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何非要凤眼菩提不可?”她睁着一双眼睛看他,里面依稀有泪水盈睫。
“因为……他们抓走了一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女人。”他没有必要骗她,沈康沉默半晌,才说出这句话。
“是么?”阳信用手按住眼睛,感受到一点点的泪水从指间流泻而出,“那么,我在你心底又算什么呢,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或者仅仅是个身份尊贵的公主?”
一片黑暗中,身侧的那个男子却始终一言不发。阳信苦笑出来,“你不要妄想能够凭一己之力出入王宫的密室,那个地方,除了父王,谁进去都是死路一条。”
微风里,沈康的声音依旧温柔而清澈,但是他的眼神却已经变冷,不像是在开福寺时那样温润如碧玉深井,他低声说道:“是么,我有自知之明,王室宝库看管得那样森严,看来,我只有一个人去将月希救回来了。”
隐隐有夜风吹起,她看着他一步步远去的身影,像是一只欲往南飞的鸟,没有丝毫的留恋与迟疑,阳信终于红了眼眶,一滴滴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喃喃问道:“玄礼,如果我请求你留下来,你会答应么。成为我的夫君,不要再去江湖上过刀口舔血的生活,成为驸马,不好么?”
“月希姑娘,她性子那样乖张。就算日后你们在一起了,过的也是被人追杀逃亡的生活……”阳信痛苦的闭上眼,她从未说过这样卑微的话,但这一刻,是真的顾不得了。她不肯,也舍不得就这么看着眼前的人离去。
他脚步一顿,半晌,才笑了起来,“阳信,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一直叫我玄礼呢。的确,月希性子乖张,我们两个如果脱离了风雨楼,引来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报复。她没有你漂亮,甚至额角还有一条刀疤,但是,她却比你更懂得一个真实的我啊。”
玄礼不过是阳信痴迷的表象罢了,他犹如贵公子般清冷的气质,还有俊雅温润的面孔。因为不曾受人轻视,所以才会对冷淡的玄礼越挫越勇。甚至从一开始所谓的倾心,也不过是因为阳信爱慕他俊美的容颜。但是在这具皮囊之下的沈康,那个过惯了亡命生涯的男子,一刀隔断别人的喉咙,鲜血碰上自己衣袖的那个沈康,却只有月希能够明白。
玄礼的身影越走越远,阳信无力的瘫倒在地。明月清冷,芳草萋萋,她终于失声痛哭。有些人其实不过是惊鸿一瞥的过客,苏璎觉得十分感慨,沈康这样的男子有着谜一样的气息,寻常人被吸引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可是阳信未免太过投入,迟迟不知道抽身而退。由此可见,人与人之间的确是有缘分一说,只是很多人看不清楚那究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的缘分,还是……一场孽缘。
我并没有看到这个故事的终结,因为蜃怪的力量已经无以为继。它上次吐出了蜃珠,此刻结出的幻境不过也只有米粒大小,能支撑这么长的时间都已经算难能可贵。从幻境中出来的刹那,苏璎依旧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反倒是兼渊揭下了阳信额头上那张符箓,这才起身告辞。
他恐怕是不想让阳信看见自己站在这里,毕竟窥探一个人的过去,只怕阳信看见自己也会尴尬,他起身回房之后,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阳信才悠悠皱眉呻吟了一声。她睁开眼睛,看不出什么喜怒,只是淡淡的。
苏璎将东西一样样收拾好,开口问道:“你觉得可还适应?”
她伸手揉了揉额角,看上去有几分疲惫,但终究只是笑了一下:“就像是作了一场梦一样,只是这个梦格外真实一些。”
苏璎微微蹙眉,沉吟半晌,侧过头问道:“我在这个梦里,并没有见到你。”
阳信从床榻上起身,走到一边翻阅着什么,直到寻到了那张纸条,她才恍然大悟般的笑了起来,“苏姑娘不必担忧,这个梦是我自己的,我自然一直都在。”
苏璎心底越发困惑,如果回到过去只是希冀求一个答案,那么,为什么现在的阳信迟迟不肯现身呢。还是说,她只是过分贪恋于过去的那份回忆了?
第二日的天气分外好,白云在湛蓝的天空上变化多端。兼渊与苏璎一致认为既然已经入住长公主府中,那么静观其变会是最好的办法。然而阳信却并没有急着带苏璎回宫为自己的父亲诊病,而是在自己房中静坐了一夜之久。
第二天,她便嘱咐下去让人去请左相与钟将军一起到长乐宫来。
小环顺利请来了那两位大人,左相倒也罢了,是在政局中历任三朝的老臣,然而那位将军推开门的刹那,苏璎和兼渊对视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中的震惊。对方一身布衣,浓眉大眼的样子,全然看不出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将领。
但是,即便十年时光如苍狗,那眉眼,分明便是曾经见过的。在他们踏入阳信的梦境中,那个怯懦而温柔的少年,不就是眼前风尘仆仆的将军么?
