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罗回过头来,面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原来是灵悬姐姐,不知道姐姐大驾光临,只空有失远迎。”
灵悬唇角的弧度上扬的越发明显,低笑一声说道:“妹妹就不要客气了,我这样冒昧上门叨扰,妹妹别怪我才是。”
她面孔上盈盈的笑意就像是挂在脸上的一张面具,虽然十分动人,却总是说出的让人觉得虚假。白衣的女子站起身来,细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绕在那枚碧玉九连环上,清冷的眼瞳带着一丝难以揣测的暗昧,伽罗静静的说道:“姐姐有什么话就直说便是,我自出生以来便和姐姐们分殿而居,此刻夜深人静,想必姐姐也不是想要来找我闲话家常才对。”
灵悬低低笑了一声,莲步轻移的走了过来,眼神落在那枚碧玉九连环上面,眼中露出几分艳羡之意。过了片刻,她收回目光,对着面露疑惑的伽罗轻轻笑了一声,昏暗的烛光下那半张素净的面孔像是一朵盈盈盛开的莲花,截然不同于阿修罗界的妖艳美貌,她怔了怔,像是才回过神一般:“你可知道,景国如今可是乱的一塌糊涂了?”
她神色一怔,灵悬眼中的笑意更甚,不肯放过她面部露出一丝一毫的表情:“据说和硕汗王与第巴之间的关系闹得十分之僵。第巴拥护的六世仁波切又破戒亲近女色,这场战争已经打得如火如荼。不知道如果第巴输了,这位六世可要如何是好呢?”
伽罗抬起眼看着她:“姐姐专程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和妹妹说这些?”她眼角似一朵静静盛开的莲花:“姐姐请回吧,凡间的事,和我们阿修罗一脉有什么相关。”
灵悬不料对方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一时间露出了什么诧异的神色,片刻后,灵悬笑了笑。
她的眼神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讥诮,起身望着血海中一片混沌不明的红色一点点变得黯淡,笑声灿如银玲:“姐姐也不过是当个笑话说给妹妹听罢了,如今血海之中都被下了禁言令,不准有人提起外头的事。想必教祖也是认为妹妹理当心无旁骛的嫁给妖族的大公子,所以才下了这道命令。”灵悬的嘴角微张,像是吃惊一般的说道:“呀,既然妹妹要结婚了,那么三妹也是时候该回来了,不久前教祖派她去了景国,倒是还得我们担心了很久呢。”伽罗的面色顿时一变,一张脸刹那变得惨白。
三姐……自从教祖紧闭幽冥血海之后,阿修罗族人便都远离于三界之外,虽说是外道,但幽冥血海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一处地方与佛陀的极乐净土,昊天上帝的九重天宫一样,都是独立于三界之外的。教祖下了严旨,连自己当年托身来到景国,都不过是源于教祖与佛陀的一个赌约罢了。那么,三姐既然会离开幽冥血海去往景国,想必不会是去游山玩水的。
伽罗的身影从一直幽闭的宫室内走了出来,她的面色依旧很淡,淡的就像是一副快要褪色的山水画。血海之中没有日月,只有血红色的光亮有浓淡之别罢了。她往幽冥血海中的深处看了看,教祖想必此刻在宴请妖皇与他的儿子,所以自己的宫殿四周一片寂静,却隐隐能听见血海深处的丝竹悦耳之声。
伽罗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拢在袖中的一双手伸了出来,白如玉石般的手指悄悄在空中接出了复杂的咒印,一道道金色的佛光从指缝中流泻而出,不过是片刻的工夫,她整个人便被金色的光芒彻底吞噬了身影。
布达拉宫深处,年轻的六世陡然抬起头来,默不作声的望着虚空中的壁画。青松石的染料因为年年翻新,依旧色泽艳丽,然而漫天佛陀的眼神似乎历经了时光的洗涤,无声无息的注视着年轻的佛子。半晌,他忽然抬起手来,低低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极轻极薄,就像是小小的一块刀片一般:“伽罗,你回来看我了么?我在这里等了你这么久,你总算是回来了。桑结嘉措已经带着兵马与和硕汗王在雅鲁藏布江边界发动了战争。那些沙弥告诉我,据说死了很多很多的人。其实和硕汗王说的没错,我原本就不适合做活佛。我不过是个伪佛罢了,他如果能找到一个更有慧根更能体恤国民的人,那么就算叫我退位让贤,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可是我总是不甘心,我想着如果有一日你从血海中出来找我,如果我不在布达拉宫里,你找不到我了可怎么办。现在……你终于肯来见我最后一面么?”
