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竟然在哪里见过似的。
苏璎垂下眉,伸手右手轻轻按在石像的手臂之上,冰冷细腻的触感就像是活生生触碰在人的肌肤之上,女子抬起头,却发现身边不知何时涌起了一层茫茫的大雾。身侧的男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裹在雾气中的石头悄无声息的移动着。
“据说曼陀罗大阵无形无迹,这种雕虫小技,是否也太看不起我们了?”苏璎微微扬起头,环视四周,冷声说道。
“我又不想杀掉你们,何必要开启曼陀罗阵。”女子曼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苏璎霍然回过头,却看见白茫茫的大雾之中,却看见白衣胜雪的黑发女子赤脚而来。清丽的面容犹如一朵绽放的莲花,满头黑发披散在身后,行过之地,隐隐有莲花在地面迅疾的绽放又凋零。
子言不是说主持曼陀罗大阵的是一个妖怪么,眼前的人……分明是佛国净土的尊者,一身佛光充盈,绝对做不得半点虚假。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苏璎的眼睛竟然隐隐觉得作痛,明明是风华绝代的女子,然而佛光背后,却又像是有腥风血雨平地呼啸而来。纯净的佛光之后,隐隐有血海的波涛和鬼怪的哀嚎同时响起。
女子笑了笑,素白的衣袂轻轻一挥,天地在刹那之间竟然扭曲成无数碎裂的土块一般。
王都的繁华在这一刻就像是过眼的云烟,在一阵阵的风声里迅速的往后疾退。刹那之间,中原一带草长莺飞的景色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悄然抹去,映入眼帘的是湛蓝如洗的天空和广袤无垠的荒野,在大雪纷飞的土地上,依稀还有穿着厚重服装的人驱赶这牛羊,试图在风暴来临之前守住唯一的财产。
路边三三两两垒砌的土堆上面飘扬着经幡,在寂静的雪地之中,有一个才五六岁的孩童,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在风中猎猎飞扬的经幡。那些沉默而无声的场景,此刻看来竟然像是一副已经快要退去颜色的古卷。
苏璎的目光停在小小孩童的那一刻,几乎快要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那双漆黑的瞳孔之中空无一物,然而转眼之间,却又像是有万千幻想从他眼底流露,一闪而过,岁月飞灰。那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双眼睛?!
陌生的女子侧过头看着苏璎,淡然说道:“看见了么?”苏璎默默的颔首,脑海之中,不知怎的竟然浮现在坐床大典上出现的历任活佛。那些目光不一的转世灵童们在眼前浮现而过,苏璎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呼,在湛蓝的天空之上,探下身子的女子素白的衣袂像是飞鸟的羽翼,原本望着无垠风雪出神的孩童茫然的抬起头来,黑色瞳仁异常的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瞳,黑漆漆的凝望着两个女子并肩的方向。
明知道对方不可能看见自己,就算是能够看见,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曼陀罗大阵的幻觉罢了。然而和那双眼睛不过是刹那的对视,女子依旧觉得心中一震。极西之地的景国政教不分,在这里,活佛统领政务与教务,几乎是无上的权威。精修佛法的活佛号称是佛祖的转世,难怪这双眼睛,即便是自己看见也会忍不住心悸。
“这个人,是景国哪一任的活佛?”苏璎收回自己窥探的目光,低声问道。欲色天不会无缘无故的将自己引入这样一场幻境之中,依稀想起不久之前脑海中浮出的幻想,身材高大的男子穿着华贵的僧服,一步一步的在雪地之中喁喁独行,在他的身后,是一座闪烁着光芒的巨大神殿。
如果在这个时候都还看不出眼前的孩童究竟是什么来历,那也枉费苏璎白活了这么多年了。景国的藏传佛教一向以天意寻找下一任活佛的继承人,这些灵童多数有十来个之多,但是真正的转世灵通却永远都会只有一个。他将会入主布达拉宫成为政教合一的唯一领袖。
她怎么会带自己来看这样的一个人?!
