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宫中乱得不成样子,公主殿下已经被两位王子扣住了,就连左相和将军都脱身不得。奴婢受公主所托,请姑娘暂时不要离开这里,否则怕引来杀身之祸。”
苏璎只是淡淡的听着,似乎并不在意外头究竟闹成了什么样子。这里是魏王的宫殿,那两个人闹得再大也不敢领兵攻进来,否则就坐实了逼宫这个名头。史书青笔,谁也不想在上面留个弑父夺位的名号。
“竟然便这样忍不住了。”颐言不屑的说道,“真是怪事,魏剑生平杀伐果决,最是聪敏不过的人。惠儿更是善良温柔,怎么四个子女中多是些不成器的。他们的父亲还没死呢,就眼巴巴的赶来分财产。”
“多嘴。”苏璎冷眼看了她一眼,颐言便不禁讷讷。
魏剑的确不乏是一代明君,他并非是依靠父亲的王命登上王座的,而是上一任魏王昏庸无道,整日之至沉迷酒色。上行下效,佞臣一力迎合君主获得权位,朝中从此朝纲不振,法度形如虚设。
黎民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魏剑不得已领兵造访,想要逼迫自己的父亲禅让,将王座的权利转移给自己的哥哥,也就是当时的太子殿下。但是他的哥哥却不相信魏剑领兵是为了自己,生怕自己的亲弟弟拥兵自重,所以干脆以自己父亲的名下征兵,发出檄文昭告天下,魏剑谋逆。
那场战争不过维持了半年之久,民心所向,更何况还有魏剑是天生的统帅。即便是这样富有传奇色彩的君王,到最后依旧也有自己克服不了的东西。在对待子女的教育上,他是一个仁慈的父亲,却并非是个聪明的教导者。
更何况这些年来独揽大权,魏剑做事独断专行,他晚年崇尚长生不老之术,虽然不像殷国的女王那样曾做出过大肆屠戮百姓的荒谬之事,但是大量供奉神灵,广招天下术士修炼灵丹妙药,所耗不知凡几。
他的那两个儿子,恐怕也是想趁着此次定下大局,一举逼宫夺位吧。
“我不能留在这里。”苏璎虽然是妖怪不能插手王位之争,但是既然魏剑将那方令牌交托给自己,起码也要把它送到正主手上才对,她凝眉,对小环说道:“宋公子如今人在哪里?”
“他和公主与左相、钟将军在一起。两位殿下到底不敢太放肆,所以将他们都关了起来,想必是等大局已定之后再做定夺。”小环一五一十的说道,公主曾经嘱咐过,苏姑娘问起的问题全都要俱实以报,不必隐瞒。
“你不必太担心。”苏璎笑了笑,起身往门外走去,“走吧,引我到你们公主那里去,这件事,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小环一路都是从王宫里曲折幽僻的小路,饶是如此,也在路上看见几个士兵面目森冷的走来走去,然而小环似乎对王宫里分外熟悉,每次都能恰到好处的避开那些人。
小环刚刚是从窗外听了阳信的吩咐来通知苏璎避开的,此刻虽然领了她来那房间,却不想院子外头站满了人,围得铁桶似的,连一只苍蝇恐怕都飞不进去。
“这可怎么办……”小环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却蓦地发现眼前一黑,站在房间中走来走去的那个老者,可不就是左相大人么?
奇怪,自己是怎么进来的,那些御林军便一个都没发现么?
屋内的几个人也是一惊,那只觉得屋内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清风,眼前就多了两个妙龄的女子。定睛一看,不就是苏璎和小环么?
