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传宗听了暗自一笑,心想:『这卖面姑娘还真有趣。听起来倒是个刚强烈性的女子。』
他害怕暴露身份,不敢抬头,只是把斗笠压得低低的,埋首吃面。等到付帐的时候,那卖面女子拿围裙擦了擦手行礼道:「不用了,就当是积个佛缘吧。」
朱传宗听她谈吐不凡,声音更是熟悉,抬起头来看时,两人都是一愣。朱传宗嘴一张,「可人」两字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岳可人一脸惊喜,小手捂住嘴巴,眼眶都红了。她知道这里不是谈话之所,跟旁边算帐的老者耳语了一句,那老者转头来看,果然是岳可人的父亲岳一鸣。
当下三人心照不宣。岳一鸣父女假称有事,把摊子收了,朱传宗便跟在他们后面,七拐八绕,进了一座小小的院落。
岳一鸣小心地看了看左右,关上房门,朝朱传宗拜道:「恩公!」
朱传宗急忙搀他起来。岳可人凝视着他,见他落魄至此,以前对他的种种不满,早就烟消云散了,道:「少爷,我看外面在悬赏抓你,担心得要死。你,你怎么出家了?」
朱传宗见她垂泪欲滴,楚楚动人的样子,又怜又爱,微笑道:「我这是假出家,掩人耳目而已。」接着将过往经历说了一遍。
岳可人抚着胸口,长出了口气,道:「庞来孝太可恨了,幸好你没事。少爷,您以后就跟我们一起生活吧,我们一家在这里都没有亲故,不会被人发现的。」
朱传宗道:「只是怕连累了你们。」
岳一鸣道:「朱大人这是哪里的话。要不是当初您为我翻案,我们一家早就家破人亡了,如今能为恩公尽一份力,实在是毕生之幸。只是舍下简陋,恐怕要委屈恩公了。」
朱传宗心想:『古人说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诚不欺我啊!』他自落难以来,一路坎坷,见多了人情冷暖,此时越发觉得岳家父女的赤诚可贵。
稍后便问起岳家的近况。原来朱传宗为岳家翻案之后,新来的知县认为朱传宗是岳家的后台,因此不敢找岳家的麻烦。可是过了两年,一看朱家再没人来联系,那些受过翻案牵连的官吏们,胆子便渐渐大起来。摊徭派赋,处处为难岳家,连岳项东家也不肯放过。
然而祸不单行,岳一鸣的妾室,也就是小顺的生母,去年染了重病,久治不愈,后来就去世了,而岳家为了给她治病,又花尽了积蓄,当初侵吞他家产的那个蔡家这时趁机又来落井下石。岳一鸣兄弟一看实在是无法容身了,只好离乡背井。岳一鸣带着岳可人姊弟搬到了安兴县,岳项东干脆到别的州府去了。
到了安兴县后,岳可人靠着做面的手艺,开了一个小面摊。岳一鸣帮着她算帐,小顺则是到一家杂货铺当学徒去了。
朱传宗又气又恨,咬牙道:「这帮狗官,我当初真该杀光了他们!」半晌叹了口气,道,「都是我办事不周,到底还是连累你们了。」
就这样,朱传宗就在岳家住了下来。过没几日,他看岳一鸣父女早起晚归十分辛苦,暗暗打定主意要帮忙做事。
这天,朱传宗一早起来,只听见劈啪的声响,循声走去,原来是岳可人在后院劈柴。
只见朝霞之下,岳可人俏脸红润,微张着小嘴喘息,额头上几滴晶莹汗珠,看起来娇艳如带露桃花,却又让人无限怜惜。她毕竟身子纤弱,往往五六下也劈不开一块柴。但是她双手仍握着刀把用力挥动,眉宇间一片坚强神色。
朱传宗过去接过柴刀道:「这不是女儿家做的,还是我来吧。」岳可人先是不肯,挣了挣,不小心与朱传宗大手相触。她脸一红,这才放手站在一旁注视着。
朱传宗捡了一块柴来立在地上,一刀劈去,只听啪地一声,刀尖插到地上,木柴飞得远远去了。岳可人忍不住轻笑,朱传宗脸一红,道:「看不出来这木柴也挺顽皮的。」
岳可人听他说得有趣,笑意更浓了。柔声道:「少爷,你没做过,劈柴也有诀窍的。要沿着木柴的纹理,这样才劈得开。」
朱传宗何等聪明,不一会儿便摸到窍门,柴刀上下纷飞,转眼劈出一堆柴来。
岳可人抿着嘴盯着他,目光中异彩连连,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不过朱传宗毕竟从小富贵,虽然身体健壮,这时也累了。岳可人取出一条手帕来,走上前帮朱传宗拭着脸颊上的汗水。朱传宗闻着她身上清幽的体香,盯着她如花的娇颜,一时呆住了。
岳可人脸一红,低下头道:「少爷,柴已经够了,你歇一会儿吧。」
朱传宗戏谑地看着她,突然「哼」了一声。
岳可人抬起头来,不解道:「少爷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朱传宗道:「我在气吴先生,气他出了这个狡兔三窟的主意!」
岳可人惊讶地问道:「吴先生思虑深远,未雨绸缪,少爷应该感谢他才是,怎么怪他呢?」
朱传宗又哼道:「若不是他的主意,我早就跟你长相厮守了。」
