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阳信挑眉,唇角有有一缕浅浅的笑意,“你不必担心,平侯说过,如果我不愿意下嫁,但求赏给你们家一个恩宠,让我亲自为你挑选一个妻子,也算是给钟家一份恩典。”
姜果然是老的辣,平侯不愿意自己的儿子一生苦等公主。既然千金贵女不愿意下嫁钟家,那么就干脆让她亲自为自己的儿子指婚,断了他的念想。这样一来,便也算是皆大欢喜了吧。
“公主答应了么?”震鸿默然,反问道。
苏璎似乎有些诧然,过了片刻,这才缓缓点了点头,“自然,平侯原本便是我的长辈,更何况你这样的年纪,原本也该有以为贤内助帮忙料理家事了。日后有了孩子,平侯想必更是十分开心,成人之美,本宫何乐不为?”
他怔怔看着她,斜斜一道浓眉皱着,眼中却看不出丝毫的喜悦。
阳信也不说话,任凭她就这么看着自己。有些东西,她并不是不明白的。只是就算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震鸿喜欢自己这么些年,她并非是铁石心肠,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是每每午夜梦回,她都想起那一日初见玄礼的样子,他闭目合什的跪坐在大日如来像前,满头青丝铺在脑后,一张脸英俊得犹如精致的石像一般。
哪怕日后他转身离去,哪怕他从未开口说过爱过自己。但那一刻他临死之前,低声说道,阿信,是我对不起你。她的心从此开始沉沦,一生一世,再也不可能爱上别人。
如果能够为震鸿指婚,真的,何乐不为呢?这是个皆大欢喜的事情,可恨从前却一直没想到解决的办法。平侯既然冒了万死之罪说出那样一番话,她断断是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震鸿低下头,声音听不出息怒,但瞧那样子,却怎么也不像是欢心喜悦的,“微臣多谢公主殿下一番好意,可是臣心底已经有了一个女子,只怕要让公主失望了。”
阳信侧过头,落日下的面孔分外清秀,她抿了抿唇,唇角牵起一缕如风般易碎的笑意:“原来钟哥哥已经有喜欢的人么,倒叫平侯担心了那样久。你既然有两情相悦的女子,本宫自然不会乱点鸳鸯谱,你喜欢谁,让本宫为你去说媒可好?”
他抬起头,冷冷一笑:“公主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她平静的面容终于变色,眉头紧蹙,却迟迟不再出声。震鸿忽然站起身来,转身便走,然而到了门槛,脚步顿一顿,“阿信,你到底还要苦守到什么时候?当真要耗尽了一辈子的时光,你才觉得快乐么。又或者,是不是有朝一日我也战死在了沙场,你才会忽而记得一点我的好来?”
“是否到了那个时候,你才会明白我的心意,这世上,也是有一个人肯为你去死的。”
阳信一震,下意识的反驳道:“我没有……”然而,那个人影却已经消失在了门外。她怔怔的望着对方饮过的半盏茶杯,眼中忽然有朦胧的一层水汽。门外依稀有轻轻的脚步声,却是素衣的女子眼神悲悯的望着她。
“公主,这个时候醒悟,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苏璎垂着手,轻轻叹了一口气。
“苏姑娘,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不值得。”她终于忍不住泪落如雨,原本压抑的抽泣声仿佛忽然失去了控制,好似一场倾盆的大雨,刹那间被洗去了那个女子原本镇定的妆容。
“为何你们人人都喜欢问我这个问题?”女子微微蹙起眉,眸子里也有淡淡的疑惑,“值与不值,旁人如何知晓。这是如人饮水的事,若豁出去了,自然百无禁忌,但求问心无愧。只是公主殿下,你切记要想清楚,如果你仍执意进入梦中索求答案,那么从此以后,你便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一个人了。你的爱情,将和那段回忆一起,永远被封锁在内心深处。”
“是么。”阳信以手掩面,一双通红的眼睛呆呆的看着自己手心错杂的纹路,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她已然恢复了镇定,这样强迫自己,又有什么乐趣呢?连哭和笑,都是一样难事。
“多谢苏姑娘提醒。”她露出疲倦神色,整个人都似瘫倒在座椅之中,“今夜午时,我会派怜儿再来请姑娘。”
她心意已决,旁人已是多说无益。
在这个晚上,苏璎和兼渊再次进入了由蜃怪构造出来的幻境之中。一切的缘起与缘灭,其实都是这样寻常的事。然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苏璎都始终记得那个雷鸣雨夜,一辆马车狂奔在茫茫的荒野之中,她终于明白,为何阳信始终坚持着她年少时爱恋的幻影。
就如饮过琥珀甘露,那些铭记内心的回忆被无限的放大与壮阔,让人再也不甘心靠粗茶过日。
沈康离开的那个夜晚,忽然间风雨渐急。
他并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在离开阳信的私宅之后,就已经下定决心非要救出月希不可。他与她那样的情分,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看着她死的道理。第二日休整了一夜,他便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杀意。
