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见颐言站起身来像是要为自己倒一杯茶,然而她的眼睛里却空茫茫的,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她以为总有一日,自己终究会忘记的。忘记寒山寺那一日萤火虫如飞雪而来,忘记在青勉王都那一夜,他低声说我不会让你孤身上路,也会忘掉在迷阵之中,他御使飞剑破空而来,一张脸上满是担忧与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曾以为,终究都会忘记的。
苏璎颤巍巍的伸出手去,她的面孔带着一种苍白的疲惫,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英气勃发的男子。
“这样透支自己的精力,只怕就算能醒过来,身子也会大不如前吧。”颐言再一次叹息了一声,看来兼渊最后用燃烧自己的元神那一幕的确让她十分震惊。然而苏璎始终微微低垂着眉眼,默默的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言不发。
颐言沉默了半晌,自后说道:“我在前头熬了粥,想必差不多也该好了,现在为你盛一碗来可好?”
苏璎没有说话,颐言无法,只得悄然走了出去。
苏璎静静的抱住自己的肩膀,外头像是有哪个渔家女在唱歌,隔得不远,被河流发出的哗哗水声一冲,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悠远与飘渺。或许是已经快到殷国的地界,这里的女子才敢在船头放声歌唱。那样清丽悠扬的歌声,宛如一朵火红似血的花。
“郎君此去音信渺,山水迢迢路遥遥。何日逢君风雨夜,寒镜如霜羞来照。”
那样活泼天真的声音,应该适合唱更直白而热烈的一首歌。然而纵然此刻反差奇异,却也不是不好听的。那首歌,想必是说男子将要远行,那个独守空闺的女子才会这样欲语还休的说道,你何时再来见我呢,到了那个时候,我想必已经年华不再,甚至都不敢再对镜理云妆了吧?
岁月一直都是这样匆促,对凡人来说更是如此。百年的时光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弹指的时间,而对这些人来说,短短二十年,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便已经走完了大半。所以才如此害怕,如此恐惧。
而时间……对她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天地悠悠,万载无痕。她纵然有数千年不老的寿命,终究还是有一天要化作灰尘而去。到了那个时候,又是怎样的一种荒凉和无奈?
她忽然有些明白伽罗心底究竟在想些什么了,是……是在害怕吧。伽罗比自己更早一步明白,自以为凌驾于凡人之上的他们,其实和那些凡人一样,心底在期盼和害怕着同样的东西吧。
因为恐惧和害怕未知的改变,所以才用冷漠与防备做成盔甲,就因为拥有那么漫长的寿命,才误以为这燃烧而肆意的爱情,不过是短如流萤般的存在。时间一定会无情的抹去一切,然而执迷下去的话,现在就已经是万劫不复。
所以不停的伤害和躲避,仅仅只是因为在害怕自己的内心而已。将夜……你当时,嘲笑的就是这个么?
然而,即便是短促有如烟花一般的燃烧,却在某些时候,也会获得永恒的祭品啊。伽罗,曼陀罗阵生生不息,你的孽障,又要到哪一日才能解脱。那么,我呢……我是否也会成为无数供奉的祭品之一?
这一刻,女子的神色异常仓惶和软弱。
“你在想些什么?”苏璎霍然抬起头,却看见原来是沉沉睡去的兼渊已经张开了眼,此刻侧着头看着自己,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意,低声说:“外头在下雨对不对,这样轻的雨声,如果不是落在船篷上,我也听不出来。”
“我扶你出去看一看。”苏璎说道。
兼渊没有拒绝,这个时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反而是才苏醒的苏璎比他更有精神一些。男子的一张脸苍白如纸,连嘴唇都透着一种骇人的青白,因为焚烧了自己的元神,虽然在最后一刻冲出了两仪微尘阵,但是到底损耗巨大,更何况在这两天里不但没有好好休养,反而透支精力来照顾苏璎,他的身体……应该也弱到一种地步了吧。
船头的风很大,两人才刚刚掀开帘子,倒卷的风就将两人宽大的袍袖吹得飒飒作响。的确是下着濛濛细雨,无声无息的吹到人的脸上,丝毫都感觉不出来。清澈的江水倒映着碧色的山峰,茂盛的水藻像是摇曳的手臂在水底自由的伸展,船行水上,犹如是无意中驶入了一副画卷一般。
苏璎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不远处也有一艘小小的渔船往自己相反的方向驶去。坐在船头的女子还在哼着那一首曲调哀婉的小调,然而那眼神却分明如此欢欣喜悦。
