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释迦牟尼眸光微动,望着那一群人彻底消失在了冥河之中,这一次,佛主的目光彻底落在了伽罗身上,手腕上转动不休的佛珠微微一顿:“伽罗,你跟我回去西天,可好?”
佛主身后的一群尊者菩萨目瞪口呆,连苏璎都有愕然。西天佛国净土未必就一定是什么清净的去处,只不过佛主亲自邀请,委实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伽罗笑了笑,眉目轻轻上挑,“教主既然弃我而去,若不去西天,我又还能怎么办呢?”
一直气势汹汹的伏魔尊者长大嘴说不出话来,阿修罗名义上归为佛教护法,但是试图召唤出阿修罗一脉的人出来守卫佛家子弟,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阿修罗女容貌艳绝,性情爱淫,这样的人,怎么能带到佛国之中去?
护法尊者深吸了一口气,就连身后的迦叶尊者也忍不住出声说道:“佛主三思。”
释迦摩尼笑而不语,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不必再说了,启程回西天吧。”伽罗抬起脸看了她一眼,跟随在佛主身侧回转西天净土,这一路上,她竟然没有回头眺望过自己出生的地方,毫无留恋。
苏璎皱眉,她身侧的伽罗早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么这一刻,出现的这个女子究竟是一个幻象,还是就是伽罗本人,实在很难让人理解。无可否认,伽罗的确是个美人。那种美带着超脱之感,又因为原本出身于阿修罗一脉,隐隐又有无端风情在眼角眉梢。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叫人怎么也看不透她心底究竟在想什么。她的一颦一笑,都带着淡淡的倦意,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可是苏璎分明记得在拉易王宫之中,白衣的女子凝眸望着对方渐行渐远的身影,在男子的身前,布达拉宫在雪夜之中失去了往昔的神圣,在这一刻就像是一只几欲择人而噬的猛兽。那一刻,素来无波无澜的目光,隐隐有伤痛在眼中流转。
在之后,伽罗便成了西方极乐净土的护法。她天赋极高,无论阿修罗道还是佛法都颇为精通,一时之间更是无往不利。直到有一日,佛陀在功德池中指出一个少年孤独的背影。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却被那一刻如旭日初升般耀眼的佛光刺得不自觉移开了眼睛。
守护佛子自然义不容辞,伽罗离开西天佛国来到景国偏僻的县城,化身成当户卖酒的女子。她与他一般年纪,平日召唤出其余的天龙八部众分身冒充自己的父母,闲来无事时便坐在店中默不作声的一坐便是一日。
直到和硕汗王受到消息,桑结嘉措早已经寻找了转世灵通,一直秘而不发。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拥立活佛举行坐床大典,再次巩固自己的权势。和硕汗王与桑结嘉措不和已久,与其束手待毙,自然是先击杀转世灵童,再由自己推举活佛,既可以从中获利又能一挫第巴的锐气,岂非一举两得?
伽罗手中的风灯在空中剧烈的摇摆,因为身处人间,她不像从前在西天极乐净土一般受到佛陀加持,阿修罗本体与人间的气息格格不入,身体已经衰败至极。四处搜寻了一圈,才发现一直住在隔壁的少年并没有按照时辰就寝,而是手中握着一壶酒瓶,眼神黯然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已经不再是第一次初次从功德池中所见到的样子,五年眨眼即过,伽罗眼中都闪过惊异的光,似乎守卫了对方五年之久,她却从未认真看过佛子的容貌。他手中的酒壶晃了几晃,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略略抬起了眼睛,这样的一个少年,神色沉稳的却像是一个成年的男子,默然片刻,他才说道:“卓玛?”
伽罗紧皱着眉,一把夺下他手中的酒壶,甚至伸出手拽着少年站了起来:“这个时候,只怕没有时间叫你慢慢喝酒赏月了。和硕汗王的人马已经从布达拉宫探听到消息,只怕是不久之后就要赶过来了。”
他的神色错愕,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半晌,才说道:“卓玛,你睡糊涂了不成。和硕汗王要赶到这里来,与我有什么关系?”停了一停,他又说道:“卓玛,我一直以为你还不会说话呢。你不知道我时时去你家里为父亲买酒,你的眼神从来都是看着天空的,也从不见你和任何人说过话。”他摇了摇手中的酒壶,听见里面有哗啦的水声,想必出来的时间不长,所以还剩了大半壶的青稞酒:“今天的月色这样好,如何,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你一起喝一杯呢?”
