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澹澹闭上眼。几千个剑尖同时围着何澹澹全身，却在同一时间化为烟散去。这烟又乘着风，在空地上拧成一股绳，再缓缓拧成了一个老者的身形。
何澹澹看清了这个白发素服的老人，这个老人也看清了她。她脱下斗笠，单膝跪地，双手抱拳道：“寄情岛何澹澹，见过淳熙子前辈。”
90。弑父
更新时间2014126 9：19：48 字数：3172
“寄情岛的弟子，悟性果然超凡。”淳熙子的面相倒没有何澹澹想象中那般刻薄，看上去只是个寻常人家的老爷子。
他果然早就在这里等着何澹澹，何澹澹却不知道，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
“前辈早就知道我会来此？”何澹澹问。其实她很想问，皇甫呢？皇甫在哪里？他到底有没有平安回来？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老夫自然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先害我葭露小女，再杀我定一徒儿……你的下一个目标，该不会便是老夫了吧？”
淳熙子说起话来果然爽利毒辣。何澹澹沉声道：“前辈明鉴，我并没有对皇甫……”
“是了。你非但没有杀我定一徒儿，反而救了他的命，还派人护送他回到昆仑山。”淳熙子说道，“如此，是我该谢谢你了。”
何澹澹舒了口气，淳熙子老这么大喘气她可受不了。她急问：“前辈都知道了？皇甫他，他已经平安回来了是么？”
“他早在三日前回山，一切安好。”
安好。安好。何澹澹心中大喜，不由长长吐了口气，轻轻抚着胸口。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连日焦灼忧虑，原来一直盼着的便是这“安好”二字。淳熙子看何澹澹的神色却微微有些变了。他双脚微微叉开，背了手，似乎考量似的斜了眼看何澹澹：“你仿佛对我定一徒儿颇为关心呢。”
淳熙子何以问这样的话？难道他知道她和皇甫的事……
难道皇甫已经跟淳熙子说过了？何澹澹脸上一热，低头道：“知道他安好，我自然……放心。”
“好，很好。你为救定一，不惜以身犯险，果然对定一有情有义。”淳熙子微笑道，“果然，是黛雪教出来的好徒弟。”
这……何澹澹苦笑。明明是夸她的话，说得却怪怪的。她只顺着淳熙子的话问道：“前辈也识得我师父？”
“识得……”淳熙子转头去望明月，明月如波洗刷着光滑如镜的剑影壁，玉辉如绮，将整个浪剑轩笼罩在清冷银霰之中，“岂止是识得。与你师父相识一场，真教我，刻骨铭心。”
何澹澹心中咯噔一下。她又想起在翡夜城时魅妖的那番话来。她好像又急迫，又不敢得知真相。她假装愕然，问道：“哦？前辈竟与恩师有如此深交，我竟从未听师父说起。”
“深交么……却也是说不上的。我与黛雪不过一面之缘。”淳熙子抬眼冷视何澹澹。不好的预感涌上何澹澹心头，仿佛一直向上涌到喉咙里，堵得她说不出话来。
“在天墉城，镇妖狱中。”
镇妖狱？不可能，镇妖狱是天墉城的禁地，师父身为外人怎可能轻易踏入？
何澹澹等待着淳熙子说下去，嘴角僵硬得上翘着。
“那个时候，我还并未自立门户。那是个无月的朔夜，我奉师父之命巡查镇妖狱……”
淳熙子仔细回忆着那夜的情形。他例行巡查镇妖狱各个牢房，点数妖类数目，检查机关锁钥，很是无趣。但他一向心细，很快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从前他每次来，总能听到那些年幼小妖们奶声奶气的哭声，可是这次。没有。整个镇妖狱都格外安静，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
“我记得黛雪当时着一袭黑衣——不是夜行衣，更像她日常穿的衣服。”淳熙子至今想起来还是发笑，“黛雪将仙气隐藏得极好，几乎一丝不露……可惜，我还是寻着她的脂粉香味，抓到了她。”
是……是么。何澹澹也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她问道：“可是，恩师为何会去镇妖狱……”
“我当时也是这般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淳熙子说道，“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掌‘梅相思’打来。我这才发觉，嚯，是个仙人呢。”
月光在淳熙子额头深深的皱纹里流动着。淳熙子抬眼，将那皱纹挤得更深了。他再次审视何澹澹：“你猜——黛雪为何会来镇妖狱？”
何澹澹的心打鼓似的跳着。她摇头道：“我不知道。”
“好吧。她果然始终欺骗你，也始终欺骗我。”淳熙子看着何澹澹满脸的无辜，竟从严厉渐渐转为怜悯之意，“她骗了无条件信任她的所有人，只为成全她自己。”
“什么？前辈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何澹澹急切得追问着。她的双脚明明稳稳立在地面上，却像置身于万里云端，发颤发软。