十年的时间,从十六岁的天真少女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公主殿下。她一生最好的年华都献祭给了一个不可能的男子,原本艳丽的眉眼被寂寞的时光一点点打磨,最后沉淀出一张看似高贵而寂寞不可言说的空虚面孔。所谓的千金贵体金枝玉叶,不过也和无数寻常的女子一般,一心期待着自己的良人会踏雪而来。但是苏璎知道,阳信等的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她不愿意再嫁他人,干脆搬出王宫独居。魏王因为当初不顾风雨之夜阳信的苦苦哀求,始终心怀愧疚,所以才会特准在王宫外再修永乐宫赐予阳信。这样天大的恩典两个哥哥都看得眼红,可是落到阳信眼中,不过是换了一个更为华丽的牢笼罢了。
只是十年时光,改变的却远远不是阳信一个人呐。当年胆怯敦厚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了纵横沙场的铁血将领。钟家也是权贵之家,与王室联姻密切,否则钟鸿从前也断不会有自由出入王宫的权利了。他如今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向过去一般喜欢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只是苏璎冷眼旁观,却明白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将当初那个孩子带走。
他看她的眼神,依旧充满了眷恋和温柔,一如当年。
阳信请来朝中两位重臣,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两位兄长委实太不成器,当初阳信公主受此刻袭击,如果不是钟将军与左相在长乐宫中商量政事,只怕长公主殿下就要命丧黄泉而去了。她特意压下此事不去追问,但谁不知道必然是宫中两位哥哥下的手。
这一次她请苏璎为魏王续命,也是希望魏王能够赐下王谕,定下下一任能够承袭宝座之人。年迈的左相与钟鸿将目光投向一旁的苏璎,眼中都有些许的疑惑。
宰相咳了一声,迟疑的说道:“长公主殿下,这位姑娘当真能治好王上的病么?”
六十一章
阳信笑了笑,对待这位三朝老臣颇为客气,“左相不必多虑,苏璎姑娘如无十分把握,必然也不会撕下皇榜亲自来找本宫。”
“若能如此,自然是最好。”左相颔首,“不过……长公主殿下还请早作准备,朝中群臣如今仍持观望之态,如果长公主殿下能有王上的王谕,自然明正言顺,再好没有。”
“宰相至今还是认为本宫会继承大统?”阳信笑了笑,然而那笑意却十分寂寥,并没有热衷权位的欲望。
“微臣虽然是个文官,却也知道什么叫做不打无准备之仗。”年迈的宰相有他自己的生存之道,三言两语表明心迹,面上却丝毫不露情绪,理了理衣冠,宰相说自己借公主府中的书房一用,好写几封书信给自己的得意门生,以便谋划大事。
苏璎瞧了那钟将军一眼,对方似乎没有即刻起身离去的意思,阳信也只是不动声色的坐在那儿。此时此刻,若再无一点眼力见,只怕就白活了这几百年了。她与兼渊对视一眼,两人原本维持着的端然面孔都浮现了一缕笑意,苏璎开口说道:“妾身出去准备几味药材,稍后再来与公主禀告详情。”
一屋子人刹那间走的干干净净,只留下屋内两个木偶一般的人互相对视。过了片刻,阳信才微微一笑,她的确是个极美丽的女子,那一点笑意就像是暗夜中点亮的萤火,照的那张白玉般的面孔都有光芒在流转。
阳信挑眉,看着钟震鸿说道:“一别多年,钟哥哥如今也变成守家卫国的大将军了。”
他原本面孔安然,此刻闻声才恭敬的行了行礼,“公主谬赞,当初少不更事才乱了尊卑。公主是万金之躯,这声哥哥,微臣愧不敢当。”
她浓如蝶翼的睫毛微微一颤,脸上端庄的神色终于松松卸了下来,“何必这样见外呢,震鸿,我总以为我们当年的交情从未改变。”
震鸿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道:“殿下,家父几日前是否和你说过些什么?”
他不愿再谈过去,那些年,一腔爱慕终究是辜负了,今时今日,又何必还要再提起呢?
苏璎站起身,面上也露出几分疲倦,既然彼此都已将过去当做过去,那么,是她莽撞了。然而男子忽然开口问起,倒叫她有些始料未及,半晌才淡淡说道:“端侯不过是希望我能够与你成婚罢了……”
“什么?!”再顾不得尊卑有别,那一声惊呼竟然截断了公主的话,震鸿原本竭力维持平静的面孔瞬间扭曲,“父亲糊涂了,还请公主不要怪罪。”
“自然不会。”阳信迎着黄昏的光线,那张脸瞬时便被黑暗吞噬了大半,只剩半边轮廓深邃沉静,“当年的事,本来便是我的错。无缘无故说要取消婚约,你之后便离开王都弃笔从戎,我们便再也没有联系。一晃十年,你好不容易能回到王都,如何还好叫你们家再娶我过门呢?”
