不绝的琴声,然而心底却觉得繁杂的很,这是一笔什么乱账?反倒是那三个人都不动声色,自己干着急也没有用。
这样一想,颐言索性放宽了心。在没有遇见这两个男人之前,日子不也是一样的过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兼渊坐了一会儿,问船家要了几壶酒和几个酒杯出去。颐言立刻精神抖擞的站了起来,四肢着地飞快的跟上对方的步伐。然而意料中的刀兵相向并没有出现,那三个人竟然坐在一起把酒谈欢的喝了起来。
这几日气氛尴尬便是由此而来,苏璎因为身子虚弱,素来不出乌篷船也就罢了。偏偏另外两个人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两人都不是什么善谈之人,所以见了面也只得彼此点一点头也就罢了。此刻难得有机会把酒言欢,几句话说下来,倒对彼此心底都有几分钦佩。
颐言还是很怕子言,干脆就蜷缩在苏璎的脚边,一边听着头顶上淅淅沥沥的说话声。明月清风,酒香馥郁。白猫微微眯起了眼睛,就算没喝酒,心底竟然也觉得有些许醉意。万顷碧波茫然不知尽头,白蒙蒙的雾气横贯江面之上,有风吹得几个人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飒飒。
其实这样,便是最好的时候了吧。三杯两盏淡酒,原来也敌得过晚来风急。苏璎真的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这些年来,她始终是一个人,那种寂寞,就连自己也无能为力吧。也不知道喝了多久,颐言醒来的时候自己缩在被窝里,苏璎正在梳妆。
五十六章
想必子言已经走了,这个人,来得也莫名其妙,离开的时候也莫名其妙。苏璎依旧神色如常,可是颐言看得出来,她其实很为那个人的离开伤怀。一清早的,颐言也不由得伤感起来,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这一日风势正好,便整整少了两个时辰的路途,一早便到达了魏国之中。
魏国的国君三子一女,最疼爱的据说便是第三个女儿阳信长公主殿下。但是因为魏王病重,魏王的两个儿子内斗得厉害,而幼子源结王与王妃失去下落,整个魏王朝一片混乱。风闻就在不久之前,阳信长公主遭到刺杀,险些被乔装成内侍监的此刻掳走,阳信长公主干脆封闭了自己的长乐宫称病不出。
如今,两位王子都在拉拢朝臣,为的就是能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争夺王位。也隐有传言说,因为阳信长公主深得魏王欢心,两位长兄害怕阳信会影响自己谋划已久的布局,干脆派人来暗杀自己的亲妹妹。
或者只要得到阳信长公主的公开支持,那么自己这一方最终获取王位的就会就会更大吧。然而计划的如此周密,终究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阳信长公主原本有赏月奏琴的雅兴,那一夜刺客调准了时机,三五人齐齐围入了长乐宫,不知怎的那一日恰巧公主竟请了镇远将军和左相做客,那几个人自然是被镇远将军的侍卫给击杀了,自那以后,阳信长公主便称病不出,镇远将军和左相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派人将长乐宫围得铁通一般,这一下局势就更加诡谲难测了。
这些都是他们在进入魏国国度之后得到的消息,可是在得知魏王病重不治的时候,苏璎和颐言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露出了十分异样的神色。
“你们……认得魏王?”在找到客栈之后,几个人到楼上坐在一桌吃饭,兼渊开口问道。
颐言如今是本体,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挥着尾巴,自然不可能说话。倒是苏璎原本去拿竹筷的左手停滞在半空中,片刻后才收了回来,没事人般说道:“我活了这么久,就算与魏王有一面之缘也不足为奇。”
“我知道魏国有一道泼辣凉粉口水鱼,据说是地方特色。”颐言碧绿的眼睛一亮,原本百无聊赖的神色立刻振奋起来,“可惜,我不喜欢吃鱼。”
颐言愤怒的看了对方一眼,转过头去缩在苏璎的座椅旁边,默默的表示自己的反抗之意。
“不过,如果有人能给我说说魏国从前的事,我想必会想试试看这道地方名菜。”他悠闲的看着挂在客栈中央的一块写着菜名的牌子。
“这还不容易,我出去一会儿,变个人形回来和你慢慢聊。魏国我熟得很,我们在这住了三年呢。”
兼渊笑了笑,点了几样清淡的小菜,又特意要了一峰泼辣凉粉口水鱼,让小二稍后送到房里去。那自然是为颐言点的,对方碧绿的眼睛一亮,便再也坐不住了。
苏璎的表情着实无奈。颐言得意的笑了笑,从外头转了一圈再出来,立时便已经成了一个粉团般可爱的小女孩。
“放肆。”颐言正大口吃着饭菜,一边还眼巴巴的等着待会儿送来的泼辣凉粉鱼。没想到底下却传来一个冷冷的女子声音,惊得颐言顿时上蹿下跳起来。
兼渊蹙眉,还以为颐言是呛住了,正要倒一杯茶给她,没料到苏璎的唇角反而微微上扬,似乎颇感兴趣的听着楼下传来的那一声低斥。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将手中的竹筷轻轻放下,眼中笑意盈盈。兼渊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发现原来是个姑娘家戴着斗笠不疾不徐的走了上来。
那女子的紫色斗笠边缀了鲛纱,那样华贵的东西,富贵人家多数都是用来做内里的纱衣的。她却似毫不在乎,随意便裁了来做障面之用。衣着打扮都不像是普通门户家的女儿,手腕上有一只翠绿镯子毫不起眼,但是苏璎一眼就看出是冰种翡翠所做。雕工寥寥几笔,却尽显古朴温润。
身后跟着的丫鬟一脸怒容,原来是后头跟了个年轻的公子哥,正笑嘻嘻的和一群仆人跟在那姑娘身后,嘴里说着不三不四的笑话。身旁已经有人看不过眼,正准备仗义直言,却被同来的同伴悄然按了下去:“别多事,这是三品大员赵大人的儿子,赵大人如今刻在大王子殿下那儿十分得宠,我们平头百姓,实在是惹不起。”
站在那回旋楼梯的半道,女子显然也听见了那句议论,脚步声陡然一顿,不咸不淡的问道:“你是赵尚书的儿子?”