这简直就是变相的表白。岳可人脸红如霞,有些慌张地看了看左右,道:「我,我要和爹爹出摊去了。」转身就想逃走。
朱传宗看她柔弱的身影,心中不舍,忍不住道:「可人,我陪你卖面去吧!」
第四章 我为鱼肉
朱传宗按照吴先生的锦书所写,寻到岳可人,一起经营小店,倒也相安无事。而朱传宗为了躲避耳目,留了胡须,戴上假发,等头发渐渐长出来后,再也不怕了。不过岳一鸣仍怕出事,便让他和岳可人成亲,然后让他们去一个偏僻的地方生活。
北疆省是大梁国最远最偏僻的省,因此两人一起到这里,在一个叫绥平的小县安顿下来,两人开了一间小小的酒店度日。
朱传宗位高权重,平时锦衣玉食,自然对美食十分考究,不但吃遍了京城有名的酒楼,连皇宫的御宴都不知道参加过多少回。那些南北名菜,就算不知道做法,可是吃过多次,如此揣摩着做了几次,也琢磨出几道菜来。虽然比不上那些名厨,但在这个偏远小县,也算是很出众了,因此酒店的生意十分兴旺。
若是常人,这样的生活也就很满意了,但是朱传宗曾经在朝廷上位高权重,呼风唤雨,在家里也是锦衣玉食,美人环绕。如今只不过做一个小酒店的厨师,整日与锅铲为伴,这让他如何能够不心猿意马?而且每当想起朝中奸党独大,横行不法,又想起家人被自己连累,现在不知道沦落到何处,难免终日嘘叹,愤懑不已。
岳可人是玲珑心思,看他愁眉不展,哪里还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但是想要劝他,又不知道从何劝起。
这天打烊得早,朱传宗沏了壶茶,坐在院子里,看着天边残阳,想起远隔千里的亲眷,不禁又有些戚戚然。岳可人边倒茶边盯着他看,忽而一笑。
朱传宗低下头,见她穿着鹅黄色粗绸长裙,乌发垂肩,上面别着一支珠钗。眉儿弯弯,眼儿水灵,俏丽脸蛋,似吹弹即破。虽是民家打扮,却难掩天生丽质。挽着袖口,一双秀手,十指纤纤,丰盈而不见肉,娇柔而若无骨,真是说不出的可爱。忧愁顿时去了几分,微笑道:「娘子有什么有趣的事,说来听听?」
岳可人一边将茶递给他,一边笑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个故事,跟咱们的酒店有些关联,所以觉得有趣。」
朱传宗道:「什么故事?」
岳可人道:「以前有个大才子与一个富商的女儿相恋,两人相约私奔。可是大才子家境十分贫寒,富家小姐就亲自开了家小酒店,当垆卖酒——」说到此处停住,又温柔地看着朱传宗,微笑起来。
朱传宗道:「你说的是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这故事也是个千古美谈呢。」想了一会儿,轻叹道,「卓文君才貌双绝,你也不比她差。不过司马相如乃是有名的才子,我却只是个带罪的逃犯,这种隐姓埋名的清贫日子,不知道要过多久。」
岳可人道:「可是我很开心啊!」
朱传宗奇道:「吃苦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岳可人想了想道:「相公富贵的时候,身边有数不清的人服侍。可是潦倒的时候,却只有我有机会陪在你身边。我多有福气啊!」说着就抿着小嘴儿得意地笑起来,又握起朱传宗的手道,「再说相公只是一时的困顿,早晚还有复出的一天,世上还有无数百姓等着相公去替他们主持公道呢。」
朱传宗怔了半晌,喃喃道:「我还有复出的一天吗?」
岳可人道:「当初我进京告状的时候,一年没有结果,流落在街头上,我以为一生都伸冤无望了。可是不久就遇到了相公,为我爹爹翻案昭雪。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相公的才华见识强过我百倍,难道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朱传宗听了心中颇有感触,心想:『可人这是在开解我呢。她是个坚强果敢的女子,我身为她的相公,怎么能遇到挫折便灰心丧气,还不如个女子呢。我从天上被贬到凡间来,反倒品味到了人间的情爱,还做了许多为民做主的大事。现在我从朝廷沦落到民间,正好体验一下民间的疾苦,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
朱传宗想通了一些,心情也不再那么郁结了。
转眼,酒店也开张了一个多月。这天中午来了两个衙役,进门四处看了看,朝朱传宗道:「老板,你这里生意不错啊。」
朱传宗以为他们是来吃饭的,急忙招呼。可是这两个人也不就坐,一会儿夸酒店客人多生意好,一会儿抱怨自己这些当衙役的干活辛苦,有一搭没一搭的,东拉西扯个没完。
