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夜雨潇潇,那些如牛毛般的细雨无声无息的飘落在林海之中,那一刻,依稀看见恶鬼一般的女子,眼中有清澈的泪水。
和兼渊御风而回的路上,两人静默无言,只得明亮夜空照亮两人的背影。
仰仗着法术之便,两个人不过是一盏茶的时光就从符楼山回到了一开始寄居的民宿。远远的便看见有人提着一盏灯笼在等候,原来是颐言放心不下,干脆在门口不停的转来转去。单看着飞剑稳稳停在自己面前,兼渊的背后露出一张熟悉面孔的时候,垂髫的少女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呼。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从来仪容素洁的女子此刻像是一朵快要凋萎的栀子,白色的裙裾上满是血污和泥泞,一张玉石般的面孔上更是满脸疲倦,往昔澄澈淡漠的瞳孔也似乎失去了神彩,黑黝黝的让人看着心底生出不忍来。
苏璎微微一笑:“怎么,我现在变得很难看了么?”
“何止难看,简直惨不忍睹。”颐言的眼神变了变,然而飞快的将那一抹关怀的话语咽了下去,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似的回嘴道。然而虽然嘴上不肯饶人,但是一见到女子的面容,就像是连日来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卸了下来,颐言快步走过去,想要扶住女子的手臂往屋内走去。
走得近了,才发现苏璎站在那柄不知道放大了多少倍的飞剑上,一双手竟然静静握住了兼渊的臂膀。她霍然抬头,眼中的震惊更浓。
“你……没事吧?”门后传来一声迟疑的问候,苏璎抬起眼,才发现原来在颐言的身后,站着一袭绯红长裙的女子。
“墨蝶。”苏璎微微一笑,“你也来了么?”
“嗯。”女子点了点头,眼神复杂:“表哥找了你好长,原本以为你是独自一个人离开了。”
苏璎没有说话,刹那间沉默了下来。
“水都已经烧好了,小姐你先去洗一洗吧。”颐言似乎没有听见对方在说什么,只是着急的扶着苏璎往室内走去。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苏璎淡淡笑了一下,然而墨蝶的面色在刹那间却变得惨白一片。
走廊上两个人的声音渐渐消失不见,墨蝶微微眯起了眼睛,看来……她当时的确是昏死了过去,所以,压根不可能记起来那些事情。
“你怎么了?”兼渊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妹,对方的眼神十分怅然,一直望着苏璎远去的身影。
“没什么。”墨蝶看着自己一心爱慕的男子,陡然间觉得心底一酸,那张符箓烧起来的时候,师兄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从未露出过那样的神色,就像是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苏璎不在的这些日子,他的魂魄好像也不知道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原以为青勉王都一别,从此以后就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没想到,难道冥冥中真的有缘分这个东西,所以百转千回之后,他们还是会有再见的机缘?
墨蝶的唇角牵起一缕苦笑,这一次难得没有缠着兼渊,只是推说忽然间不舒服,想回去歇一歇。
颐言抢先一步推开房门,果然看见在落地屏风后面有一只蒸腾着雾气的浴桶。满是泥水的衣服被颐言收起,浑身浸泡在温热的水中,苏璎忍不住懒洋洋的叹了一口气。
隔着一层屏风,颐言站在外头踟蹰着,半晌才说道:“你和宋公子……”
“嗯?”苏璎挑眉,轻轻的应了一声。
“你果真是,动了真心不成?”因为看不见对方的表情,颐言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想起不久之前自己一直拿宋公子来打趣,这一刻真的觉察出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反而觉得惴惴不安起来。
“你在害怕?”苏璎蹙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边悠闲的清洗着身体,一边饶有趣味的问道:“不久之前,你不是十分热衷此事么?”
“可是……”颐言欲言又止,可是,他毕竟只是个凡人罢了。百年时光如苍狗,如果真的动了心,日后漫漫一生,又该何以为继?但……如果你自己心底觉得欢喜,是否可以不顾将来,暂尽这一时之欢?
“墨蝶姑娘怎么也来了?”微微发烫的水温将白皙的皮肤染上一层玫瑰般的红晕,苏璎微微皱眉,想起那个不声不响站在门内望着自己的红衣女子,低声问道。
“她不是说自己的师门试炼开始了,宋公子答应过她父亲要照顾她,所以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她竟然也一路找到这里来了。”颐言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走了进来,一听见苏璎问起,便将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苏璎扬一扬下巴,颐言立刻走过打开了门扉,门口站着的赫然是兼渊,只是手上端着一碗色泽金黄的汤汁。“你身子虚得很,我拜托王婶熬了一点人参鸡汤,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小口的喝完那碗鸡汤,兼渊却并没有要起身离去的意思。只是目光一直温柔的望着苏璎搁在床边那一方未绣玩的锦帕,半晌,才低声笑道:“很久之前,我母亲也曾绣过一方锦帕给我。可惜她没来得及做完,就已经撒手人寰了。”苏璎一怔,他从未在自己面前提过过去之事,认识这么久以来,似乎只听过他父亲用纸鹤严厉的训斥过他。却从不知道,她的母亲原来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一年宋氏和龙虎山联手,试图铲除被封印在紫竹林里的妖物。那一年我才十五岁,我父亲不让我跟在前头,当时年轻气盛,就想着自己也修为不错,为何不能为除魔卫道出一份力?”