兼渊倒是颇为镇定,见到苏璎微微颔首,示意一切无恙。左相虽然吃惊,但是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咳了一咳,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倒是钟将军一脸诧异,不知道好端端的这两个人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阳信一见苏璎便急切的围了上来,“父王如今情况可好?两位哥哥当真是疯魔了,如今闹起来,真是让魏国颜面无光。”
“都到了这个时候,自然是谁先登基入主王座比较重要,谁还在乎旁人怎么看呢。”苏璎淡然一笑,“两位王子不可能做事如此冒失,就为了几句口角之争便吵了起来。只怕这次的事绝非巧合,恐怕是彼此都隐忍已久,此刻发难,倒真是要摊牌了。”
“如今形势危急,我只担心父王知道,恐怕身体越发不好。”阳信自然知道她两位哥哥心底存着什么心思,只是三哥早些年便带着三嫂云游各地去了,王室不过他们兄妹三人,执掌王座也是这二人的事。谁知道那两个人竟然如此荒唐,做出这样让人笑话的事。
“我为魏王服了药,他如今睡过去,不会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苏璎沉吟,看了看四周都是可信之人,便继续说道:“他们两个一定不会派兵惊扰王殿,那是自己往枪口上撞。现在的当务之急,其实是公主殿下,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阳信显得十分迷惘。
苏璎笑了笑,从怀中掏出那方黑色的令牌,左相和钟将军一直暗中关注着这边的动向,一见苏璎拿出此物,几乎同时欺身往前踏了一步。
“御林军守卫王都,你的两个哥哥之所以能指挥他们,完全是因为御林军的职责便是拱卫王氏。但是现在,魏王将这块令牌转交给你,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阳信摇了摇头,她知道这到底预示着什么,可是……“我从未起过这个念头,我只想让父王颐养天年,两位哥哥无论是谁继位,只要放过其中一个,然后励精图治,这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公主殿下,恕微臣直言,无论是两位王子中的哪一个,恐怕都不足以担此大任。”左相知道时机一到,立刻直言上谏,他等着这个机会已经许久了,一见苏璎拿出令牌,便知道再也耽误不得。
“殿下,魏国并非没有女王的先例。”钟震鸿低下头,不动神色的说道。
阳信的神色变幻莫测,她垂下眼睫,喃喃叹了一口气。,但是苏璎却不知道,她是不是从一开始也起了角逐王座之心,人心难测诡谲,有时很难让人下一个定论。
但是,这毕竟不是她能插手之事。苏璎微微笑了起来,她知道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那是天命,谁也不能更改的天命。
果然,不久之后阳信就走了出去。外头兵器拔出来的声音唰唰如雨十分骇人,可是片刻的功夫那些兵器又立刻收回剑鞘,一群人整齐划一的高喊恭迎长公主殿下。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阳信的两个哥哥没有料到,其实他们的父亲威望远比他们要高得多。那块令牌御林军见了莫敢不从,甚至比所谓的谕旨还要有用。而此时此刻掌控了军权,就相当于已经一只脚踏上了王座。
苏璎微微笑了起来,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她们也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了。
六十五章
只是……望着门外那个面容凛冽的女子,苏璎忽然想,她的未来在这一刻,便已经注定了么?那个她深爱的男人已经死了,这个孤傲的女子,就再也不肯爱上任何一个人。从此之后,王座千丈,每一个晚上都只有冷清的月光陪着那一袭王袍度过漫长的余生。
凭着那面令牌,阳信很快控制了整个王都的御林军。左相连同自己的门生即刻起草谕旨,钟震鸿更是不必说,他手握兵权,武官以他马首是瞻。最主要的,还是有了王谕。名正言顺,年轻端庄的公主继承了魏国的王位,继承了来自父亲的荣光与责任。。
苏璎前去告辞的时候,阳信正在试穿即位大典那日的吉服。不同于他父亲生前穿过的那套衣王服,用孔雀尾羽和金线细细描绘了花纹,宽大的裙裾需要三个侍女跟在身后托住裙摆,一顶十二珠冕旒细碎垂下的珠帘几乎遮住了她半张面孔,环侍在旁的女官神色肃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苏姑娘。”阳信摆一摆手,身边的女侍福身请安,立刻鱼贯而出的退了下去。
“妾身是来向魏王告辞的,如今往事已成定局,我们也是时候该上路了。”苏璎微微一笑,看得出王座上的女子已经放下那些执念。如果真能这样,不是很好么?
阳信脱力一般的靠在王座上,轻轻吁了一口气,过了半晌,这才说道:“苏姑娘稍等一日可好,我今夜去国库取那串凤眼菩提手串出来,姑娘明日再走不迟。”
苏璎垂下眼看着她,眼中笑意盈盈:“公主殿下如今登上了王座,应该知道那串凤眼菩提究竟代表着什么。历任魏王都认为此物足可镇压魏国国运,护佑国祚绵长。你如今就这样给我,不会觉得可惜?”
阳信一双琉璃般的眸子黯淡的看着苏璎,阴差阳错之下,这个女子竟然握住了魏国的权柄,如今她终于可以自由的支配整个魏国的一切,然而……却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她如年少一般欢乐无忧了。
过了半晌,她漆黑的眼瞳里忽然掠过一抹讥诮的笑意,细长的手指一下下轻叩着王座的赤金扶手:“一串佛珠罢了,说破了天,也不过是一串佛珠而已。父王也好,我也好,我们都从未相信它足以镇压国运。一个国君的盛与衰,不外乎是施以德政,管束官员,颁布政令,体恤民众……”
“至于佛珠,呵,若它可以庇护魏国,那么王座又还有什么用处。不如将它从国库中请出来,让大臣们对它顶礼膜拜去吧。”
苏璎的唇角牵起一缕淡淡的笑容,看来魏剑选得没错,阳信在感情上的执拗,并不会影响她作为一个英明君主的决策。这片国土,将会迎来一个真正圣明的国君。
“既然魏王如此慷慨,那么,苏璎也为国君在登基的典礼上,献出一点小小的贺礼吧。”她微微俯身施了一礼,“上次曾与魏王说过,妾身用蜃珠为您制造一个幻境,而作为代价,魏王将自己一生的感情都交割给我。”
“但是凤眼菩提子已经十分珍贵,那笔交易,就当是苏璎的一点心意吧。”
她笑了笑,有些茫然的问道:“可是,我要那些感情做什么呢?”沈康早已经死了,她就算有无数个十年,最终也只是用来怀念罢了。那么,她还要这些感情做什么。就像是年前她用剑抵住自己的喉咙,歇斯底里的对自己的父亲说的那番话,她不会嫁给震鸿,不会嫁给任何一个人。
今时今日,她还有可能爱上别人么?