“百妖是她那晚从我镇妖狱中盗得。我打不过她，但只要我向镇妖狱外发一讯号，众同门顷刻赶到，她亦无法全身而退。她苦苦求我，放这些年幼无知的小妖一条生路……”
淳熙子始终记得黛雪当时的眼神，那样真诚，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真诚。淳熙子看着她闪烁着泪光的眼睛，满心笃定她只是个悲天悯人，怜济苍生的良善女子。
他信了她。毫无条件得相信，她真的会在远在无尽之海的寄情岛上，养百妖一世。
他便这般轻易得放走了黛雪和百妖。做出这样的决定，他并未后悔，却因违背师父的嘱托夜夜难安。
外人都道他自立门户，无人知他自退门墙。
人人都道他行走天下涤荡邪魔，无人知他只想多除恶妖，以弥补自己放走百妖的罪孽。
他日日都在不安着。八年间，仙界悄悄流传着黛雪放归百妖之事，他也隐约得了这个消息。只是在疑心得到证实之前，他总是抱有一丝希望：那个女人，还有几分顾及对他许下的诺言。
直到数十日前朝阳谷火烧寄情岛。何澹澹宣称一力承担放归百妖之事。
他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他从不想接受的事实。
那个女人，从头到尾都在骗他。
原来无条件的信任，注定要换来彻底的背叛。
谁一世不曾撒谎，谁一世不曾被骗。可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女人的欺骗实在难以释怀。
无论怎么劝自己，都没办法忘记这件事，都没办法原谅她。
“恩师……恩师这样做是放生，是行善事，前辈想必也是被恩师的善心感动，才在镇妖狱放走恩师的吧。”何澹澹说道。
“是吗？你师父放生是行善事，那么你呢？你又做了什么。”
如同一盆冰凉的水从头到脚将何澹澹整个浇透。
淳熙子果然知道她在翡夜城杀生之事。何澹澹急得红了脸，忙解释道：“翡夜城之事是我之过，我自会承担一切罪责，这与师父无关！”
“和黛雪无关么？”淳熙子冷笑道，“你为了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人而枉顾他人性命，与其标榜执着于大义，不若说是执着于自己。而黛雪呢？她执意放生百妖究竟为何？她自以为瞒天过海，却不知这世上根本不存在秘密？”
执着于自己？何澹澹又好气又好笑，这八年来她做的事哪一件是为了自己！是了，她风餐露宿是为了自己，出生入死是为了自己，奔波劳碌都是为了自己！淳熙子这样说她，她本不想解释，可淳熙子竟又扯到黛雪身上，终又犯了她的大忌，惹得她满腔热血似乎要一口喷涌出来。
“请淳熙子前辈不要再出言侮辱恩师！”何澹澹极力压抑着愤怒，盛怒之下，竟忘了自己此行是为了解释白葭露之事并问清当年的真相，一味与淳熙子争执起来，“前辈如此血口喷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哼哼，黛雪放归百妖，不过是为了向翡夜城原城主戏天示好求饶罢了！她只是为了保住寄情岛，为了你们一己私利！如此损人利己，竟还配为仙人！如今，手足俱断，自然是她的报应！”
“你住口！”
何澹澹一声怒喝惊破剑影壁的上空，比月光明亮的长枪已经贯穿了淳熙子的胸膛。
却并未流一滴血。
何澹澹的魂魄仿佛在躯体中膨胀着，挣扎着要从七窍中流散出来。定了好久的神，她方看清眼前这个自己刺中的人。这个“淳熙子”还保留着说最后一句话时的不屑和嘲讽，身影却像流沙般在风中缓缓泻去，不留痕迹。
原来是个，幻影。
何澹澹收了枪，转头看剑影壁，其上正现着淳熙子的巨影，铁骨铮铮，白衣猎猎，深沉凝视着何澹澹，不发一语。
这世上无人知道淳熙子的真身在哪里。他或许已将自身变作无数个幻影，或许已将自己融入剑中。无人知道。
何澹澹还是抬头仰望着剑影壁上淳熙子的影子，却蓦然发现，淳熙子那深沉复杂的眼神并不是在看她，而是看着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的——
皇甫，定一。
似乎好久都未见到他。何澹澹张着嘴，说不出话。而皇甫看她的眼神，没有热切，没有怨愤，却是满满的灰心，和失望。
才不到一个月时间，皇甫整个人都瘦了一圈，面色枯槁，胡子拉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只穿了薄薄的里衣里裤，外披着浪剑轩的罩衫，衣带也没系上。何澹澹心中一痛，却不知怎地不敢去关怀他，只怯生生问了一句：“你身子还没好全吧？穿这么少，不冷么？”
“你刚才在干什么？”皇甫并未回答何澹澹，只是如此冷冰冰，硬邦邦得质问。
“我……”何澹澹一时语塞，她刚才捅的虽然是淳熙子的幻影，可是显然她并不知道那是幻影。
所以她刚才……对淳熙子，下了杀手。
对淳熙子——这个于皇甫而言，比父亲还要重要的人，下了杀手。
91。霹雳
更新时间201427 22：50：51 字数：3080
“我……”何澹澹不知该怎么去解释，“皇甫，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上山之前，有人说起我师父受伤，或许跟……跟……有关……”