“当时跟在叔伯们的后头,没想到途中瞧见一只雪白的兔子,本想抓住它当做给墨蝶的礼物。不料那兔子其实怪修出人形,竟然质问我,如果被妖物当做宠物般豢养,我又该如何自处?那时候年纪小,竟然被它一番话打动放了那只兔子。谁知道临走的时候,它劝我速速退回去,不要再上山凭白前去送死。”
他的笑容染上了幽蓝的悲凉,看上去和往常不太一样。
“紫竹林内封印的是睚眦。”苏璎叹了一口气,这样大的事情,在妖界都引起过巨大的轰动,她纵然独来独往,但是对此事却也略知一二,“你们白道自诩正义之师,只是对付睚眦却也未免托大了。”睚眦是龙神的第二个儿子,性格暴戾嗜杀。
紫竹林那一战妖界损失了大半人才,但是白道联盟更是一举受到重创,否则宋氏不会人丁稀薄到如此,血脉稀薄,那一战之后诞下的子嗣灵根更是大不如前。龙虎山同样损失惨重,加上楚王有心压制,武华山才会在短短十数年中迅速崛起,一度与龙虎山分庭抗礼。
他漆黑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闻言也只是淡淡的笑一笑:“白道当时不知道里面封印的是睚眦,否则谁会嫌自己的命活得太长了。当日收到的情报,是据说紫竹林内有一头奄奄一息的九尾狐。”
七十章
九尾狐的传说在民间可谓屡见不鲜,据说大禹的妻子,也是九州第一位王后涂山氏据说也是九尾银狐的化身。因着这样显赫的身世,九尾狐族也受到诸多人的觊觎。甚至流传着九尾狐的血肉能够长生不老,也是炼制丹药最上乘的药引。数百年的楚王,不就是听信谗言,杀死了华荣并且挖出它的心脏熬煮药材,希冀能够延年寿命么?
呵,原来白道当年倾力去了紫竹林,不过是想要挖取九尾银狐的心脏,来做熬制炼丹之物。谁又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切不过都是个全套罢了。紫竹林中不知道埋伏了多少妖族,一场恶战,到头来却是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我当时自然不会被那只兔子一句话所动,谁知道它竟然在我身边设下结界,要逃脱出去,也耽误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兼渊垂下眉睫,淡淡说道。
就是那半柱香的功夫,紫竹林中一场恶战却已经接近了尾声。
兼渊顺手接过苏璎手中的碗盏,细长的手指一圈圈滑过粗粝的碗底:“我原以为在见到我母亲惨死的那一刻,应当是我这一生最痛苦的时刻了。后来我在宋家修习本无剑术,又去龙虎山学了符箓之术。遇过那么多的妖魔,再凶险的时候也遇到过。”
与死亡擦肩而过,身上的伤痕与斩杀的妖魔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但是总还记得从前在紫竹林遇见的那只兔子,如果不是他,当初年幼的自己贸然闯进紫竹林,只怕非但帮不上忙,还会连累更多的人。所以日后斩妖除魔,终究不像是其他道士那般不问青红皂白。
“但是,我从未像在紫竹林那日一般心痛过。可是,在你失踪之后,我想,原来还是会痛的。只不过,一直自己骗自己,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脸色黯淡的看着苏璎,低声说道:“青勉一别,被师父罚我关在龙虎山的思过崖上。当时还以为,这一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你了。七国之大,我的生命却短如流萤。如果用尽一生的时光也无法寻到你,到时候我又该怎么办呢?”