他果然单枪匹马的去了城外十里亭,那是一处幽深难行的峡谷。在山谷之间,掩映在扶疏花木中的风雨楼占地极广,似乎是哪位富户人家修筑的别院一般。然而沈康知道,那里面是怎样一个活生生的修罗地狱。
他假意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诈称里面是凤眼菩提子佛珠。风雨楼的楼主不疑有它,因为算准了沈康绝不会背弃月希,所以才毫无设防的打开了那个盒子,微微开启一条细缝的时候对方就已经察觉出了异常,就在一晃神之间,沈康怀中的匕首已经无声无息的刺向了男子的咽喉。戴着银色面具的楼主避而不及,干脆伸手挡住那致命的一刀,宁肯断掉一只手也要抢得先机。
风雨楼主闪身急避,十数个黑衣人立刻手持武器将他围在了中间。
苏璎见过许许多多杀人的场景,人类贪婪与欲望的极致,不外是屠戮另一个人的生命来满足自己所需。然而,她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用这样不要命的打法。森冷的刀光映着黑衣人恐惧的目光,每一此挥动都带走一条人命。他这次,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所以动起手来毫不惜命,连同为杀手的其余几个人都露了怯意。
凌厉的刀风几乎撕裂空气,然而沈康却已经不如最开始的仪态安然。苏璎悄然说道:“他胜算委实不高。”
兼渊微微皱眉,半晌后才笑道:“你再看看。”
苏璎将目光再次投回战局的时候,却发现局势已经出现了巨大的逆转:风雨楼主的右臂果然被匕首割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但是由着那一挡的机会,右脚狠狠的踢在了跪伏在地的沈康胸口。然而楼主并没有得意多久,他忘记了一件事,沈康其实是个杀手,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杀手。
六十二章
而一个杀手要杀掉一个人,有时候未必非要凭武艺来一决高下。原本胜券在握的楼主陡然按住心口,一时间竟然跪在了地上,大口的褐色鲜血从唇边蜿蜒而下,几个围拢的黑衣人陡然一怔,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没有立刻欺身上来。
沈康冷冷的笑了起来,抬起头目光从几人面上划过:“怎么,你们几个当真要为他卖命不成?在楼主的卧房之中有一个密室,那里有解控心蛊的解药,还不快去?”
最后一声凌厉的呵斥惊醒了还在迟疑中的几个人,的确,做不做刺客还是另一回事,现在能够摆脱楼主的控制才是当务之急。至于沈康,杀与不杀,与他们有什么干系?
匕首上面抹了毒药,而是还是王宫中用来赐死逆贼的剧毒,牵机。再厉害的武功,只怕也敌不过这比鹤顶红还要骇人的毒药。果然,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风雨楼的楼主就已经七窍流血一命归西了。
群龙无首,没有人愿意继续再和沈康拼命,一时之间,剩下的六七个人竟然退得一干二净。
而在百里之王的王都,阳信却呆呆的望着镜子里面孔苍白的女子。她的脸上依稀还有泪痕,一颗心空荡荡的,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神经细微的疼痛。
“公主,何必这么为难自己呢……”小环心疼的看着一言不发的阳信,低声劝慰道:“如果真的那么喜欢沈公子,不如去求王上指婚吧。只要王上肯出兵,那么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对不对?”
阳信缓缓闭上眼睛,“小环,你说得对,再逃避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她对着镜子笑了笑,那里面的女子依旧美丽,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光彩照人。只是那张脸,却苍白如纸。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爱上了一个人罢了。如果这是错的,那么她心甘情愿就这么错下去。
再顾不得梳妆打扮,随意换了一件衣服就急急忙忙的赶去宫中求援。一路上阳信焦躁不安,她没有把握父王会把凤眼菩提子交给自己。那样东西,王室将它看得太重了。阳信只想请求父王能够派出他身边的影卫,无论如何,只要能够救出沈康就够了。
他孤身一人,怎么可能全身而退,一念及此,阳信更是不停的催促着马车赶得再快一些。
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珠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哗哗的声响,屋外似乎有海浪翻涌不休,只是殿阁之中却寂静如死,空气都仿佛在这一对沉默无声的父女之中被冻结了。阳信跪在魏王跟前,那个年轻时候杀伐决断的男子在丧妻之后已经露出了惊人的老态,更因为服食丹药试图长生不老,身子骨更是一日不如一日。
然而此刻冷冷凝视着自己的女儿,魏王丝毫没有露出悲悯之态,“阿信,不论你在这里跪多久,父王都不可能将凤眼菩提子手串给你!”