他伸在空中的手指虚握在一起,明明是空无一物的空气,他的掌心竟然有如此真实的触感。那分明是女子冰冷的皮肤,甚至还在微微的颤抖着。男子微微笑了起来,一双干净的眼底倒映出满头乌黑的长发。
他左手与她五指相扣,越扣越紧,她却没有挣扎,空着的那只手微微抬起来,终于还是放下去。可能她自己都不晓得该去握住些什么。嘴唇动了动,也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男子的面容已经比从前要显得沧桑了许多,然而虚空中的女子却容色艳丽一如往常。壁画中无数双眼睛默不作声的凝视着眼前的一切,转瞬便又失去了踪影。这一刻的执子之手,是不是又真的能够有到老的幸运。苏璎悄然叹了一口气,所谓幸福,或许原本便是如此镜花水月的事。
伽罗依旧在拉易城中租下了一间房子,仿佛当初她答应他与他一同离开的话从未说过,后来中途她又背弃了他,这些事她也没有做过一般。他们互有默契的抹去了那一段记忆,相安无事的过着彼此的生活。苏璎冷眼在一旁瞧着,总觉得眼前的场景就像是暴风雨前片刻的宁静,天际尽头已经有乌云滚滚叠加,这风雨欲来的肃杀简直叫人心底生出惊怯来。又何止是这两个人呢,整个景国都出于一片风雨飘摇之中。第巴与和硕汗王的战争引动了民心的惊疑,权力中心的斗争往往叫百姓们不知所措。然而处在风暴中心的年轻六世,却有着不同往常的欢喜神色。伽罗不再避讳的出入布达拉宫之中。有时两人会心平气和的说说话,偶尔还会聊起当年的一些趣事。伽罗从来不提外头对这位活佛究竟是怎样的议论纷纷,他也从来不会说起位于雅鲁藏布江那场事关生死的战争究竟战况如何。
他终于肯安心的带在布达拉宫之中,只听见外头人声喧沸风雨飘摇,他都不闻不问。布达拉宫开始变成了一方人间的净土,他的烦恼和忧虑,随着清风徐来,白衣女子的身形出现的刹那消失的无影无踪。她的目光偶尔凝定在他垂眸的面孔上,在他抬头的刹那,露出如莲花绽放般的清浅笑意。
可惜所有的好时光,全都走的急促而焦灼。那场战争带来的结果远比任何人想象中都要惨烈。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六世并没有表现出作为活佛应尽的职责,与五世相比,其余的拉藏汗王都六世都保留了观望的态度。他的神色一天比一天要暗,就像是燃尽了的煤炭,只剩一点诡异的猩红:“卓玛,听说雅鲁藏布江那一战,第巴输的很惨呢。”
七十九章
她眉梢微微上扬,眼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任凭他醉意熏熏的看着自己:“是么,胜败乃是常事。怎么,你现在开始担心了么?”他听出了她语音里暗藏的漫不经心,唇角忽然露出了一抹奇怪的笑容,缓缓说道:“不,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卓玛,你很开心吧……我放手不管这场战事,导致士气低迷,名不正言不顺,连活佛都毫不在乎,他们又何必要卖命。卓玛,也许不久之后,我就……要死了呢。”
“卓玛,你开心么?”
“你喝醉了。”女子默然的看着他,细长的手指抚上对方英俊的面孔,低低叹道。
布达拉宫依仗山势的走向而建,巍峨壮观,难怪号称佛陀在人间的的宅邸。白色的大理石堆砌的宫殿与明黄的砖瓦交相呼应,时不时的有人磕等身长头来此朝拜活佛。身披长衣的僧人们面色如常,政局的更替与战争永远都不会影响到布达拉宫,即便这座宫殿是权力风暴的核心,然而他本身超然物外的地位,却不容许哪怕任何一滴血液溅在宫墙上。
这样一个神圣的地方,实在是不太合适谈情说爱。然而每次看到那一对男女依偎在一起,落日的余晖就像是泼洒开的颜料,色泽一点点的由浓转淡,像极了一张古旧的水墨画。这些风景转瞬便又消散,就像是被风吹过的一旁沙,留不住韶光。
苏璎有些疑惑当初男子说出的那段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许是因为伽罗最初的背叛,所以在他的心里留下了阴影?可是随着时日渐长,苏璎的眉头也越发皱得紧了一些。伽罗可以自由出入布达拉宫,但是她从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过踪影。僧人私底下已经纷纷传言说六世形迹越发癫狂,一个人自言自语,饮酒作乐放浪形骸。僧人们看着六世的眼神越发怜悯,这些见惯了政局更替的旁观者,几乎已然能够预料这位年轻的活佛将来的下场。伽罗却始终只是沉默的望着他,偶尔将目光投向远方湛蓝的天空,像是默默的在等待着什么。
苏璎陡然觉得有些心惊,在伽罗无声沉默的眼眸中,她甚至能够看到更加错综复杂的命运之丝编织出的蛛网,无声无息的在暗处结网,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吞噬掉自己的猎物。这个白衣的女子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她偏执的在等待着什么,所有的光亮都被她漆黑的长发和眼睛所吞没。即便是那个英俊而深情的男子,似乎也并没有打动她。
当伽罗白色的裙袂在暗夜中燃起红色的火光时,那些开在幽冥血海中的莲花犹如人的面孔一般一朵朵缠绕在她的衣襟与裙裾上。她的手中,是第巴要求活佛立刻在拉易城中召见各大贵族,同时立刻在国民之中举行讲经大会。他是举行过坐床大典的活佛,在民众之中的影响力依旧远远高于和硕汗王。然而这份密令,并没有传达到仓央嘉措的手中。
伽罗的手势优雅而镇定,火苗舔舐在纸张上发出簌簌的声响。白纸黑字在那一刻燃成灰烬,被风一吹,就彻底湮灭在了空中。苏璎陡然醒悟过来,伽罗来到这里并不是陡然发现自己爱上了那个男人,想要回来与他长相厮守。伽罗……她要毁灭这个活佛。她回来,是为了要他的命。
落日斜阳,寒蝉泣影,火烧云在天空尽头肆虐。伽罗转身离去,一步步往布达拉宫深处走去。诸天神佛的目光都落在这个异族女子身上,她要毁灭那个名义上的六世仁波切,让一切都重新开始。男子已经伏在床上睡了过去,这是活佛的密室,平素没有人敢擅自闯入,可是这一刻,却有另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站在阴影之中,默不作声的打量着一切。
伽罗坐在他的对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此刻正俯下身子替熟睡的男子披上了一件外套,她的手指能感觉到他身躯散发的热量,像是被烫伤了一般,她的指尖倏然往后退。
对面的人轻轻咳了一声:“怎么了?”