“你觉得我师父会做那样的事？千里迢迢跑到寄情岛，弄残你师父的手脚？”皇甫眯了眼睛凝视着何澹澹。何澹澹也觉得自己是急得慌不择言了，忙又改口道：“不，是刚才淳熙子前辈他，他说我师父放归百妖是为一己私利，身受重伤也是咎由自取——”
“呵。”皇甫的冷笑，如同尖刀忽然刺进何澹澹心内，“我师父说错了一句话，你便用飞雯焕日枪刺他？你是这个意思吗？”
“不，我是——”
何澹澹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深悔自己方才出手。她看着皇甫冰冷的眼睛，绝望一点点淹没上眼眶，比泪水还要酸涩。冥冥中，似乎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一切，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
自从师父出事之后，她都做了些什么？翡夜城赢秋苑中，皇甫为她陪笑脸，饮妖刀，她却一味任性将事情闹大，最后甚至杀人放火；现下皇甫尚在病中，她不先关心皇甫情状，却先与淳熙子争执起来，一言不合便要痛下杀手……
何澹澹呀何澹澹，你都干了些什么？是你，是你把事情越弄越糟的！
现下皇甫还算平心静气，安然等着何澹澹解释。可她何澹澹，向来以为自己理直气壮，却一个道理都解释不出来了。
“皇甫，对不起，最近实在发生了太多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何澹澹咬着嘴唇，不敢去看皇甫的眼睛，“我……真的对不起，那天在赢秋苑，我跟你说那些话也不是……”
“你如何对我不要紧。我师父纵然和黛雪师父志向不同，说话也略微重了些，但他真的没有恶意，也不会去做那样的恶事。”皇甫语气淡漠，仿佛是在原谅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何澹澹心里悔死了。都怪她刚才被淳熙子气昏了头，其实只要皇甫一句话，她有什么不放心的，又有什么不相信的？唉……若是在剑影壁先碰到的是皇甫就好了！若是先听到他如此说，不就没有方才这一幕噩梦了么！
“我……我……我知道。”
站在风里说了这么久的话，皇甫仿佛有些不适，手悄悄按在了胃上。何澹澹揪心道：“昆仑山紫翠丹房的药是最好的，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治好？”
“没事，我挺好的。”皇甫犹豫着道，“你……你若是担心翡夜城四大世家来找麻烦，便在昆仑山多留几日吧。”
多留……几日么。何澹澹听着，心里又酸又暖。两人间悄无声息的生疏，似乎已经快要把她的心给磋磨碎了。她该怎么说呢？说“好”么？她方才出手伤了淳熙子，还有脸呆在这里么？说“不好”？可她多么想留下来照顾皇甫的伤势，日日夜夜看着他，守着他！她到底，该如何是好？
何澹澹并未回答，只是解下一直挂在背后的铸天剑递给皇甫：“铸天还给你。翡夜城的人若非见我背着它，也不会轻易相信你已死在赢秋苑火场……”
她刻意得解释着。皇甫咳了两声，眼光闪闪，忽又平复：“这些日子，你也受苦了。不过，剑不用还给我，还是你拿着吧。”
“嗯？”
“皇甫定一已经死了，还要铸天有什么用？”皇甫仿佛自嘲般说道，“你拿着吧，不用还给我。”
又一阵冷风袭来，皇甫身子缩了缩，痛得狠狠闭了下眼睛。何澹澹忙去搀他：“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何澹澹捧起皇甫的手臂。她转头望去，剑影壁上那淳熙子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
偌大的浪剑轩中，仿佛只有皇甫和何澹澹两个人走在白色月光下。何澹澹想道，若能和皇甫这样携手到白头，莫说是在这浪剑轩中，便是在她最厌恶的深宅大院中，她也甘之如饴。若她真是那个早早与他有了婚约的白家小姐就好了，懵懵懂懂嫁给他，在安安稳稳幸福一辈子。
对了。何澹澹心倏地抽紧，皇甫为何只字未提阿海的下落？还有白葭露？她现下不也在浪剑轩么？为何皇甫只字不提？
何澹澹沉默着，皇甫却忽然开口道：“你是有话要问我么？”
何澹澹心中一动，果然还是他最懂她的心事。何澹澹说道：“阿海现下怎么样了？还有，白，白姑娘的事？”
听到何澹澹这样说，皇甫忽然停下来，疑惑得看着何澹澹道：“阿海？他怎么了？白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从翡夜城到昆仑山这一路，都是阿海护送你回来的，你如何全然不知？”何澹澹也是一样得疑惑，难道淳熙子从未跟皇甫提过？何澹澹来不及解释白葭露的事，只急问皇甫，“阿海现下被关在浪剑轩中受刑，你竟不知？”
皇甫被何澹澹问得一愣一愣得，皱眉道：“自在翡夜城昏过去后，再次醒来，我便已在浪剑轩，这一路上怎么回来的我全不记得，我还以为是师父救我回来。阿海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