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楼下望去。妖群翻沸如海,几乎要将她脚下的安居楼连根掀起。
何澹澹飞身跃上楼顶。她左手捧着火麟珠,右手执着铸天剑,居高临下,面无惧色。好像她脚下闹腾的不是一群凶恶难缠的大妖,而是一锅煮沸的八宝粥。
她亦听不清这些杂碎妖怪们在瞎嚎些什么,只是仿佛听到那地下五丈多深的密道里,阿海飞驰的脚步。随着他奋力向前奔跑,密道里的灯渐次亮起,前方越来越明晰,越来越温暖。
何澹澹耐心等着。这妖群中,果然升起四朵妖力充沛的青云,云上魑、魅、魍、魉四位大妖,俱是铁青的脸色。如果眼光也能杀人,那何澹澹早被这四双目光打成筛子了。
“你,就是何澹澹?”
“是我。有何贵干?”
问话的大妖意味深长得看着何澹澹。这个女子眼神中好像少了什么——太坦然,太无畏。可正是这坦然和无畏,暴露了她内心的太多东西。
魑妖笑了。何澹澹心里在想什么,他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他看懂了不算,还得要她自己承认才可以。
“城主大人的客人么……真是失敬了。”魑妖轻轻拱手,故意把“敬”字咬得很重。他凌厉的眼光像要把何澹澹的衣服一件一件剥下来,接着便撕她的皮,掀她的肉,剔她的骨。光是被这样的眼光审视灼烧着,何澹澹便已是心底发寒,一直冷到了脚底。
“我却不知,城主大人何时和浪剑轩交上了朋友。”
魑妖捋着胡须,目光意味深长得凝在何澹澹手中的铸天剑上。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黛雪和淳熙子那点子往事当然瞒不过他。只是何澹澹仍被蒙在鼓里,这个秘密,不知会由谁来为她揭晓。
“我并非铸天剑传人,这铸天剑是我偷的。”何澹澹坦然道。
“哦?”魑妖皱眉。旁的魅妖却摇了摇轻巧柔媚的九条狐尾,尖声道,“大哥,这小妮子嘴里显然没半句实话,何须跟她多费口舌?现下我们要杀了她不过捻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再踏平寄情岛和浪剑轩,也不过数日之内的事罢了!”
“嗯——”魑妖抬手止住魅妖,示意何澹澹继续说下去。何澹澹抿了抿干涸的嘴唇,说道:“你们要问的话我全然明白。是我偷了铸天剑以震慑赢秋苑众妖,趁着他们分神之机,用火麟珠放了火。”
“你倒真敢往自己身上揽!我且问你,你偷了铸天剑,那铸天剑主人呢?”魅妖不依不饶,她说话的声音有种天然的软媚,其中暗含媚术,让人心里软绵绵的,忍不住把心里的话都告诉她。
若不是魅妖心中怒气冲天使得媚术削弱了几成,何澹澹还真招架不住。何澹澹咬紧嘴唇,将那咸腥的血咕咚咽到了肚子里:“当然也一起葬身火场了。”
“呵呵,寄情岛黛雪的弟子出手还真是漂亮,一场大火便报了两个大仇,真是叫人佩服啊。”
何澹澹撒这个谎,本是为皇甫摆脱干系,她原以为魅妖会不信。谁知她不仅信了,还说出什么“一场大火,报了两个大仇”,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大仇?阿魅,你这是什么意思?”谁知魑妖也没听懂魅妖的意思。魅妖戴着云锦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便有一团白色的影子从云雾中化出。何澹澹仔细看去,这不是昨夜与她小酌畅谈,今早为她通风报信的白狐么?
白狐如雪无瑕的尾巴已经被她的鲜血弄污。她虽跪着,头埋得那样低,蓬乱的头发却还是盖不住脸上那自眼角蜿蜒至下颌的新鲜刀伤。
魑妖走近,嵌了水晶的鞋尖轻轻挑起白狐的下颌,恶意得欣赏着她刚刚被摧毁的容颜:“雨珊,你来说,这两个大仇是怎么回事?”