“怎么连伞都不拿?”兼渊顺手拿起放在一侧的一柄湘妃竹十二骨纸伞撑在女子头顶,含笑说道。
“为什么……还要回来?”那样轻的声音,就像是此刻落在船身发出簌簌声响的雨声。然而,苏璎的眼神却是凝定而固执的。
兼渊轻咳了两声,眼底的笑意却愈盛,“这个时候,你还要问我为什么回来么。”他的视线转到青碧的山水之中,放眼望去,浓淡不一的青与翠像是占据了整个天地一般,在这样的地方,连人的声音都不自觉变得温柔起来:“我们究竟能拥有和占据什么呢?无穷的财富,还是锦绣的河山。人的生命短如流萤,在这样转瞬即逝的生命中,我不过是听从了自己的心声罢了。”
“兼渊……”苏璎愕然的抬起头,有些茫然的看着眼前的男子。
她忽然微微笑了起来,原本锋利的眼神此刻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她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底有什么东西,宛如一片无边无际的原野,陡然间挣扎着开出了喜悦的花朵。
她一直在红尘之中苦苦追寻的东西,此刻似乎就这样静静的躺在自己的手心里。
苏璎曾经云游列国搜寻自己所需要的爱恨情仇,然而这次毕竟是第一次来到殷国。那个传闻中历代都由女王当政的国度,据说国民有着奇异的风俗与品性。那里的男子对女子尊重有加,不同于楚国贵族的礼教束缚,出身高贵的千金贵女时时在自己的宅邸中举行盛大而奢华的宴会,邀请各地的青年才俊云集一堂。
甚至高居庙堂之远的女王,也会在自己的王宫中召开这样的宴会。能够得到女王的邀约,一直都是这个国度中所有人最高的荣耀。远离其余六国而偏安一隅的殷国女王,似乎是十分受到百姓爱戴的明君。
颐言絮絮叨叨的说起假如不是苏璎受了伤,或许这次去往殷国应该会有不错的收获呢。然而白衣的女子只是笑了笑,眼神清冷而沉郁。
因为两人都受了伤,颐言不敢再请渔夫帮忙,所以干脆花钱买下了一艘宽敞的乌篷船。然而缺少划桨的船夫到底不妥,所以她干脆在船底施了法术,让那些密密麻麻的水藻在水底犹如一只只托举的手臂一般载着这艘船飞速的往前行驶。
八十七章
不过为了不让人看出异处,兼之在两人都受伤的那段时间,颐言干脆便颠倒了他们的行程,在日落之后,多数的船只都因为害怕看不见的礁石出现危险而将船只停泊靠岸,而这艘诡异的乌篷船便在黑夜中犹如在平底奔驰的骏马一般飞速疾行。而天色初亮,颐言便寻一个僻静的角落将船只隐藏起来,等到天黑之后再继续赶路。
对于生性就喜欢热闹的颐言来说,这种昼夜颠倒的日子还真是十分无趣。不过幸好兼渊在某一天醒了过来,颐言的压力顿时才减轻了一些。
不过在水面上坐船而行,倒也有一样好处别处是比不上的。
颐言对吃鱼这件事简直有着异乎寻常的偏执,可见天性这个东西十分的难以捉摸。即便是修成了人形,跟在苏璎身边这么多年周游列国,什么样的美味食材她不曾吃过。然而一听到等会要煮鱼汤吃,颐言顿时变得兴高采烈起来。
或许的确是太饿了,颐言也不像往常一样悠闲的坐在河边钓鱼,而是并拢双指往河中一点,几条鱼就被喷出的水柱自动冲到了岸上,其实有一条尤其肥大,差点砸在了颐言身上。
兼渊受了伤,此刻就懒洋洋的靠在一颗杨树上。他的飞剑就那么搁在一边,说也奇怪,这柄飞剑通灵,一旦有妖怪出现在侧依旧一定会发出嗡鸣声示警,唯独面对苏璎的时候毫无反应。
风景如画,碧水蓝天,在这一刻都像是一个随时会碎掉的梦境。
“苏璎。”
在女子快要阖上眼睛的时候,隐隐约约的,在自己的耳畔传来了男子低沉的嗓音。含着深深,几乎要将人溺毙一般的欢喜和淡淡的失落。
兼渊侧过头来,看见白衣的女子如绸缎般的长发随意的披散在脑后。那张犹如莲花般素洁的容颜,越发像是开在水中盈盈欲坠。
“看来今晚可以煮一碗鱼汤了。”兼渊还想要说些什么,然而颐言已经蹦蹦跳跳的拿着自己手中握住的几条肥美的草鱼走了过来。
兼渊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那天晚上煮的鱼汤分外鲜浓,虽然只是用简单的作料调味,然而把干粮泡在鱼汤里吃倒是别有一番滋味。更让兼渊称奇的,或许是小口小口撕扯着馒头浸泡在鱼汤里的苏璎吧。那样矜贵的女子,没想到也能习惯这样粗糙的食物。
那些遥不可及的距离,彼此带着的隔阂与秘密,在沉默的风里和浓香扑鼻的鱼汤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寸寸的瓦解着坚不可摧的壁垒。
“小姐,咱们总不能天天都吃鱼汤吧。”颐言眨了眨眼睛,“我倒是无所谓,不过宋公子不吃荤腥,我们的干粮也没剩多少了。”
苏璎虽然大病初愈般病怏怏的模样,然而到底是两百多年的主仆关系,一眼便看出了颐言的小心思,随即失笑道:“你自己嘴馋罢了,竟然还要扯到他身上去。”
颐言原本委屈的瘪了瘪嘴,刚想反驳,忽然又笑了起来:“真是奇怪,我记得小姐以前不是一口一个宋公子么,今日个怎么又转性了,‘他’?‘他’是谁?”
