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喳!皇阿玛。
福临走开几步,背着手想着走来走去。众人见他那模样,都不禁笑了。
福临背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皇太极、孝端后都惊讶地笑了,贵太妃亦勉强一笑。
福临回头笑道:皇阿玛,儿子背得对不对啊?
皇太极笑道:对,对,背得好!
大玉儿不敢丝毫得意,苏茉尔却暗中对福临笑着竖起大拇指。
孝端后笑道:福临真聪明!这诗仿佛不错,什么鸟啊、花儿的!瞧这孩子,奶声奶气的,念出来还真好听!
皇太极突然心中闪过一阵黯然,忍不住喃喃道: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孝端后、大玉儿互望一眼,知道他想起了海兰珠,都不说话。
善于察颜观色的苏茉尔忙道:皇上,九阿哥背得好,该赏他点儿什么吧?
皇太极回过神来,勉强笑道:当然,该赏!
他拉过福临,想了想道:这么着,皇阿玛赏你一副角弓短箭,那是皇阿玛小时候,第一回行围打猎用的,还射中了一头獐子呢!
大玉儿忙劝阻道:不行不行,这赏得太重了!我记得那是先皇御赐的。
贵太妃话中有话地笑道:妹妹就让福临收下吧!皇上也是一番勉励的意思。毕竟,武功骑射才是祖宗的根本!像我们博果尔,从小体气壮,随着豪格习射,连豪格都夸他呢!
博果尔得意地:是啊!大哥说我臂力不差哟!皇阿玛,我射箭中过三回鹄!
贵太妃一脸得意,故意问:真的啊?那九哥哥呢?大哥也有夸奖他吧?
博果尔眨着眼道:大哥说,九哥哥臂力还不如我……可是巧劲儿用得比我强多了!他都中过十回鹄了!
皇太极笑着点点头。贵太妃不想反蹭了一鼻子灰,讪讪地说不出话。孝端后和苏茉尔心中暗笑。大玉儿连忙搂过博果尔来,温柔笑道:博果尔,你比九哥哥还小两岁嘛!等你长大了,一定能像叔叔哥哥们一样,在战场上克敌立功,做咱们大清的一名勇将!
贵太妃闻言,心中不悦,勉强一笑,意在言外地道:可那些老福晋都说,博果尔的模样性情,跟皇上小时候一模一样呢!
皇太极心中了然,微笑着,看大玉儿如何反应,大玉儿却装做不懂,淡淡一笑道:老福晋们都这么说,那想必是博果尔最像皇上了!
贵太妃很是得意。孝端后不满地睨了她一眼,招手叫福临过来,福临很自然地紧紧偎进孝端后怀里,孝端后十分疼爱地抚摸着他。
贵太妃见状十分不悦,却不敢流露出来。正在有些尴尬时,苏茉尔看见豪格母远远走来,忙道:呀,这下更热闹了,奴才赶紧添个座儿。
豪格母走上前施礼道:奴才给皇上、皇后请安,贵妃、庄妃娘娘吉祥。
孝端后和蔼地:别客气,坐下吧!
大玉儿笑着道:姐姐,请代贵妃娘娘和我,多谢豪格,百忙之中还抽出空来,领着九阿哥和十一阿哥,教他们武功骑射。
豪格母不客气地道:应该的。豪格是“大哥”嘛!教导两位小弟弟成才,等长大了,不都是大哥的好帮手吗?
豪格母掩不住语气中的一丝得意,孝端后微微变色,贵太妃明显气恼不悦,只有皇太极、大玉儿均不动声色。
夜晚,皇太极到清宁宫暖阁与孝端后闲聊。
皇太极在炕沿坐下,感叹道:唉!这两年身子真的不行了,动不动就觉得累。原本还想,以后要再上前线督战,亲眼看着我八旗军攻进山海关呢!
孝端后劝道:皇上正在壮年,说“身子不行”还早着呢!只不过,也要留神保养,善自珍重。听说上个月,皇上出猎郊原,又绕道去了宸妃的茔墓,恸哭了一场。皇上啊!不是我爱嗦,为了大清,您也该……
皇太极拍拍孝端后的手,接话道: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
孝端后感动地看着皇太极,两人互相凝视着。
皇太极感慨地:人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我如今才咀嚼出这话的意思。哲哲,你跟我这二十多年,也算得上是经过大风大浪。只有你,还是这么贤淑宽厚,还是这么一心为我。
孝端后:我们是结发夫妻,情分不同啊!倒是玉儿,她一路受了这么多委屈,从来没有怨言,这份儿心胸见识,连我也比不上!
皇太极想了想,点点头:对她,我是心里有愧的。
孝端后正色道:有句话,我问了出来,料想皇上也不会怪我。
皇太极笑道:你问啊!
孝端后:今儿的情形您也看见了。皇上是聪明人,总体会得出……贵妃和庶妃她们,在为了什么暗中较劲儿吧?
