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娘只是默默地笑。
过了一会儿,萧贤也就回来了。可问题是,我通体乌黑像只甲鱼的样子,让人家车夫看见了怎么想?
还是萧贤聪明,拿起床头一条簇新的被子,将我严严实实一裹,对车夫说我得了风寒,要回家养病。
马蹄轻快地绕过西京的寻常巷陌,不一会儿,就到了一片青石板砌成的幽长小巷,巷子曲曲折折地伸向白云生处,一排排清洁雅致的青砖碧瓦从眼前划过,只是院门深闭,只从墙头偶尔伸出几枝苍松翠柏。
又在这个八阵图似的地方走了一阵,绕到一个静静潜伏在小巷深处的院落门前,刹时间我觉得自己像是《聊斋》里赴京赶考的书生,一不小心闯入一座世外大宅,然后,从庭院深处,翩然走来一位聂小倩似的美鬼。
萧贤跳下车来,敲了敲门,一个青衣小鬟开了门,那小丫鬟见了萧贤,也像迎接风尘仆仆的宁采臣一样,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回身叫道:“姑娘,萧二爷来了!”
萧贤果然金屋藏娇!
一阵脚步匆匆,门庭洞开,院子里渐渐映出一痕桃红细影,一幅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的画面就此展开,这样的雪肤花容,多看一眼都会折寿,伊眉边嵌着一颗红痣,我的脑子里立时又跳出一句诗“不在梅边在柳边”,恍恍惚惚地回忆起来,却忘记了典出何处。这雪肤花容的主人,一见到萧贤,便激情似火的扑到萧贤怀里,柔软的青丝贴着他的面颊,幽怨地说:“我还当二爷把我忘了。”
这样一副风骚香艳的画面,真令人血脉贲张!萧贤一张白脸上顿时飞上两朵红云,他轻轻推开那女子,温然道:“我带了两位客人。”
那女子这才意识到,萧贤身后还站着两个活体布景,却仍旧落落大方地向我们行礼,礼节上也是毕恭毕敬,却总让人觉得是敷了一层薄霜的热情。
萧贤说:“我们进去说吧。”
那女子却丝毫没有让我们进去的意思,只倚在门口,痴痴地望着萧贤,喃喃道:“二爷你知道的,我的屋子……”
萧贤这才恍然大悟,朗声一笑道:“你误会了,她们是女子。”
我很怕这个吸风饮露的小龙女招待我吃闭门羹,连忙拔下簪子,除下峨冠,作“明朝散发弄扁舟” 状,伊立时笑容绽放,但这笑容只如昙花一现,迅速萎谢,伊又幽怨地看着萧贤,问道:“她们……她们是谁啊?”
萧贤无奈地笑着摇摇头,道:“是我嫂嫂和她的侍女。”
昙花死而复活,伊立即翩然下拜,向我行大礼,满面含笑道:“不知嫂嫂下降,多有得罪,快请屋里坐吧。”
我哭笑不得,觉得自己瞬间穿越,变成一个检验儿媳是否合格的婆婆。她这样一拜一笑,我忽然一阵迷茫,觉得这女子倒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十分面善。只见她前行引路,衣袂飘飘,身影曼妙,心想萧贤真是艳福不浅。
、第二十三章 月老失误
身上的泥水早已干掉,硬硬地结了一层壳子在身上,我像只外焦里嫩的炸子鸡,成了姑射仙人的座上宾。
一进屋,萧贤就像个男主人似的,吩咐那女子:“婵娟,你去烧一盆热水,嫂嫂刚才摔了一跤。”
婵娟一溜烟去了。我却愣在当场。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这女的肯定会离魂术,真身在“天下人间”当红牌,魂魄就被萧贤金屋藏娇!
可是转念一想,想起度娘说起的关于婵娟的诡秘传奇,难道……难道伊背后那位神秘大伽,竟是萧贤?
我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度娘,度娘迅速递过来一个眼神,显然,伊与我心有戚戚。
洗澡水很快备好了,婵娟请我去她的私人浴室沐浴,享受vip待遇。
度娘伺侯我盥沐,我估摸外头没人了,跟度娘咬耳朵,“你说,养着婵娟的人是不是就是萧贤?”
度娘点点头,叹为观止地说:“二爷藏得很深啊!”
今天的总的概括起来就是:惊喜不断,□迭起。外面的世界果然很精彩。
婵娟的浴室与她的卧房相连,过了一会儿,婵娟与萧贤大概亲热到卧室来了,只听婵娟莺声旖旎,道:“萧郎你多久没来了?我想去学堂看你,又怕你那些同窗。”
我暗笑,萧贤那些奇形怪状的同窗让红牌姑娘都望而生畏了。又听萧贤低语道:“近来前方战事不断,我也要专心读书——不是每个月都打发人给你送银子来了吗?”
婵娟埋怨道:“我难道是盼你的银子,我盼的是你这个人……”然后一片娇柔的呻吟,我和度娘差点吐血。
没想到萧贤是个具有多重人格的青年才俊。家人面前,他是个好学上进的好孩子;外人面前,他是个正襟危坐的道学家;美人面前,他是个秒杀一切的优质情人。
沐浴更衣,一片清爽,不过清爽过了头,从热气腾腾的浴室里一出来,我就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
萧贤立刻端了一碗热水,说:“嫂嫂怕是受了些风寒,我赶快送你回家歇着吧!”