白狐咬紧了嘴唇。眼泪流下来便会刺痛脸上的伤口,她不敢哭。魑妖皱眉,一脚踢到她颈脖上,将她踹倒在地:“说!”
“昨夜……我在赢秋苑喝酒,路过伩公子的包厢,听到一个女子扒在窗缝旁哭……她说伩公子强迫于她,她实在不堪……折磨,她求我帮她找何澹澹来救她……”
“婊/子少在这里满嘴喷粪!明明是小粉头引诱我家伩儿在先!”白狐还未说完,一直未说话的魉妖却冲上前来,左右开弓扇了白狐几个大耳光。魅妖拉开魉妖道:“魉姐姐莫生气,更莫失了体统。伩公子风流倜傥,有这样的事也不稀奇。只是为了一晌贪欢,便丢了自个儿的性命,这事儿若传出去,那才是一段佳话呢。”
“好哇……我说你阿魅今日为何对我伩儿之事如此上心,原来你……你好歹毒的心肠!”魉妖恨不得冲上去撕了魅妖,再次被魑妖拉住。魅妖茫然得耸耸肩:“魉姐姐冲我发什么脾气?你儿子侮辱良家女在先,何澹澹杀你儿子报仇在后,都是你们的恩怨,与我有什么相干?咱们身在云层之上,可雨珊方才那番话,云下万妖都听得清清楚楚;现下魉姐姐不找仇人算账却要赖我,妖民们也是看得清清楚楚。您再与妹妹纠缠下去,只怕我魅族的三千弟子都不依呢。”
“阿魅!你火上浇油落井下石!你——”魉妖气得脸都绿了,双手仍拧住阿魑的胳膊来回猛晃,“大哥你看阿魅!你怎能任由她这般!”
刚开始的情形,明明是魑魅魍魉四大世家审讯何澹澹,现下却变作魅魉二家内斗。何澹澹看她们吵嚷看得心烦,她声坚如铁,字字如钉得说道:“我再说一遍。我妹妹绝对不会去引诱谁。阿伩侮辱了我妹妹,我妹妹不堪受辱,自刎了……他那样的败类渣滓,我便是杀他一千次一万次都难消心头之恨!”
“小妹妹,敢作敢当可不是嘴上痛快就行的。你杀了我们世家之人,便是城主也保不住你,你想活着离开翡夜城是绝不可能了。”魅妖说着,九条狐尾化作千手百臂将何澹澹全身紧紧缠住,越缠越紧,便是要这样将她捏个粉碎。
“阿魅,你给我住手!贱人杀了我儿,我岂能让她这样简简单单就死!”魉妖大怒,一刀便超阿魅狐尾砍去。阿魅狐尾轻轻一抖振开了魉妖,仿佛全不在意似的自言自语道:“对哦,是不应该这么快杀人,还该留些时间让她说点遗言……不对不对,何澹澹,你没有遗言吧?妹子和师父的仇都报了,你应当是死而无憾了吧?”
妹子……和师父的仇?什么意思?何澹澹勉力从闷热的狐尾中伸出一只手来,问道:“师父……的仇?”
“是呀,听说前些日子,你师父在大婚时被人偷袭,砍断了手脚,还废去了功力……你杀了铸天剑的传人,不就是为你师父报仇吗?”
“阿魅这些话又是从哪里听来的。”魑妖这般发问,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魅妖身上。魅妖继续道:“我还以为大家都知道呢——黛雪在大婚当日被人偷袭,手脚砍断,功力全失,已经变成一个废人啦!”
“此事我们自然都知道。难道说,那偷袭之人,是铸天剑的传人?”魑妖也是怕魅魉二人再打起来,努力把话头往八卦新闻上扯。魅妖又说道:“这却不是。那偷袭之人,是铸天剑原来的主人,浪剑轩之主,淳熙子。”
86。转折
更新时间2013129 22:08:05 字数:3218
这不可能。
何澹澹被狐尾包裹得只剩一只眼睛,死死得盯着魅妖翕动的嘴唇。这不可能……淳熙子有什么理由那般伤害她师父?没道理的!