皇太极一怔,想了想,微笑着点点头。
孝端后:皇上如今正是春秋鼎盛,倒也不那么急着立太子。不过,暗中较劲儿久了,难免心结加深,万一明着也冲突起来,总是不好。皇上心里,可有什么打算?如果要立太子,选谁才合适?
皇太极沉吟不语,凝眉思索着。
孝端后继续道:我知道,论长,该是豪格;可是祖宗的规矩,未立之前是子以母贵,既立之后才是母以子贵。所以,要依照嫔妃地位而选择的话,该是博果尔。不过,福临这孩子也讨人喜欢。所以皇上难以抉择了,是吗?
皇太极思虑道:这事儿……有两种情况。如果,我还有个一二十年好活,那这会儿就决定谁来继位,也早了些。豪格虽是长子,但性情还嫌浮躁,而且他额娘身份太低,又不识大体,实在难合我的心意。
孝端后点头道:豪格下面的几个大儿子,他们额娘的身份就更低了。
皇太极沉吟着:至于两个小的,又太小了,目前还看不出资质好坏,到时候再细看慎选也就是了!再说第二种情况,倘若……我早早归天……
孝端后打断他的话: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皇太极微笑道:不就是白说着,跟你商议吗?倘若如此,两个小的就真的太小,怎么担得起大清国这个局面?国赖长君,豪格的年纪倒合适,军功也还算足够。只是,除了担心他额娘,我还担心……
孝端后忙问:担心什么?
皇太极:豪格跟多尔衮之间,似乎有芥蒂。豪格年纪大些,却比多尔衮低了一辈,明里暗里都不免吃亏。就算皇位传给豪格,他的才干、心计,也不是多尔衮的对手。因此,我遇事不免抬举多尔衮,压着豪格,就是为了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两虎相争起来,多尔衮能念着我的情,放过豪格。豪格跟他额娘不明白,老说我偏心,他们哪儿知道我的用意?这还不都是为了保全豪格!
孝端后听得一愣一愣的,感叹道:想不到,皇上这么深谋远虑、用心良苦!
皇太极郑重地:所以,哲哲,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孝端后:皇上请说。
皇太极: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
孝端后又一次打断他:我不要听这种话!
皇太极握住她的手,苦笑道:人生自古谁无死?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我死得不是时候,“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而受伤的一定是豪格。答应我,你要想法子去化解,跟我一样,尽力保全豪格!能答应我吗?
孝端后迟疑半晌,终于点点头:是,保全豪格!
盛夏的午后,骄阳似火,永福宫窗外绿阴摇曳,蝉鸣阵阵。
大玉儿在书案前正将成摞的奏折,一一取起,用心地细读、分类。
退朝后,皇太极神色疲惫地踏进永福宫。
大玉儿见到皇太极,忙起身施礼:皇上吉祥!
皇太极摆手道:坐,坐!你忙你的。唉!天儿真热,倒是你这儿凉快些。
大玉儿关切地道:皇上快坐下歇歇。
皇太极在窗边坐下,微风吹来,他身心放松了些,一坐下简直不想起来。
皇太极叹道:跟范文程他们商议了一下午,真累得慌!头晕哪!眼神儿也不灵光了!今儿不知怎么的,右边半身竟然有点儿发麻。
大玉儿忧虑地道:皇上,唤御医来请脉吧?
皇太极摇头道:我没事儿!一请脉,无端惹人猜疑。
大玉儿:国事繁重,皇上日理万机,要多保重龙体。
皇太极呼出一口气道:好在有你替我分劳啊!
大玉儿:玉儿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尽力而为。
大玉儿方才一面说时,已将奏折都分好类,起身禀告:皇上,今天的奏折都已经分门别类了!凡是可以旨准办理的都归在这儿,那些还有争议、需要斟酌的,都归在这儿了!
皇太极:辛苦你了!省了我不少工夫。每天的奏折堆积如山,真没精力应付!
大玉儿:玉儿为皇上准备朱笔,趁着这会儿挺风凉,皇上批阅奏折吧!
皇太极笑道:我看,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你就直接替我批了……
大玉儿忙摇头:不行不行,我可不敢擅动朱笔,免得传出去,落个干政的嫌疑!
皇太极笑了笑,拉住大玉儿的手,半开玩笑地说道:其实你看了好一阵子奏章,国家大事、朝中是非,以你的聪明,早该心里有底儿了!可是你呀!不再多说话,不再出主意,不像当年那样肯帮我了!
大玉儿低下头:皇上言重了,看奏章,只不过是理出个顺序,大主意本来就得皇上来拿!
皇太极叹了口气,起身又坐下,面对满桌奏折,不禁皱眉苦笑。
大玉儿心中不忍,起身从背后轻揉他的肩,皇太极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两人默默无言。
夜晚,皇太极书房里亮着灯光。
贴身侍女珍哥端着托盘走来,在书房外停下禀告道:奴才珍哥给皇上请安。
皇太极声音疲惫地道:进来!
珍哥走进书房,见皇太极在专注地批奏折,劝道:皇上,夜深了,您这两天身子不爽,进碗燕窝粥,就安置吧!