当年她悔婚不嫁,甚至在自己父王面前用匕首抵住了自己的喉咙,她不肯嫁人,不肯嫁给钟震鸿,也不肯嫁给任何人,宁可一个人孤独终老。魏王无奈,只得大肆修葺她在宫外的私宅,甚至赐名永乐宫!可是这样的尊荣,说透了,究竟又有什么用处呢?
七国之内风俗各有不同,殷国女子为尊,出嫁时日也稍稍晚一些。然而天下之大,七国分裂,又何曾有一个公主如她一般迟迟不嫁,寻常女子十六岁便已为人母,她却拖延了十年,即便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即将凋谢,也丝毫没有嫁人的打算。
一个女人,无论是怎样尊贵的身份,如果迟迟没有嫁人,终究是要让外头说闲话的。魏国国中传得已经纷纷扬扬,说是公主本来便有一个心上人,只是那人死了,伤心之下便再不愿嫁人了。这原本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前头一两年还为阳信积累了不少民心。人们一提起这位美貌善良的公主便想起她早逝的心上人,越发对她疼惜起来。
可惜时日一长,就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这个故事了。那个心上人究竟是谁,若是死了又埋在何处,更何况,都已经过去了十年,谁会为了一个人当真苦守十年之久,更何况她还是个公主,魏国不知道多少年轻俊杰想要凤台选婿,到时荣华富贵便真是唾手可得了。因为不可得,流言蜚语便如狂风暴雨般的在魏国上下流传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不是不寂寥的。父王当初心中愧疚,干脆撒手不管她的婚事,她获得了许多公主连想都不敢想的自由。天下之大,她大可以再挑一个俊美风流的郎君,不过是易如反掌的事。或许也会有儿女成群,一生荣华富贵,但是,那个人如若不是玄礼,又有什么意思呢?
震鸿来见她的那一日,外头正巧起风。阳信就这么呆呆的坐在长廊畔看着那一方被割裂的天空,眼神空寂得让人害怕。他原本急促的脚步陡然停了下来,又气又急的焦灼也慢慢被驱散,小环不敢拦他,便由得他一个人慢慢走近了。
阳信的眼睫微微一颤,看了他一眼,便又默不作声的将脸转了回去。
“你……你这是何苦?”震鸿的声音隐隐有些发颤,他那个时候那样纯真,不像是别的贵家子弟留恋烟花场所。他的心中,爱慕着的女子永远只有阳信长公主一个人。
震鸿的父亲曾与魏王并肩征伐,可谓是真正的刎颈之交。威望登基,他的父亲立刻上奏章请辞,只称自己戎马半生,但求安享富贵安逸。不过是害怕君王登基,立刻翻脸罢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的父亲是个聪明人。
果然,魏王面子上挽留了几番,见对方意志坚决,便封了他父亲做平侯。荣华富贵,安乐一生,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自幼便在宫中出入,魏后是个温柔的人,从前与平侯的妻子也是旧识,因此格外照顾震鸿。到后来两家干脆结了亲事,便将魏后的长女许给了震鸿。
震鸿第一次见到阳信的时候,并没有认出自己这便是自己将来的未婚妻。那时候阳信不过六七岁大小,已经学会在秋千架上玩出好几种花样。那一日杏花天影,她站在秋千上将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洒向四周,震鸿站在一侧呆呆的望着,心底欢喜得不得了。有些事情,原本就是来的这样毫无理由。
从前的震鸿,却算不上是一个好的玩伴。阳信外表看上去柔弱,其实骨子里却很有自己的意见。震鸿不敢反驳她,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从小唯唯诺诺的。未必是因为害怕她公主的身份,却是因为爱她,所以才变得恐惧。即便是多年后,他变得英俊坚毅,王都里不知多少女子想要嫁给他,他心底也依旧怕着阳信。
他父亲是个武将,他自己也是个武将。兵书读得再多,却总不能明白一个女子闲来吟诵思帝乡,究竟是怎样的惆怅情怀与哀切心思。因为爱恋,才会觉得自己处处都配不上那一个人。
阳信没有说话,她依旧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一方不再湛蓝的天空。震鸿忽然震颤起来,他知道坊间的传闻果然没有错,阳信长公主,有了一个自己爱慕的人。可是因为身份悬殊,又因为和平侯的儿子有了婚约,所以才不能嫁给自己爱的人。干脆以死相逼,宁愿终身不嫁。
这样荒谬的传闻,一开始他自然是不信的。阳信不是这样的人,如果她真的爱上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放弃的。更别说这可笑的身份与婚约了,能够约束阳信的,永远都只有她自己。可是今时今日见到她的刹那,震鸿终于醒悟过来,她的确是爱上了别人。
她的爱情,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自己。
自那以后,震鸿便自请前去边疆为兵,一步一步,竟然走到了今天的位子。
“嗯?”阳信挑眉,唇角有有一缕浅浅的笑意,“你不必担心,平侯说过,如果我不愿意下嫁,但求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