“六世。”对方的脸色带着难以言说的惆怅与惘然,半晌,才叹息说道。
六世仁波切?!即便是在红尘之中看过无数权贵的女子,在这一刻也不禁微微变了脸色。那个在景国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一笔的统治者,而后被人放黜潦倒死去的掌权者,一生被凄美的清歌与郁郁寡欢的面纱所包围着的六世仁波切,竟然会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位于权力风暴的布达拉宫表面上肃穆庄严,但是里面汹涌的波涛只怕会让无力还手的人连一具全尸都留不下。
多年之前自己就曾隐隐有所耳闻六世之事,传闻中这一世的风流成性,竟然和凡尘中的女子有所往来。后来布达拉宫内部发生政变,辅政的藏王用伪佛的名义废黜了六世,在路经青海湖的时候六世圆寂,以天葬的方式举行了葬仪。
这个故事实在是无趣到了极点,就像是什么名门中的少年少女为了爱情抛家弃业一般。然而这一刻真正瞧见了本人,苏璎才觉得有了几分兴趣。被历史的洪流所淹没的真相,有时候一层层抽丝剥茧看见另一个样貌,委实会让人觉得十分有乐趣。
“我叫伽罗”女子回过头看着她,黑色眼瞳就像是一对寒潭碧玉,澄澈淡漠,“十八层地狱之下的幽冥血河,应该便算是我的故乡了吧。”
苏璎愕然,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十八层地狱分管凡尘之中的种种因果孽缘,如果无法在此生超脱轮回之外,那么死后就必然堕入地狱受刑洗清生前罪孽。幽冥血河与地狱毗邻而居,却又不属地狱的管辖。就像是地藏王菩萨虽然在地狱之中设下道场,发下地狱不空誓不同成佛的宏愿,但是他的道场依旧独立在地狱之外。幽冥血河,或许在三界之中,只怕是连妖魔都要闻之变色的所在。
血河之中污秽滔天,据说鸿蒙开辟天地两分六道自立,幽冥血河就已经开始存在了。真正让幽冥血河出名的不是它的历史究竟有多么悠久,而是因为血河孕育出的冥河老祖。冥河老祖据说比佛陀出现的时间还要早,自他出生之时便怀抱元屠与阿鼻两剑,神兵利器斩妖屠神,最妙的便是这两样兵器不沾因果,三道之中莫不垂涎。
冥河老祖又孕育出阿修罗一脉,在血海之中潜心修炼。这一脉堪称是诸魔的统帅,男子面部丑陋,女子的容貌却艳惊三界,阿修罗一脉遵冥河老祖为父,谁知道地藏王菩萨到了幽冥地狱之后便日日坐在血海之畔念经诵佛,冥河老祖当年与释迦牟尼交手惨败,阿修罗一脉名义上也归了天龙八部众。
这些……都已经是陈年旧事了。只不过幽冥血海自冥河老祖闭关修炼之后,就已经再也没有阿修罗的族人在世间走动了。就算偶有出行之人,又怎么会成为守护佛教曼陀罗大阵之人?
七十三章
忽然之间,苏璎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也许并没有那么可怕。即便对方身上的力量,恐怕不需要借助曼陀罗阵,就应该可以轻易的杀死自己吧。
她有一种奇异的直觉,或许通过面前的人,她能得到一个有趣的故事。而且,守护着曼陀阵的人,不可能连一点关于佛骨舍利的消息都不知道。
空气瞬间沉默得几乎快要凝结,苏璎转念想了想,如果眼前的人的确没有恶意,那么子言想必也是被曼陀罗阵困住了,不会受到什么伤害。这样一想,她才暗暗舒了一口气。只要不牵扯到旁人,她其实没什么可害怕的。
果然,半晌之后,对面的人先开了口。几乎就是在她开口说话的刹那,原本湛蓝的天空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放肆的搅拌,混沌的天地在这一刻合拢又分离,隐约还能听得到电闪雷鸣的声音不绝于耳。伽罗白色的长衣在混沌不明的空间里若隐若现,就像是开在枝头的一朵白色宝花,这样圣洁的姿态,然而随着步伐过处,却能看见血色的河流在脚下蜿蜒而过。
女子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身侧的混沌也早已渐行渐远,被两人甩在了脑后。此刻所处的,却是在一处宽阔无影的血海之畔。一眼望去不见尽头,只有血红色的海水轻轻摇晃,却闻不到海水的咸味以其海鸟的名叫之声。
半晌,凝望着苏璎的女子淡淡开口说道:“这世上的事的确玄妙非常,没想到我会在此处遇见九重天道德天尊的琉璃清净宝珠。”
就算始终猜不出对方到底意欲何为,然而一样便看破了自己的真身法相,苏璎还是难免有些惊讶。她微微笑了笑,仪态娴雅的打量着四周:“我曾在九重天上照遍大千世界,十八层地狱都纤毫毕现无所不映。但是地狱之下的幽冥血海,却像是一个无形的护罩,任凭我怎么争强好胜,都始终难窥其中全貌。”
伽罗眉毛微微上挑,没有情绪的一双眼睛里,隐隐有佛光在眼眸深处流转。在幽冥血河之中,除了地藏王菩萨的佛光偶有明灭,想必这也算是一大奇观了吧。
苏璎揉一揉额头:“你究竟想做什么?我在红尘之中倒是开了一个店铺,用自己的些微神通吸取人的爱恨情仇,可是如果是你的话,只怕无论做什么都不再需要别人代劳吧。”她放下手来,认真的说道:“如果你想要的是我的命,大可拿去。”