搭讪的话说得如此拙劣,实在不像是多年后面目端庄坐在软榻上的活佛。苏璎都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只是照着伽罗那样阴阳怪气的性格,恐怕不会吃这一套。
所以在看见伽罗的笑容时,苏璎以为自己想必是出现了幻觉才对。
伽罗白了他一眼,手腕上露出一串檀木佛珠来,乌黑色沉,一看便知道不是凡间之物。然而少年却没有闲情像苏璎那样观赏对方手腕上那串佛珠如何罕见,因为看似纤细的手腕一翻,一个用力便将少年狠狠拽到了自己身边。隐约似是听见有骏马长嘶了一声,对方还没回过神来,自己就已经翻身上马一路往漆黑夜色中狂奔而去。她握住手中的缰绳,低声说:“千万不要回头看,也不要跌下马去了。”
少年眸子里闪过一缕微光,然而不过是一瞬的时间,骏马已经开始狂奔起来,他的声线才变得正经起来,有些困惑的说道:“卓玛,你在做什么?你怎么可能买得起一匹马,赶快回去,不然我们的父母都会担心的。”
马蹄声如波涛,她原本结成辫子的长发不知怎的竟然刹那之间便散了开来,过了片刻,她才漫不经心的开口说道:“你现在回去,只怕给你父母会带来更大的灾难。和硕汗王的手下如果找不到你,自然会往布达拉宫的方向一路追来。如果你回去了,只怕就要血溅当场了。”
景国地处高原,一年四季多半都是寒冷的季节,此刻纵马疾驰,原本应该呼啸的冷风竟然不见了踪影。像是有一层无形的结界阻隔了寒风,少年甚至能够清晰听见前面女子的呼吸声,这一刹,原本太多想要说的话竟然停了下来,他轻声说道:“布达拉宫,你的意思是,我会是这一世的转世灵童?”
伽罗没有回头,似乎是在想现在是不是该说出来的时候,然而既然和硕汗王既然已经开始行动,想必布达拉宫那边应该也开始行动了才对,一念及此,她这才默默的点了点头:“不错,五世其实早已经涅槃了,只不过第巴桑杰嘉措与和硕汗王不和已久,他唯一能够仰仗的就是五世的威名。所以才一直秘不发丧长达十年之久,如今汗王派人前来追杀你,只怕是知道了五世仁波切已经涅槃的消息,一心想要扶持自己的人继承六世之位。”
七十六章
他的手搭在女子的肩头,只觉得手心的触感迥异往常,一时之间倒有些讷讷。骏马飞驰,两人之间隔的这样近,他忽然开口说道:“我没有坐过马……你,小心一些。”苏璎在一旁听得发笑,景国崇尚宗教,只有王公贵族与僧侣才享有种种特权,他出身寻常农户之家,自然是没有骑过马的。
伽罗眸光一闪,眼中忽的闪过一缕微弱的笑意,待过了片刻,这才忍不住说道:“你当真是一点防人真心都没有,随便伸手一扯,你就老老实实跟着人走不成?”
隐隐有风在手指间萦绕不散,他微微低下眸去,不置可否的说道:“我只是觉得,你总不会害我的。就算你要害我,那也是我的劫数。”
后头那句话真是玄妙异常,他说即便伽罗要害他,那也是劫数,所谓劫数,只怕便是在劫难逃的意思。一个人若明知是劫难还要迎头赶上,就只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苏璎也不免叹气,此去易拉前路茫茫,如果有可能,她很想拉下这匹狂奔的骏马,因为……这注定是一场陨落的星途。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那模样不像是被人追杀着在逃命,倒有几分倦怠的神色:“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她头也不回,用急促的语调说出了此行的终点:“布达拉宫。”
他的目光从朴碧的月光转向对方弧度柔美的侧脸,唇角的笑意一分分收拢,过了半晌,他才沉声说道:“卓玛,能不能不要再往前走了。如果此刻回去会为父母带来危机,那么,就离开景国吧。卓玛,带我离开这里。”
这段话说的实在是太过突兀,而且注定了这是不可能被实现的请求。苏璎暗叹了一声,且不说伽罗从佛前领到的法旨就是安全的将佛子带到布达拉宫,她万万没有自作主张的资格。更何况,被选为转世灵童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为什么要推辞呢?