寝宫内空无一人,下人早已被摈退,只剩下阳信高高仰起脸看着自己的父亲,脊背挺得笔直。
她脸上有泪痕蜿蜒,然而声音却分外镇定,半晌,她轻轻叩了一个头,“父王,女儿一生别无他愿,只求你这一回,只要父王肯允诺,女儿愿远嫁楚国,为两国联姻尽绵薄之力。”
“女儿也不敢请求父王赐下凤眼菩提,但求父亲顾念女儿一条生路,将……沈康就出来,求求你,父亲,求求你。”
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女子跪在殿前忍不住哀哭出声。
魏王大怒,将案桌上的奏折全都一袖甩到地上,眉眼间含着暴戾的怒意,“阿信,你以为你的父王会出卖自己的女儿换来一个所谓的两国休兵的盟约!”
“你以为父王不知道你要凤眼菩提子做什么?你在宫中请御医为他看病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想用国之重宝去换一个杀人者的性命?阿信,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如果他只是个寻常百姓,父亲也由得你。”
“父王当然可以派出影卫为你救出那个人,甚至派兵夷平风雨楼都是易如反掌之事。可他是个杀手,一国公主,代表的是一个国家的法度与尊严,王室如果能够容忍这种人称为血脉姻亲,他日如何面对国民!而你……阿信,你他日如果执掌朝政,摄政王难道能够能够是如此不堪的出身!”
王室有王室的尊严,她是受万民供奉的长公主殿下,理当为自己的家族献祭,没有人能亵渎王室的高贵,甚至就连魏王自己都不行。
阳信踉跄的站起身,一步步走往寝宫外头走去,魏王终究于心不忍,低声叹道:“阿信,你不要怪父王。”
“阿信不敢。”女子的身躯伶仃如飘零的落叶,说不出的凄清,她忽然回过头笑了笑,那苦涩的笑意,竟有几分像极了她的母亲,“父王,女儿只是想,这世间的事,怎么样样都不如人愿。”
“父亲不肯救他,女儿就自己去好了。”
你不要的,它偏偏要塞给你。你想要的,它又强忍的一根根掰开你的手指,无论握得多紧,都会被夺走。
外头雷雨夹杂,一出门小环便急急的撑着伞迎了上去。
风雨交加的夜晚,阳信果然没有顺从的回到自己的宫殿中去。而是安排车马,连夜往十里亭外赶去。这样大的响动,自然是瞒不住魏王了。中年的男子冷冷哼了一声,重重一拳砸在奏章上,黑暗中立刻显出几个身穿夜行服男子,屈膝半跪,“王上,是否要我等立刻将公主追回来?”|
“罢了……”魏王无奈的叹息了一声,沉声吩咐道:“你们在后头跟着她,无论发生了什么,切忌公主平安无事,如果有人瞧见了公主的容貌,一律格杀勿论。”
“属下遵旨。”三个人再次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秋风夜雨,城墙上的宫灯微微摇晃着。撑着油纸伞的两个人看着一辆马车与几匹骏马一前一后的出了王宫,男子忽然微微笑了起来。
兼渊指一指那辆马车,“你说等到阳信赶过去的时候,她究竟会瞧见什么?”
苏璎凝眉,“或许会看见沈康已经被那群杀手杀死,又或者是他击败了风雨楼那些人,救出了月希,也有可能……同归于尽。”
兼渊侧过头,“不会有一个好结局么?”
“这个结局不好么?”苏璎的目光眺望着无穷无尽的广袤夜空,天意从来高难问,但总归不过是这几出罢了,“能够用十年的漫长时光来等待,想必在阳信的心底,这段回忆的珍贵,已经足以她献祭出自己漫长的余生了吧。”
阳信遇见沈康这一年,她不过才十六岁。这样如花似玉的年纪,遇见一点点风雨便已经叫人惊恐良久。苏璎抬起头,乌黑的天空上有扭曲的雷电如蟒窜动,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下来,发出哗哗的声响。
这样的场景,其实不是不美的。骏马疾驰,雷电轰鸣,贵族出身的少女坐在马车中去救自己的情郎,内心又该是何等的焦灼与渴望。即便明知那个男子,他的心中或许爱的,始终都是别人。但是,终究是心有不甘呐……
他难道对自己一丁点动心都没有么?哪怕只要有一刻,沈康也会爱恋着自己,阳信便会觉得这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可是……等在她前面的,究竟是什么呢?
兼渊扭过头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现在,我们是不是能够离开了?”
苏璎有些迟疑,阳信似乎来到这个梦境中之后,就拒绝让自己的意识清醒过来。或许就像是他们两个一样,她只肯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当年发生的事再发生一遍,丝毫没有要改变这一切的想法。那么,她要的,真正只是一个回答么?
“嗯。”苏璎微微颔首,“这个故事,终于要走到尾声了吧。”
雨势渐渐小了下来,苏璎与兼渊两个人运用法术,竟然倒比后头那一群人来得要更快一些。风雨楼在深山之中,一片莽莽苍苍的树林之中,掩映在绿树白话之中的庭院内竟然传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红色的血水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