朱传宗听了几句就明白了,知道这两个衙役是来打秋风的。勉强应付了几句,心里却越来越厌恶,直想一脚把两人踢出去,可他一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只好忍着。
那两个衙役说了半天,越说越露骨,就差直接开口要钱,见朱传宗好像还是没听懂似的,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咳嗽一声道:「老板,你这个月的例钱还没交吧?」
朱传宗道:「什么例钱?我们店里的商税早交齐了啊。」
那衙役道:「你交的商税是给朝廷的,我说的例钱是给衙门的。」
朱传宗笑道:「两位差官别开玩笑了。衙门自有朝廷发下来的俸禄,跟我们百姓收什么钱呢?」
另一个衙役忍不住道:「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靠那几个钱,让兄弟们都去喝西北风啊!让你交你就交,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这要是在以前,别说个小小的衙役,就是省里、部里的高官,谁敢这么跟朱传宗说话?可是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朱传宗气得心里大骂,脸上却也不能流露什么不满,道:「小店本小利薄,差官若是没有衙门的官文,只好对不住了,这钱我是不交的。」
那两个衙役闻言大怒,可是看了看周围坐满的客人,也不好发作,瞪了朱传宗半晌,一个衙役冷笑着道:「那就祝你生意兴隆了!」两人转身气冲冲地走了。
岳可人有些担心地道:「得罪了这些当差的,会不会有麻烦啊!不如就把钱给他们吧?」
朱传宗知道岳可人以前吃够了官府的苦头,握着她的手安慰道:「别怕,有我呢。他们这是敲诈勒索,没有合法的名目,告到大堂上也不站不住脚。」
朱传宗嘴上说不在乎,心里也不轻松。他早就听过一句话:阎王好送,小鬼难缠。又有一句话,叫做「县官不如现管」,说的就是这些衙门里的官差衙役。别看他们职位不高,却是骑在百姓头上,权力可不小。朱传宗以前在外地查案,亲眼见过衙役如何横行霸道,欺负百姓,现在得罪了他们,要是隔三差五来闹上一番,生意也就没法做了。
朱传宗想到这些,不免有些后悔。他自己是不怕的,可是身边还有岳可人这个弱女子,要是受了连累,那就糟了。思忖了半晌,朱传宗一咬牙,心想:『罢了,要是明天他们再来要钱,就给他们,就当是被狗咬一口算了。』
他做了这个决定,心中却生出一股苦涩的滋味,十分难过。堂堂的朝廷重臣,现在却到了要向市井小吏低头的地步,其中的酸楚,真是难以言表。呆呆地想了半日,一整夜都没睡好。
到了第二天,那两个衙役倒没有再来。下午时候,却有一桌酒客,闹了起来。说是从饭菜里吃出了一只蟑螂,不依不饶的,要向老板讨个说法。
厨房都是两人每日清扫,怎么会有蟑螂?朱传宗心中疑惑,走过去一看,见那桌坐着五六个大汉,个个斜眉竖眼,满脸痞气,不像什么正经客人。朱传宗正担心衙役收钱的事,也没心思跟他们理论,又怕争执起来给其他客人看到,影响酒店的声誉,只好陪了几句好话,免了饭钱,又赔了几钱银子,好不容易才把这几个人打发走了。
哪知道过了一天,那几个人又来了。吃得酒足饭饱,又开始吵闹,说是从菜里头吃出一只苍蝇。
朱传宗顿时明白,原来这伙人是成心来闹事的。他一捏拳头,就想过去教训那几个无赖。岳可人急忙拉住他,劝了半天,说是不值得为了一顿饭钱影响了生意。朱传宗虽然气得冒火,也知道她说的有理,只好坐在柜台里生闷气。岳可人亲自拿了几钱银子,又去向他们赔礼,打发他们走了。
到了第三天,这几个人吃完酒饭,刚拿出一条老鼠尾巴来要嚷,朱传宗实在忍不住了,冲过去怒道:「你们到底想怎么样?」
朱传宗久居高位,身上自有一股威严的气势,那群人都被吓得一愣。不过他们见朱传宗只有一个人,身上穿着油渍的厨师衣服,顿时胆子又大了起来。为首的瘦子道:「你得赔我们!」
朱传宗道:「你们想要什么?」
那瘦子道:「我们也不多要。看你这酒店生意这么好,只要以后每月交上十两银子,这事就算了。」
岳可人气道:「你们这不是讹诈吗?」
那瘦子嬉皮笑脸地道:「我们吃了蟑螂,以后生大病怎么办?要十两银子都算少的。不过小娘子你这么漂亮,要是肯陪我几晚,说不定我们还有得商量。」说着便要伸手去摸岳可人的脸颊。旁边的人一阵哄笑。
朱传宗本来想忍让,但看他们居然敢欺侮岳可人,登时大怒。一把架住瘦子的手,冷笑道:「好,给你银子!」一使劲儿把瘦子扔出一丈远,顺着店门滚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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