何澹澹整个人仿佛已被狐尾缠死,只剩那只外露的眼睛还顽强得活着,胀得快要从眼眶里跳出来。阿魅发现了何澹澹的异状,怪道:“哟,居然还活着?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大约是听到‘淳熙子’这三个字又气得血气上涌了吧……”阿魅摇摇头,与魑妖相视一笑,继续说道,“也难怪,还真是深仇大恨呢……当年,黛雪独闯镇妖狱偷得百妖,却被淳熙子拦截。她向淳熙子保证,今后定会教化百妖,将它们永世留于寄情岛,绝不放归中原。结果……”
“好了好了。都是陈年旧事,就不要再提了。”魑妖察觉到何澹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故意止住魅妖,“寄情岛和天墉城这点子恩怨与咱们无关。魉妹,你且说如何处置何澹澹,能让你消气?”
一说到处置何澹澹,魉妖便又来了精神。她咬牙切齿道:“把这小贱人给我吸成人干,再挂到凝光塔塔顶上,受风吹日晒雷劈雨打!直到化成灰了也不许放下来!”
“嘻嘻,这个主意好,就按魉姐姐说的办了。”
魅妖正欲发功,只听“哧——”如同烟花棒挥舞燃烧的声音,魅妖的狐尾中绽放出朵朵鲜艳的红梅,接着如同红霞似的,连成了一片……
“啊——”
魅妖尖叫着收回了她血迹斑斑的狐尾。她疼得嘴角直咧双眼流泪,却在模糊的泪光中看到了血人似的何澹澹。可恶,这女人为何不肯安稳就死?她心疼得抱了自己的狐尾,撅着嘴道:“我可怜的尾巴……大哥,给我报仇!”
魑妖袖筒一抖,从中伸出一只巨大的狐爪来。这爪子上每根指甲都如镰刀似的又长又锐,刀尖上还燃烧着黑色的妖火。何澹澹冷笑道:“想放妖火是么?不知是你的妖火厉害,还是我的劫火厉害?”
火麟珠在何澹澹手里掂了掂。魑魅魍魉都是一惊,后又想,这火麟珠中的火麒麟沉睡着的样子,显然是没办法放火的。不然为何何澹澹方才不放火,却要等到自己浑身是血才拿出火麟珠?
“大哥别被小妮子蒙了!这火麟珠里的火麒麟明明沉睡着,放不出劫火来的!”魑妖收了狐尾阵,两个瞳仁变作金色,眼见着是要施展媚术。鲜血从何澹澹额头的伤口上流下来,她左眼无法睁开,半张脸也被染作血红。她仍然左手掂着火麟珠,右手铸天剑忽然挽了个剑花,剑尖并未对准四妖,而是对准了左手的火麟珠。
“我一直好奇……铸天剑和火麟珠这两样法宝,哪个更厉害?”何澹澹嘴唇一半惨白一半血红,看上去比以血为生的妖魔还要恐怖。不待四妖做出任何反应,铸天的剑尖轻轻向前戳去,如同竹签刺破泡泡般,“噗”的一声,火麟珠中登时射出一束通天的金光,如同火山喷发般,瞬间将整个翡夜城笼罩在白虹之中。
“快住手!”四妖举起手臂挡住眼睛,他们万没想到何澹澹如此破釜沉舟,若是被困在仙珠中的火麒麟跑出来,那翡夜城算是万了!魑妖急得口气都变了,央求何澹澹道:“快住手……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只想知道——寄情岛和天墉城,到底怎么回事?”
“切,你自己门派的事自己不知道么?却要来问我们?”那魅妖被铸天剑剑气和火麟珠之光形成的双重法阵束缚着,心里又惊又恐,急忙又道,“你师父违背誓言放归百妖,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淳熙子砍她手脚废她功力,那自是对她的惩罚!”