皇太极搁下朱笔,流露出疲倦的神情:我累了。可是,心里有点儿慌,不踏实。睡不着呢!
珍哥不解地问:您在愁什么呢?
皇太极苦恼地:不是愁,不是闷,而是……我也不明白。
珍哥试探地:要不要……奴才请庄妃娘娘来陪伴皇上?
皇太极靠在椅背上,想了半晌,微微苦笑道:你能不能帮我请来……从前的玉格格?
珍哥诧异地:玉格格?
皇太极:珍哥,你说,玉格格好?还是庄妃娘娘好?
珍哥失笑道:玉格格和庄妃娘娘?不是同一个人吗?
皇太极怔怔地:不,我觉得她们不是一个人,不完全是。
珍哥自作聪明地:嗯,依奴才看,是庄妃娘娘好。庄妃娘娘是皇上在后宫里的左右手,帮了皇上好多忙啊!
皇太极苦笑:是的。从前,这一直是我对她的期望,所以,她不由自主,从玉格格被磨炼成了庄妃。谁知道,我现在才发现,我真正爱的,却是玉格格。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皇太极突然推桌起身出去。珍哥一脸困惑,苦苦地思索着。
皇太极骑马出了皇宫,侍卫们忙骑马追赶。
月夜下,数骑急奔,踏破夜的宁静。
皇太极骑着马在郊外的原野上纵情奔驰……宸妃和大玉儿的面庞交替出现在皇太极脑海里,他不停地在心里问:为什么我会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难道,这一生,我拥有的还不够多吗?皇位、权力、荣耀,贤妻、美妾、爱子,谋臣知心,手足真情,还有,我还幸运地拥有过倾心相恋的女人。这一生,我拥有的还不够多吗?可是,拥有一个男人所能梦想的一切,我就能算是个英雄吗?
皇太极不知不觉停住马,仰望星光灿烂的苍穹。他在心里道:听说,成吉思汗在临死前,就喃喃自语着“英雄”两个字,他的心境,也跟我一样吗?成吉思汗拥有过空前辽阔的版图,但他死了之后,也只不过是埋骨在大草原上的一块小小方寸之地。英雄,又能如何?
他缓辔漫行,来到悬崖边,星空下是他孤独的身影。他找不到答案,苦苦地追问:父汗,你在临死之前,是不是也有同样的疑问?我们历尽千辛万苦,耗尽每一分血汗,拼命攀爬着一座名为英雄的高山,好不容易,成功了、征服了,却没有料到,结果是一个人站在冷风刺骨的山巅,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感觉那么地孤独。这时候,忍不住想问自己,究竟……什么是英雄?
皇太极策马驰骋着,朝着月亮的方向,越驰越远……
皇太极回到皇宫时,已是深夜。
整个皇宫都在梦中熟睡,静悄悄没有一点儿动静。
皇太极疲惫不堪地在回廊里踱步,沉思着。
他喃喃地问:皇位继承人是豪格?福临?博果尔?还是……多尔衮?
他想得头疼欲裂,停住脚步,又一阵晕眩,他定了定神,缓缓向书房走去。
书房里烛光摇曳着,皇太极走近书桌坐下,拨开奏折,取了一张笺纸,提起朱笔,濡饱朱墨,凝思半晌,心里道:如果,此刻我必须选择,我该选择谁?
他写下一个“立”字,然后迟疑凝思,终于下定决心,提笔正要继续写。突然间,他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漆黑,呼吸急促,心痛如刀割。他额上暴出青筋,猛然想到或许自己大限已到,就像燃尽的蜡烛,上天也回天无力。他恐惧地抓住笺纸,说不出话来。就像灯光的电源开关被关掉一样,皇太极脸上所有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他栽倒在地。短短一瞬间,他的眼神清澈平静,他喃喃道:英雄……英雄……
逐渐地,他的目光涣散了……
深夜,皇宫书房外人声鼎沸,灯笼火把亮如白昼。
大玉儿、苏茉尔、福临以及随后赶到的贵太妃、豪格母等人一脸焦急,站在书房外眼巴巴地等着里面的消息。
苏茉尔焦急地低声问大玉儿:格格,怎么办?
大玉儿牵着福临的小手,茫然地看着前方,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贵太妃、豪格母压抑着声音互相吵起来,神情气急败坏。
贵太妃训斥道:你凭什么跟我抢着进去?别忘了自个儿的身份!
豪格母猛地一昂首不服气地:什么身份?我是皇上长子肃亲王的额娘!
贵太妃不屑地道:你以为你稳能当上圣母皇太后?别忘了本朝家法,子以母贵!
豪格母冷笑道:你又以为你稳能当上圣母皇太后?一个五岁的毛娃子!话都说不清,坐上龙椅,脚还够不着地呢!当得了大清国的皇上吗?
突然间,书房里隐隐传出孝端后椎心泣血般痛苦的哭喊声:皇上!你回来!你回来!皇上!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大清国!皇上……
屋里传出的一片哭声,让宫外众人呆愣住。
珍哥从里面排众而出,泪如雨下,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