女子摇了摇头,沉默着坐了下来,一张花瓣般的面孔上毫无血色,过了半晌,她才淡淡的说道:“我听闻如今战况已经倾颓,桑结嘉措纵然才华横溢,但恐怕也无力挽如此局势于狂澜了吧。”
来使点了点头,缓缓说说道:“承认姑娘所言。和硕汗王的兵马气势如虹,胜负只怕是也在这是在这数日之内便可见分晓了。”
密不透风的室内只有静静燃烧着的一点烛光,仓央嘉措曾经严令不准任何人进入自己的室内。此刻檀香的味道在室内蔓延,连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过了许久,她凝视着烛光中男子英俊熟睡的侧脸,才低声抛出这样一句话:“可汗在如此关头派你过来,想必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吩咐了?”
“无妨,汗王派我来,不过是要对姑娘表示谢意罢了。同时……如今大捷在望,汗王也很想知道,姑娘如此不遗余力的相助,究竟想要什么?”
她与和硕汗王联手,一边以美人计使得六世整日放浪形骸,在贵族与各大拉藏汗王之间的关系极为紧张。一边又阻断了第巴桑杰嘉措一份份发回拉易的密信。这一役若能得胜,伽罗的确是功不可没。
可是伽罗没有提出任何的要求与回报,她几乎将整个景国都送到了和硕汗王的手中,任凭他在事成之后拥立新的活佛,或者只手遮天的主宰整个景国。但是和硕汗王生性多疑,他不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的帮他的忙。越是在这个时刻,他反而对伽罗起了猜忌之心。
“你回去告诉和硕汗王。”她的手指微曲,踩着某种古怪的节奏敲在桌面上。来使眼前一亮,立刻正襟危坐起来,女子笑了笑,低声说道:“和硕汗王如果胜了,我唯一的要求,便是能够留他一条活路。”
她的目光微微左转,停在男子笔挺的鼻梁上。来使目光一顿,过了片刻,这才说道:“第巴一死,整个大权必然便落在和硕汗王手中,到时候推举出新的六世,他的性命,自然是无所谓了。”
“是么,既然如此,这笔交易,就算是成了吧。”伽罗的唇角微微上扬,然而漆黑如墨的眼瞳中,却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
苏璎的视线转到男子的身上,他似乎真的只是睡着了而已。而且睡得非常熟,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这样密集而暗含锋刃的对话竟然没有惊起那个沉睡的人,倒叫苏璎心底生出了几分诧异。
然而很快,她就知道了伽罗究竟在想些什么。密使从怀中递出一份长信,那上面空白的地方,赫然空出了一只手掌大的地方。伽罗默不作声的接了过来,转过身便举起了还在昏睡中的男子右手,迟疑了一会儿,便毫不犹豫的将手印压在了空白的地方。
僧人们忽然间发现,一直都呆在布达拉宫内的活佛已经一整天都不见了人影。虽说他们都已经知道了这位活佛在位的时间恐怕不会有多久了,然而战局到底瞬息万变,万一第巴大人获胜而归,他们却不见了活佛,可就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翻遍了几乎整个布达拉宫都寻不到人,僧人们一时间都开始变得焦灼起来。然而就在这一刻,六世平日起居的室内,竟然传来了隐约的声响。
撩起的轻纱幔帐后,隐隐出现的却不仅仅只是一个人的身影。为首的僧人顿时一怔,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伸手掀起那层薄薄的纱帐。里面的女子霍然间睁开眼来,反倒是自己落落大方的坐了起来。她身上的衣衫未乱,似乎只不过是午间的休憩罢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