“住口!我师父没有,我师父那是为了……”何澹澹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也不知自己在心慌什么,“我……百妖根本没有作恶!淳熙子为何要那般对待我师父!”
“是吗?百妖没有作恶,那你师父呢?你呢?”魅妖冷笑,“何澹澹,你且看看脚下!”
何澹澹茫然朝万丈云层下看去。黑压压的妖群沸腾着,狰狞着,而赢秋苑废墟中,更有许多妖在嚎啕,在奔走,在那焦炭中寻找自己亲人的遗骨。
她忽然想起数日前朝阳谷在天元居放的那场火。当时她也像这些妖一样,在火场的黑烟中穿梭,双脚被未燃烧干净的灰烬烫伤,衣服和手臂被断木碎砖擦破……
身上的痛其实根本不算什么。整个心仿佛被加在火堆上炙烤,才是最煎熬,最痛苦的。
更不消提那看到亲人逝去的绝望。她刚刚经历过,却因一时之恨,把这种痛放大无数倍,强加到了其他无辜的生命里。赢秋苑虽然肮脏糜烂,但那其中醉生梦死的妖类又何尝没有痛苦和无奈,何尝没有会为他们心痛的亲人!
何澹澹继续看去,双瞳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抖动着,快要坠落下来。
“妹妹——妹妹!”一个凄厉的声音在火场上空划过,如同利箭穿入了何澹澹耳中,钻脑而过。
“你看到我妹妹了吗?呜呜呜……我妹妹是为了我才来赢秋苑的,是为了给我凝光七星彩……呜……”
“整个赢秋苑都烧成灰了,谁还能活着跑出来?唉,姑娘,回去吧!”
“妹妹答应我的,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我怎么那么傻,我不该让她来的!”
“傻姑娘,你在这里自责有何用?放火的那个仙人才是罪魁祸首!看到合围安居楼的队伍了吗?你的仇人,就在上面!”
仇人。犯下恶行之人。
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何澹澹脸上。是啊,百妖没有作恶,师父没有作恶,可犯下恶行之人,偏偏是她何澹澹!
滥。杀。无。辜。
说的就是她了。
何澹澹……你杀了那几个世家弟子也就罢了,为何连赢秋苑其他人都不放过?你到底怎么了?
我一直把别人当做恶人,却不想自己才是最恶的那一个。
何澹澹面对着阳光倒了下去。随着火麟珠中的火麒麟一声长啸,那珠子碎裂为千片万片,如水晶雨般纷纷洒落。火麒麟驮着何澹澹,踏着云浪风尘飞奔而去。夜光中的翡夜城是那样暧昧和美丽,可在这破碎的水晶雨中,却又显得那样破败和苍白。
点燃了多少人的希望,又滋生了多少罪恶的翡夜城。
千光万影,华彩幻象,便如此被火麒麟的蹄声踏破,如同浮梦一场。
***
何澹澹在一个静得没有任何声音的世界里醒了过来。若不是翻身时头发与丝缎摩擦的窸窣声,她险些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听觉。
暖橘色的琉璃顶外,云丝如线。外面的天空这样透澈,这样寂静,这样高远。何澹澹窝在温暖的被褥中,忽然想起好久之前澈师兄偶然喝醉时吟过的一句诗: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何澹澹在心里苦笑。生活就是这么奇妙,你以为自己怎么也不会懂的事,突然就懂了。
所以尽管舒服,何澹澹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她受不了这种空气通透却又凝固的感觉。她茫然四顾,发现织花床帐外,似乎坐着一个暖黄色的身影。
好熟悉的暖色,好熟悉的单薄,好熟悉的孤独。
她脑中闪烁着那朵温暖的烛火,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的名字。
“你醒了。”她的声音像花朵一样柔软温和。何澹澹拉开帐幔,看到了那张久违的脸。
“素……迎春。”
“果然又见面了。你怎么样,伤口还疼吗?”迎春安慰何澹澹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