兼渊将瓷碗一推,那只碗便隔空摇摇晃晃的悬空飞了起来,稳稳的落在了不远处的桌面上。桌面上的烛光晃了一晃,一滴血色的泪沿着竹身蜿蜒而下,像极了命运曲折的掌纹。
苏璎愕然的看着眼前的男子,心口的疼痛再一次袭来,她忽然想起就在不久之前,自己法力尽失,死亡的威胁像是眼睫的一滴汗水,随时都会低落在自己的脖颈上。在那个时候,她的心底,分明浮出过一张熟悉的面孔。
半晌,她出声说道:“这些话,你不该说出来的。人世间凡尘痴爱,如果看不透,你羽化飞升之日,只恐遥遥无期。”
兼渊的手指一颤:“是么,原来……不该说出来才对啊。”
苏璎缓缓的转过脸来,她从未看见兼渊如此颓然的样子,那一刻,忽然想伸手去碰一碰他的面孔,然而,到底还是按捺住了。勉力克制自己声线中的颤抖,不敢露出更多的情绪,她一字一句的说道:“兼渊,我只是一个妖而已。妖,是不懂感情的。”
她的原身是九重天上一颗琉璃珠,连本体都不过是这样的无血无肉之物。就算道行再高炼化人形,她的心也不过是一颗冷冰冰的珠子罢了。
“我不懂得你们的爱情,也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人肯爱我。”她细细的说道,眼中满是怅惘,“我算不得是什么好姑娘,你们要的贤良淑德,温柔可人,甚至日后生儿育女……这些我全都不会。”
兼渊抬起头,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女子搭在床沿上的纤细右手,“阿璎,没有人要你学会这些。”
“你知不知道,我给你的符箓烧起来的时候,心底像是钻心一样的疼。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后山的,如果知道你会遇到那样的险境,说什么我也不会丢下你。御风去救你的那一刻,我只想着你是否还安全,待会儿又要如何为你解除危机。看见那些长发像是蛇一样的缠住你的脖子,我只觉得那些长发像是缠在我自己的脖子上。”
“苏璎,我怕得快要窒息,我怕来不及救你,我怕再晚一步,我一生都会永失所爱。”
她拢在袖中的一双手一寸寸的在收紧,过了这么多年,心底竟然还会觉得惊悸。她缓缓的摊开自己的掌心,那双手其实和寻常的女子并没有什么差别,然而白皙的掌心上,只有她自己能看见的那条红线,此刻颜色虽然比往日要黯淡了一些,然而却丝毫没有要退去的趋势。
从一开始,她便做不得一个寻常的女子。如果现在答应他,将来又要怎么办呢。他们真的会幸福么,而幸福,幸福又究竟是什么?这些疑惑沉甸甸的压在胸口,那些以为要说给兼渊听的话,此刻反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一双手抖得厉害,就像是别人的一般。
如果答应了,日后又要怎么办才好?
烛火噼啪响了一声,原来是爆出了一朵灯花。三个人齐齐转过头,却看见那多火焰的花朵在空中转瞬即逝,犹如眨眼之间产生的一个幻觉。苏璎转过头,却看见颐言满面忧色的望着自己,一臂之隔的距离,他的面孔却像是隔着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
“我累了,想歇一歇。”她静静的低下头来,不敢再看对方的神色。薄薄的毛毯上,一层喜庆的红色铺天盖地的流泻而来,上面绣了两只并肩的鸳鸯,交颈而歌,羡煞旁人。
他的声音似乎带着淡淡的疲倦,依稀只听见衣袖摩擦发出的簌簌声响,苏璎一直低着头,那份红太过耀眼,简直让人转不开视线。
然而抬起眼,发现还未掩上的门扉还在空中摇摇晃晃,那一点残余的气味在这一刹那退得一干二净。苏璎的眼神顿时变得茫然,然而说话的声音却淡淡的,听不出情绪:“阿言,你去把等吹熄了,我觉得好累。”
颐言俯下身,将被子仔细的盖在女子的身上,半晌,才看着苏璎的面孔,喃喃的叹了一口气:“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
“什么了不得的事呢。”苏璎微微笑了起来,“能够这样,已经十分不错了。也许当初我就不该答应他一起前去寒山寺。又或者,从一开始,推掉宋夫人的宴请就好了。可是世上的事,这样由不得人自己做主。一饮一啄,都是定数。”
“难不成,我还真的要嫁给他不成?”握住颐言的手冰凉一片,然而女子清冷的双眼却不肯透露一分异样,“我是妖,他却是龙虎山的得意弟子,宋家未来的传承者。即便我们都不在乎,他背后的那些人,难道也能不在乎么?”
“更何况,我并不爱他,颐言,你知道,我只是一颗琉璃珠子罢了,爱情……那件事未免太复杂了。”
空气里悠悠有青竹的气息,原来是没有合拢的窗户外吹进来的风里夹杂着草木的气息。那些在风中摇摆的草木摇曳生姿,无忧无虑。苏璎忽然笑了起来,其实点头应允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可是点头之后呢,那些茫茫岁月中掩藏的真相狰狞而可怖,叫人一想到要面对它们,就已经失去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她其实很想伸手去碰一碰他的面颊,可是,终究还是忍住了。
其实只要习惯了,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她轻轻闭上了眼睛,就像是一头栽进了无垠的黑暗之中。没有声息,也无需去恐惧。指尖还带着他衣袖的触感,然而那个人,却早已经渐行渐远。
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吧?隐隐的,有一滴泪无声无息的跌落到锦被上,很快就只剩下一点泪痕。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人似乎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平静的坐在一起喝了稀粥,颐言这才若有所思的问道:“几天前你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和兼渊差点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