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约定的地方，姐姐吩咐我在灌木丛中藏好，不要出声，她便如同疲累之极般，眉心微蹙，倚着对面的大石坐了下来，红裙铺地，雪肤如脂。
我只是静静看着。不过半炷香的时间，那个男人果然如约赶来。被树藤挡住，我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中规中距的青色长衫和登云履，看样子是个书生。
“阿娅，累坏了吧？我扶你起来……”书生说着去搀姐姐。姐姐娇弱柔软的身躯向他怀中一歪，半哑着嗓子道：“白郎，我走不动了……”
“我背你！”那书生看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却毫不犹豫背起了姐姐。他动作吃力，脸上却是笑着的，好像肩负起全世界似的高兴。姐姐雪藕似的手臂搂了书生的脖子，下颌轻轻抵在他肩膀上，右脸贴着他的左脸，娇声道：“白郎，你就这样放下一切跟我私奔，可曾后悔？”
“怎么会！我愿意为了你做任何事！绝无后悔！”
听到书生这样说，我的心狠狠沉了下去，我几乎不敢再看下去。姐姐吹气如兰，那书生如醉了一般缓缓转过头来，寻找姐姐如花似酒的呼吸。
姐姐微张的红唇中却吐出一条火焰般的信子来，在书生颈脖突突跳动的血脉上轻轻一点。书生战栗之际，姐姐的毒牙如利刃般刺入了他的血肉，碧绿的蛇尾从那迤逦红裙中兴奋得甩出，劈裂了她先前所靠的那块山石！
我慌忙捂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双手抱住了不住发抖的双肩——咦，不对。我捏了捏自己僵硬的肩膀，如果说这是我自己的手，那捂着我嘴的手是谁的？
我比先前更害怕了，忍不住挤出眼泪来。捂着我嘴的人在我耳边轻声道：“别害怕，我是天墉城剑客，不会伤害你的。”
天墉城？这回我是吓得不敢哭了。那人缓缓松开手，从脖子上扯下一块吊坠来塞到我手里：“你在这呆着别动。”
我低头看去，那吊坠是块颇为朴素的小铁牌，上面用篆书写了两个字：“吟逍。”我再抬头时，那人已一个轻身跃了出去，一柄明晃晃如冰寒如玉澈的剑直指姐姐胸口。姐姐的猎物已被扔在她身后的地上，翻着白眼，手脚不时抽搐。
“呵呵呵，想不到天墉剑客大驾光临，真是有失远迎呢。”姐姐撩了撩额前的垂发，嘴角那抹鲜红不知是晕开的胭脂，还是残血。她巨大的蛇尾在草地上游动着，不知何时便会发力甩向那年纪还轻的剑客，震碎他浑身的骨头。
“盯你好几天了都没发现，你也够笨的了。”剑客轻蔑得一笑。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他一袭黑色剑服疏朗俊逸，眸子却比手中的剑还要冰冷。看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功夫应该还轻，竟敢这般口出狂言，我不为姐姐担心，反而为他担心起来了。
“你……”姐姐火上心头，不过很快恢复了平静，“这位小兄弟真有趣，姐姐我喜欢得紧。只是你跟了我许多天却还是眼睁睁看着那书生被我咬死，现在你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
“他不是说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吗？现在他愿意把命给你，我为何要阻拦？”剑客冷冷道。我不禁咋舌，这人心够冷，嘴够毒的。
“那你跟着我，是为了——”
姐姐的话还未问完，玉柄龙吟剑已经直刺她眉心而去。我想冲出去帮姐姐，却发现自己不能动弹——原来是剑客给我的这块小铁牌在作怪，只要我拿着这铁牌，我便不能自由行动，别人也休想接近我。
他们两人激斗，我只能两眼看着干着急。其实即便我能冲出去，我也帮不上忙的。因为我是一只从未修炼过，本性也根本没有觉醒的美女蛇，连妖气都很微弱。所以刚才这个天墉剑客才误以为我是旁观的人类，给了我这块小铁牌保我性命。
他不知道他救的是他最想杀的妖怪。
玉柄龙吟的剑气如同一条苏醒于深海的真龙震碎了整个密林的空气。断枝飞石如雨劈头盖脸落下，却被那小铁牌形成的法阵挡在外面。我再次看铁牌上那两个字。吟逍，吟逍……这是这个剑客的名字吗？
伴随着一声女子尖利的惨叫，风静天晴。我的视线被一棵倒伏的巨树挡住。虽然看不到，但我能感觉到姐姐微弱的气息，她没有死。
既然姐姐活着，难道剑客他……