伽罗抬起眼来,血海之中波涛汹涌,这片传闻中的污秽之地倒也没有人想象中的可怖,只是死寂的惊人,“你的命?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道德天尊和我佛原本颇有渊源,没有必要为些微小事起了争执。我不想要你的命,倒是有一件事,却真心有求于你。”她皱起眉,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我总觉得自己并不是完整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血海忽的翻过一个浪潮,巨大的声响砸碎了竭力维持的平静。苏璎有些诧异的看着眼前的人,甚至想探出手去看看对方是不是在说胡话。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来历,而且还会在曼陀罗阵之中开辟一个空间营造出血河幻想,她的身份几乎呼之欲出——那是阿修罗一族的公主,同时也是欲色天的天主。这样的一个人,苏璎着实是想不出,如果她都仍旧认为自己的生命并不完整,自己还有什么法子来修补她所谓的残缺。或许是看出了女子的疑惑,伽罗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颅:“我在此地镇守曼陀罗阵将近五百年,可是在这五百年里,曼陀罗阵始终不曾显现过任何幻景给我。佛陀封印了我的识海,三百年前我曾亲自去西天大雷音寺求佛让我知道属于自己的过去,可是……佛并没有应允。”苏璎有些诧异的看着她:“这世界上,竟然还有比曼陀罗阵更加精妙的幻术么。如果你想寻找所谓完整的自己,那么只要进入曼陀罗阵中,不就是什么都一清二楚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摇了摇头,“没有用,如果是佛出手封印了我的过去。就算是曼陀罗阵也毫无用处,这座倒映众生疾苦痴妄的法阵,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
“如果是佛陀亲自动手,只怕我也无能为力。”苏璎叹了一口气,她尚且没有自大到这个地步,能够解开西天之主释迦牟尼佛亲手下的封印,对于这件事情,委实是爱莫能助。
其实红尘往事,就算忘记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不过伽罗心底明白,即便贵为欲色天的天主。她对自己被封印的那些记忆始终念念不忘,人便是这样,无论真相如何残忍,有时候知道了甚至比不知道还要好,但是总归还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没想到连欲色天主都有这样的执念。
可我近来却想,再怎么不好的人生,也有一些可称之为美好的回忆,子恪送我回公仪家时说,阿斐一直很挂念我。可如今,却让我怀疑他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佛陀曾经说过,他并没出手封印过伽罗的记忆。伽罗一直认为自己所失去的,并不单纯只是一段记忆,而是另一个自己。对于这段玄而又玄的话,伽罗几百年来也始终没有参透。她自请镇守在曼陀罗大阵之中,就是因为在这里,她隐约能看见一些残缺不全的记忆碎片。可是没一次想持续看下去,就觉得脑海中像是有刀在割一般。
苏璎来自九重天道德天尊手中,道尊与佛陀之间的法门本就不一。更何况苏璎天赋异禀,她的真身能够照见三千世界尘埃寸土,或许借助苏璎的力量再引动曼陀罗大阵,她便能够看见自己失去的那些记忆。
她说的不错,她曾承袭道尊一脉,佛道不同,或许真的有可能看见她被佛祖所封印的那些记忆。可是苏璎不明白,如果那是连佛陀都要封印的过往,她为什么还要苦苦想起来。良久,苏璎低声说道:“如果我出手助你,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她颔首,低声说道:“如果你能够为我解开这些疑惑,那么我就愿意放了你们。否则的话,就算曼陀罗阵不能杀人,将你们关在幻想之中千年之久,只怕你有未必熬得下去。”
苏璎笑了起来:“那么,一言为定。”
子言曾经想过用凤眼菩提子中蕴含的力量击溃她内心的邪魔,没想到却让苏璎也受了重伤。他们如今都被困在曼陀罗大阵之中,如果不答应对方的条件,只怕连出去都难如登天。
但是无论是苏璎还是伽罗,只怕都不曾料到所谓的真相,原来的确不如不曾明了的好。
载着两人的牦牛几乎是狂奔一般的闯进一片荒芜的雪地之中,积落的细雪像是沙砾一般在牦牛蹄下聚散又分开,伽罗微微眯起眼睛,看见在后头追逐的人已经停下了脚步,手中的南弓缓缓举起,冰冷的箭矢在日光下折射出一点银芒,一动不动个的对准了两人的心脏。坐在后面的女子眼神一冷,还没反应来,那些箭矢已经如流星一般朝两人急速射来。
女子飞速的俯下来,高声呼喊着让前头的男子低下头来,然而对方回过头的刹那,竟然毫不犹豫的将背后的女子紧紧拦在怀中。少年身手矫健,不过是瞬息的功夫,他漆黑眉眼已经遮盖了女子的面孔,死死的将伽罗按在了自己怀中。
如流珠般飞溅的箭矢四散而来,苏璎不动声色的在一旁着看这场悬念迭起的逃亡之旅。果然,在男子咬牙抱住女子的那一刻,那些直刺对方心口的飞箭就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牵引,竟然生生倒转了方向。
自认识以来就容色清冷的女子此刻紧紧皱着眉头,几乎有些焦灼的撕开手臂上的衣袖绑住对方的伤口。苏璎的唇角微微上扬,在这个陌生而让人不解的世界之中,她终于找到了让自己熟悉的东西。人世之间的痴缠与纠结,无论是在虚幻或者现实之中,无论是千年之前还是千年之后,都没有什么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