“一生这样长,何必这么快就下定结论。”苏璎淡淡一笑,转身离去。殿阁之外,一身戎装的将军正与左相匆匆而来。十年前他镇守边疆,十年后他终于回到朝中成为国之栋梁。
的确,一生漫漫无期,一切都会有无限可能。
两人携手走出王城的时候,外头的日光正好,一点点的金在高大的樟树上跳跃。兼渊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辆马车,颐言大喜,立刻跳进车棚内呼呼大睡去了。
掀开车帘,兼渊示意苏璎也坐进去,“好好歇一会儿吧,我们寻个僻静些的地方,看能不能让你安心炼化了这串菩提子。”
苏璎抬头,有些愕然的说道:“你还不回去么?”
兼渊抬起的右手微微一晃,片刻后面上浮出一缕幽微的笑意,“你如今法力大不如前,子言兄又不曾回来,我自然还得保护你一阵子。”
我并不需要别人……苏璎几乎忍不住要开口说出这句话,然而忍了又忍,竟然出奇的沉默了下去。如果说出这句话,眼前的男子,应该会觉得难过吧。苏璎颔首,轻巧的跳上了马车,“我和你坐在外头歇一会儿吧,风和日丽,不要辜负这样好的景色。”
这一路风光旖旎,虽然不必王都之中繁荣热闹,但是山水风光,却也别有一番风趣。官道上偶尔也有商贩驱使着车队缓缓而来,迎面却只见得两个神仙一般俊秀的男女赶车马车悠悠走过。沿路的人偶有将目光看向两人的,偶有鲜衣怒马的少年疾驰而过,竟然将自己腰上挂着的一串玉流苏给抛了过来。
苏璎一时兴起,倒也伸手接了下来。那少年没有恶意,见苏璎伸手接住了,和同伴笑得越发开心。一群人吵吵嚷嚷的,无外乎不过是今夜又去哪里喝酒,刚刚打的野味叫厨子如何烹调。
女子眼中的笑意愈盛,微笑说道:“少年得意,才是真正的畅快,无需在乎日后怎样光景。有这一刻把酒言欢,才对得起年少如锦。”
话一出口,不禁兼渊微微侧过头,就连原本假寐的颐言都忍不住睁大了双眼,心底暗暗称奇:真是古怪,苏璎平日见了谁都爱理不理,更不可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禁颐言,帘幕外的女子自己都暗暗吃了一惊。
那些话,平日是决然不会说的。更别说那少年将玉玲珑丢过来的时候,自己更是不会伸手去接。只是那一刻,心底竟然觉得有隐约的欢喜,仿佛日光不仅仅只是照拂在衣袂上,而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底一层层的融化。那些喧闹的笑声如风一般从耳畔吹过,再也无法装作视若无睹。
兼渊的唇角也扬起了淡淡的笑意,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然而苏璎方才的叹息仿佛打破了无形的壁垒,“可惜花无百日红,终究有凋敝之日。”
苏璎怔了怔,这原本是她从前说话的姿态,世间之事终不久长,不过匆匆一眼,已经沧海转换了桑田。所以不去在乎,也不去留意。然而这一次……她忽然笑了起来,淡淡说道:“凡尘中的人,会否因为花朵凋零迅速,便不会再怜惜他们了呢?”
“不会。”兼渊一怔,眼中忽然浮现出一缕奇怪的笑意,“有些东西,因为短促,人们反而更会珍惜。”
“是么?那样多好……”苏璎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笑着说:“我先进去眠一眠,找到了住的地方,你再叫我起来便是。”
“好,你去歇一歇。”兼渊温柔的笑一笑。
车帘才放下,颐言早已经蜷成一团,似笑非笑的看着白衣的女子,那辆马车并不算大,只是让人有个能靠着的地方。苏璎当真觉得累极了,伸手弹一弹对方的脑袋,“这么瞧着我做什么?”
“我总觉得你这几日……十分的不对劲。”颐言困惑的眯起眼睛。
“胡说八道。”苏璎斜看她一眼,露出了几分疲态。颐言还想再说什么,女子却已经悄然闭上了双眼,似乎真的倦了。她叹了口气,也干脆盘成一团,将脑袋埋在自己毛茸茸的爪子里。
“你认为她做的是对的?”黑暗中,有人发出一声嗤笑,“明明是镜中月水中花,那个男人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爱过她,竟然也值得为这样一个人苦等十年之久?”
苏璎心底一动,这密不透风的黑暗里,依稀有一点光亮逐渐浸润,那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只是看不清面孔,在虚空中和自己遥遥相望。
“将夜?”犹如破开了迷雾的日光,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