两人一时都愣住了,兼渊假装咳了几声,没听到一般继续埋头吃着干粮,倒是苏璎抬一抬眉,“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去买干粮了?”
颐言立刻噤声,抿了抿嘴在一边掩嘴偷笑。
最开始的时候,这两个人似乎很多次都已经走到了某种分叉路口一般。只要有一个人先开口说出妥协的话,说不定整件事情就已经走会走到完全不同的地步。一直沉默着,试探着,隔在他们两人之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客官,您要不要板栗糕?”
在一家普通的茶肆边,苏璎和颐言闲着无事,便出来转了一圈。兼渊受了伤,原本也想跟出来,只是苏璎懒懒的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可是想出门,让我救你一次,就算是扯平了?”
兼渊愕然,只得苦笑着作罢。
其实这不过是个极寻常的小镇,只不过靠近宁相江,所以倒也比旁的地方要热闹一些。行人三三两两的来往不绝,沿街也有一些从来往船只留下来的一些新奇物件。走了一圈觉得累了,这才随意找了间茶肆,又嘱咐伙计去蒸一些馒头。主仆二人方坐定,便听见有女子的吆喝声在耳边响起。
是个头上抱着蓝色碎花布的女子,大约三十岁的年纪,皮肤白皙,竟有几分弱柳扶风的姿态。她吃力的抱着几个纸包,里面放的想必就是那些板栗糕了。
颐言将茶杯放回桌子上,倒是然有兴趣的看了几眼,她倒是挺喜欢这些零零碎碎的小吃,随即出声喊了起来,“这里。”
那女子闻声赶了过来,将怀中的一个大包袱放了下来,细长的手指层层解开纸包,里面如珍珠色微黄的栗子糕块块分明的摊开在桌面上。颐言深吸了一口气,的确是香味扑鼻而来。
颐言欢喜的不得了,伸手就去拿了一块。那女子面上带着几分愁苦的神色,然而一见颐言活泼的面孔,一时间也露出了几分喜意。见她喜欢,便又从旁边拿了一小包给她:“姑娘喜欢,不妨多吃一点,这一盒是花生糕,一样好吃的禁呢。”
“多谢。”苏璎微微颔首笑道,然而抬起手去接那盒花生糕的时候,唇角的笑意却微微凝住了。
在对方不经意垂落的衣袖上,有几道鲜红的鞭痕。皮肤已经微微肿了起来,红褐的伤口宛如孩子咧开的笑脸一般。
“夫人,你没什事吧?”苏璎蹙眉,低声问道。
“我……我没事。”神色憔悴的女子一惊,下意识的收回了手,“姑娘如果喜欢这栗子糕,只要五文钱便够了。”
苏璎略略颔首,颐言已经机灵的从钱袋里拿出了一锭碎银子放在对方手中。那女子连声说着多谢,便一言不发的走开了。
“这位夫人,倒不像是寻常的农妇呢。”颐言貌似无意的说道。
正快手快脚往里面装馒头的伙计啧了一声,见四周无人,这才说道:“那是,据说从前是哪个府里头的小姐呢,只是那时候家里败落了,所以只得随便许了人家。如今娘家有个哥哥,说是考中了进士,眼看着是终于走起运来了。只可惜哟……”
“可惜什么?”颐言的唇角微微上扬,十分好奇的问道。那伙计见人家对自己说的话十分感兴趣,兴致也随之高涨了不少,继续说道:“可惜丈夫却是个泼皮无赖。她丈夫姓孙,家里倒是有些财产,想必从前也是图了人家这一点,才把女儿嫁了过来。”
“谁晓得不过是两三年的功夫,原本有了孩子,还以为一家和和美美,公公一去世,丈夫就迷上了赌博,成天在外头花天酒地,多大的家产也架不住这样挥霍啊。没钱了喝醉了都回来打老婆,还逼着妻子和娘家要钱,真是可怜见的。”
苏璎抬起头看着对方转身离去的身影,眼中露出了一抹饶有兴趣的光芒。如果是寻常,或许说不定,她会请刚才那个女子去自己的红尘阁中坐一坐吧。
那个女子身上,有着那样强烈的不甘和执念,哪怕就连步履蹒跚的背影,都像是在无声且用力的控诉着什么。
“孙夫人。”明明已经走出了上百步的距离,然而女子的低语声却像是就在耳畔响起一般,妇人惶然的回过头去,却看见坐在茶肆中的女子正望着自己的方向,缓缓举起了手中的茶盏,“孙夫人,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不妨直言。妾身,名唤苏璎。”
妖……妖怪?白衣的女子已经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很快就和跟在她身边的那个丫鬟一起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怀里抱着几包板栗糕的女子陡然一颤,几乎抱不住那几样点心,踉跄的往后退去。
怎么可能……明明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对方也没有高声疾呼,那腔调韵律都十分奇特的声音就像是直接在自己脑海中回响的一般,清晰可辨。
她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