那男子心底一喜,以为对方是害怕了自己的来头。一双手立刻变得不规矩起来,似乎是想掀开那人的斗笠,“姑娘有倾城之姿,何必掩盖呢。”
原来是这女子方才进来的时候,鲛纱本来便轻薄无物,不料被风一吹,倒露出了小半张容颜被那纨绔子弟看见了。自来是霸道惯了,见了这样角色的美人,心底的念头不知动了几转。正想和从前一般,借着自己的权势去调笑几句,却被对方冷冷一句放肆给逼了回来。
兼渊冷冷一哼,正准备起身相助,却看见白衣的女子轻轻对他摇了摇头,“她自己总会有法子的。”
果然,那女子忽然低低的笑了一声,微微扬起纤细的左手,那双柔弱无骨般的白皙手指上,佩戴着一枚颜色暗红的指环。苏璎远远瞥了一眼,却瞧得并不是很清楚,只是依稀看见上面镂了一朵牡丹花纹。那少年郎一张脸变得煞白,似乎看见了洪荒猛兽一般,原本还不可一世的眼神陡变,隔着淡淡一层鲛纱,女子淡然说道:“还不快滚?莫非要我请你父亲来接你回去?”
“小人有眼无珠,有眼无珠!”那人狠狠掌了自己几个耳光,忙不迭的带着一群奴仆立刻逃出了酒楼。
上了楼来,女子这才将斗笠摘下,轻轻舒了一口气。那的确是一张美貌的面孔,只是一双眼睛沉郁无光。
正是晨光熹微,窗外有清风徐来,她得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连面上的神色都是淡漠的。她花纹繁复的衣裙微微在空中飘荡,带着一身冰雪寒风般的气质,一双冰玉般的眼睛望定苏璎,“姑娘刚刚是叫我?”
颐言甚至不自觉的别过脸去,似乎有些忌惮眼前的女子。兼渊的神色越发困惑,倒是苏璎微微一笑,“的确,我与你也算是故人了,既然能相遇,不如一起喝一杯如何?”
那姑娘眼中终于有了几分兴趣,不动声色的坐在苏璎对面。
“我在何处曾与姑娘见过么?”女子挑眉问道。
“很久之前的事了,不提也罢。”苏璎淡然一笑,“我想与你做一笔交易,姑娘以为如何?”
“苏璎其实是个生意人。”白衣的女子舀起一勺绿豆羹,“既然是生意人,自然讲究公平买卖,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而我要的东西,你也必然给得起。”
“姑娘好大的口气。”对方微微一笑,“生意人也最重信誉,姑娘夸下这般海口,假如最终不能使客人满意而归,又当如何呢?”
“更何况,姑娘又怎么知道,我究竟想要什么,而你要的东西,我却一定能给得起?”
阳信确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精准,但即便如此,眼前这个白衣女子她却怎么也看透。对方的气质高华,一望便知绝非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可是那样清冷的眼神,也必不是门阀贵女的女子该有的气质。
“我们入城的时候看见城门上贴了一纸皇榜,想来也有些时日了,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是如此高额悬赏都久久不见动静,想必王室也十分焦急吧。”苏璎轻轻扣着桌面,缓缓说出了自己的砝码。
那张皇榜上写的便是魏国王室为魏王寻访天下名医,但是魏王毕竟已经病入膏肓,普天之下又有哪个名医肯为了一个必死之人赌上自己的信誉。所以即便魏国发出万金悬赏,十座城池,竟然还是没有一个人肯揭榜入宫。更何况魏国的御医院首座华音大夫都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这就更加无人敢触这个霉头了。
女子微微蹙眉,但的确是好气度,只是似笑非笑的将目光移到兼渊身上,“公子年纪轻轻,原来是杏林圣手?”
“我倒是学过一点医术,但如果连太医院首座都说无药可治,只怕……”兼渊不禁犯难,倒是颐言噗嗤笑出了声,“谁叫你去治了,自然是小姐去啊。”
“你还会医么?”兼渊吃惊道。
苏璎不说话,只是轻轻侧过身,对那个素衣的女子轻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