我眼前的大树忽然升了起来——不，是被剑客单手拎了起来，扔到了一边。鲜血从他的头顶汩汩流下，他的左眼睁不开，只勉强张着右眼面无表情对我说道：“走吧。”
直到今天我都没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不过天墉城初级降妖师的等级，姐姐的媚术竟然对她完全不起作用。他将姐姐收入洞天壶中，奔到河边开始洗伤口，洗脸，似乎根本忘了还有我的存在。
我追到小河边。他转过头还是面无表情得问道：“你跟着我干嘛？回家吧。”
“我……”他果然把我当成了围观的无辜人类。我嗫嚅道：“我，我迷路了。”
“那你家在哪啊。”他说话时并不看我，顺手将玉柄龙吟剑往河里一扔——没有溅起半点水花，剑如同在河水中融化般，消失了。
我看呆了。河水中灵光漂动，竟是一尾蓝光闪闪的锦鲤在悠闲自得得游动。锦鲤的影子投影在河底，竟是一条龙的样子！这可不是普通的锦鲤，这是玉柄龙吟剑的剑灵！
我咽了口唾沫。即便是当着神剑的剑灵，我也不能承认自己也是美女蛇，此番是特意躲在暗处，跟姐姐学习该如何捕猎男人。我必须装作凡人跟着这个剑客，这是我救出姐姐的唯一机会。
“我是恩济山庄的婢女。”我撒谎道。恩济山庄地处妖界边境，是妖凡混居之地，有凡人自然不奇怪。我心虚得偷瞄河中的剑灵，它仿佛随时都会重化为利剑将我劈成两半。但是，我拼死也只能试试了。
剑客胡乱给自己包扎好了伤口，低头对着清澈的河水开始沉思。他将右手伸进水里，说道：“那我送你回去吧。”
他右手轻轻一握。剑灵鱼如闪电般飞回他的手中，凝为利剑，剑刃如玉如冰，纤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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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剑客冷血，我却从未想象他们冷到了这种地步。从密林回恩济山庄一百多里山路，他愣是一句话都没主动对我说。
“你……你叫什么呀？”
“杜吟逍。”
“我叫李轻娴。”
“哦。”
“你的伤不要紧吧？”
“小伤，没事。”
“嗯……你刚才给我的那块牌子是？”
“是我的护身符，我刚才下了咒，所以你不能动。”
“下咒？你不是直接摘下来给我的吗，我没看到你下咒呀。”
“我手快。”
“你抓了那条蛇精，为什么没有杀她？”
“我是降妖师，只按照降妖令执行任务。令上没要我杀，我自然不杀。”
“那如果你刚才不小心杀了她——”
“任务失败，赏金一百两就没了。”
如此说来，他应该不会杀姐姐的。我稍稍放下心来。只是从杜吟逍脸上，我仍看不到任何悲喜或是惊惧。
姐姐曾经教过我，永远不要对一个悲喜不形于色的男人放心，哪怕他对你再好。
我与他出了山林，回到了繁华的恩济山庄。恩济山庄的夜晚比白天更加热闹，灯烛摇红，丝竹悦耳，酒香漫漫飘拂在大街小巷，如同一层粘了人手脚的薄雾。待走到那家小馆门口，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我想喝酒了。”
“啊？你身上还有伤，喝酒的话……”
“没事，酒可是疗伤圣品。”他笑着朝我挤挤眼睛，虽然这一笑不是为我，可我还是觉得两颊烧得慌。他没等我说什么，一个箭步又蹿进了酒馆，这轻身功夫练得跟鬼影似的。待到出来时，手上已拎了名叫阳春雪的酒，两坛。
他将一坛扔给我，我险些没接住。我摇头道：“主子治家严厉，若我喝了酒回去，定会被主子责罚的。”
“你家主子谁呀，管那么多。”他咬开坛塞，仰脖咕咚咕咚喝起来。我答道：“不管是谁家的婢女，喝得醉醺醺的，便没法全心全意为主子效力了。”
我说罢将那原封未动的酒拿到杜吟逍面前：“这坛，你也喝了吧。”
他已经闷了一坛，抬臂蹭干嘴边的残酒，问我：“你是不是不会喝酒啊。”
“我……”
他夺过我的酒坛，打开塞子递给我：“喝一口，就一口。”
我懵懂得抿了一口，辣得眼泪直流。他哈哈笑着，饮光了坛子里剩下的酒，拍了拍我的头。
“走吧，我送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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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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