一直策马扬鞭的伽罗手势一缓,挺直的脊背稍稍显得有些僵硬,她回过头来,有些讶异的看着身后神色正经的男子,远方依稀还能听见有追兵喧闹之声,她皱了皱眉,轻轻咳了一声:“你方才……在说什么?”他漆黑的瞳孔内闪过一缕微弱的笑意。
他靠的更近了一些,说话时带起的微弱气流吹拂过伽罗的耳畔:“你其实,明明就听见了对不对?”他微微偏过头,眼中的情绪一点点沉淀下去,若无其事的说了一句:“没什么,我方才,是开玩笑的。”
或许是一时间分了心,驭马奔驰的速度明显缓了下来,她眼睫低垂,自然是看不清表情,只是说话的语声却明显温软了许多:“我不能将你带到别的地方去,此行的目的……只能是拉易王城中的布达拉宫!”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伽罗冰冷的眼睛里映出满天星辉的倒影:“这一路上,我们只怕还会遇见更凶险的围杀。”她皱起眉:“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你平安带回去。”她的脸色很白,白的就像白纸一样:“半月之后,我们一定要赶到拉易之内,到时无论如何,第巴也要为你举行坐床大典。”
她说话的语态斩钉截铁,不带丝毫的犹豫,少年猛然之间抬起头来,似是有些好笑的看着伽罗:“你怎么知道,第巴一定会来迎我呢?他想要独掌大权,大可扶持自己的亲信。”过了片刻,他缓缓的问道:“卓玛,你究竟是什么人?”她面色一怔,过了半晌,才若无其事的说道:“因为你是佛子,他没有胆子违背佛陀的训示。至于我……我不过是个虔诚的佛教徒罢了。”
他显然没有相信对方明显敷衍的解释,可是迟疑了半晌,最终又还是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的面孔像是浸透在月光之下,那一点黯然就像是月下起舞的萤火,一点点的填满了整个瞳孔:“可是,我并不想成为活佛。”他比划了一下,微微眯起的眼睛看着女子白皙的耳廓,“在发生某一件事情之前,原本是无所谓的。可是卓玛,如果你现在问我,我却不愿意去往拉易。”
她沉默了一会儿,望着无边的风雪几乎要掩埋整座王国,半晌:“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承担的使命与责任,你看见易拉的布达拉宫了么,成为那座宫殿的主人,就是你的责任。”
他轻轻笑了一声,神色有些怅惘:“布达拉宫的主人,不是第巴大人么?卓玛,你知不知道,和硕汗王与第巴积怨已久,我此时上位,不过是做一个傀儡罢了。”
她微微皱眉,仰起头即将破晓的天空,片刻,伽罗将藏在手腕上的一串佛珠取了下来:“你将这个带在身上,不要害怕,你是真正的佛子,无论如何,布达拉宫都会派人来将你迎回去。我曾学过一些武艺,一定会努力护你周全。”
他眉间闪过一点盈盈的笑意,神色也不似方才那样悲凉:“卓玛,你会送我去布达拉宫么?”唇角勾起一点微笑,越发显得俊逸:“卓玛,如果你愿意与我一起,那么这一路上,我就不会这样害怕了。”
她的唇紧紧抿住,低声说道:“我曾在佛前起誓,一定会将你平安的带回布达拉宫,不至让景国国民失去信仰所在。”
隐隐有风徐来,齐腰高的野草在风中摆荡成一场大雪,年轻的少年忽然苦笑了一声:“如果我不是什么转世灵童,那么……卓玛,我真希望能够娶你为妻。”良久,他原本垂在身侧的手忽然抬了起来,轻轻将她被风吹散的长发拢在耳后。她的身体刹那一僵,一双眼睛不易察觉的睁大了一些,深色的瞳孔中盛满了月光。
作为一个旁观者,苏璎忽然想到,或许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如此开诚布公的说起彼此的心事。那一日的星光这样好,恐怕这也是伽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仓央嘉措的面前显露出自己真实的容貌。这注定是一个让人不能忘怀的夜晚,因为但凡情深悲剧,映衬着从前的岁月无瑕,才越发叫人落泪。
之所以苏璎会冒出这样一个想法,纯粹是因为她记得仓央嘉措二十七岁的时候,因为被违反清规戒律的的罪名放黜边疆,最后病死在了青海湖畔。她一力送他去的地方,最后成了让他死于非命的炼狱。宿命一说,有时实在让人生出无能为力之感。
再然后,便是我们初初见到的那一幕了。骏马负伤,伽罗只能带着他骑在牦牛背上赶路。即便是用尽了最后的神力使得那些南弓射出的箭矢掉转了方向,却不料男子会毅然进伽罗抱在自己怀里,替她挡住了飞来的那一箭。从那件事之后,登上了六世之位的仓央嘉措再来寻找伽罗的时候,她都会温好一杯酒,静静的等着对方。
直到和硕汗王与第巴桑结嘉措的矛盾日趋激烈,原本应该调停两者的六世活佛并没有出现在布达拉宫之中,也不曾修书给其余的汉王或者班禅额尔德尼。在他推门而入的刹那,不止是苏璎,连伽罗眼中都露出了诧异之色。
那一晚,或许他不过是想和往常一样来喝一杯酒。他知道伽罗待他,不远不近,永远都只是那一杯酒的情分。
这一夜比往常似乎要长了一些,长夜寂寂无声如水。伽罗身上的青松石缀在衣袖上,如同一双双睁开的碧绿眼睛。他自然没有穿平日里那一身华贵复杂的衣饰,只是换了寻常装扮,甚至不知道从何处寻了一头假发。不过看上去一点也不突兀和可笑,就像是在十四岁之前,他还没有剃发出家的时候,明明是这样好看的少年郎。伽罗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感情,依旧是淡淡的神色,但是不知道是否是自己想得太多,苏璎总觉得,今日的气氛迥异往常的姿态。
两人相处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苏璎忽然想起有关六世仁波切的一桩逸事,虽然后世将这件事传的十分风流,但是此刻亲眼所见,才知道那委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