一提到“风寒”,我马上想起萧尧有一日半夜说我“过了病气连累别人”的话,不觉来了气,“不回去了,养好了明儿再回去,不然你哥哥又会嫌我过了病气给别人!”
萧贤一愣,竟然半天没说出话来,半晌,才憋出来一句“大哥开玩笑呢”。
我也觉得刚才的话有点太即兴,别人眼里,我跟萧尧还是琴瑟和谐的模范夫妻呢。
原以为萧贤会继续开启复读机模式劝我回府,不想他沉默一会儿,说道:“那嫂嫂就在这儿住一晚,明天我来接你。”又回头对婵娟说,“让嫂嫂与你同屋睡吧,免得她一个人害怕。”
婵娟笑着答应了,我却大大地过意不去,其实我不想回萧府,是因为那个地方郁闷塞过尼姑庵,所以我能在外头多挨一时是一时,可是萧贤和这位娇滴滴的大美人小别胜新婚,现在半路杀出我这么一只照明度极高的灯泡,硬要搅坏人家的好事,这可万万使不得,我刚刚“作人红娘,胜造七级浮屠”,难道马上来折自己的福吗?
我断然拒绝,却又不太好说明原因,只得期期艾艾道:“不不不,我看你院子里房间也挺多的,我和度娘随便住一间就行了,萧贤,你就……住……”我的嘴巴保持在“住”的形状上,就再不好意思往下说了。
萧贤脸又是一红,说道:“嫂嫂误会了,我和婵娟姑娘只是朋友。”
我条件反射地去看婵娟的脸色,果然一片暮色四合。萧贤抚着婵娟柔润的肩头,笑道:“嫂嫂就托付给你了,一会儿打发人给她抓副药,再煮些姜汤给她喝。”
婵娟“举手长劳劳”地送了萧贤,带着一脸失恋少女的幽怨回来了。我还以为要陪她共度千回百转地后失恋期,不料伊柔情依旧,像照顾一个刚失恋的人一样无微不致地照顾我。
伊做得一手好菜,平凡的食材在她的手中一番摸爬滚打,玲珑剔透地跟艺术品似的。炒茄子,烧豆腐,菠菜汤……五光十色,光看就叫人有食欲。其中有一碟子红通通的酱,湛湛生辉,我问婵娟,“这是什么?”
婵娟笑道:“这叫‘红娘’。”
这么吉祥如意的名字!我好奇陡生,筷子立时伸了过去,婵娟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嘴里像被人塞了炙热的焰火,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英勇壮烈,“水……水……”伊回身吩咐那个青衣小鬟:“良辰,快端碗水来......”良辰端了一碗水,婵娟接过来,喂我喝了两口,我才像一复活的死尸一样,重新觉得世界又活动起来。
我一头喘气一头问:“这是什么东西,辣得要烧起来了!”
婵娟微笑道:“这是蜀地的‘朝天辣’作的酱,因其色泽如火,故名‘红娘’。”
我今天刚做了一把“红娘”,却被红娘辣翻,真是缘份哪。我指着“红娘”笑道:“没想到你还挺能吃辣!”
伊的脸红成了“红娘”的样子,羞涩道:“哪里是我能吃辣,是萧郎喜欢,所以不管他在不在,我总要预备这样一碟辣酱。”
我震撼了,原来爱情不仅可以让人同甘共苦,还能催人同甘共“辣”。又看到一碟纤细脆嫩的绿生生的青菜,切成了细丝,乍一看还以为是芹菜丝,我笑道“这个也是萧贤爱吃的?”
婵娟点头,道:“这个叫‘秦椒’,才摘下来是绿色,过一阵子就变作通红,萧郎说还是绿的时候好吃,青翠碧绿的像玉一样,光看着就养眼!”
我心想,是挺养眼的,吃到嘴里,更养眼泪。
我吃了一大碗饭,许多的炒菜和汤,几乎弯不下腰了,心想晚上度娘在,实在不行可以再让伊替我针灸。
婵娟的屋里还有一个碧纱橱,伊便安排度娘睡在卧房外面,伊自己睡在碧纱橱上,却让我睡她那张香喷喷的暗刻着海水和牡丹花的大床。我窃喜地想着,这一天过的,朝来还充当捧月的星星,聆听伊“一曲菱歌敌万金”的清音,夕至便与心中的女神同住一个屋檐下,真是一切皆有可能。
这一天累得我肝肠寸断,恨不得立即躺下与周公相会。婵娟的精神却好得很,伊解下白日穿的菊纹百合色掐丝外袍,烟罗冷蓝镶滚白绫裙,换上玉色翠叶寝衣,摘下满头珠翠,只别了一根细细的镂花银簪,越发的飘逸出尘。伊非要拉我秉烛夜话,我吃人家的嘴短,只得客随主便了。伊问东问西,无非是围绕一个主题:萧贤的家人。
可惜在这一点上我让伊很失望,我认识萧贤的时间还没她长呢,至于萧贤的家人,我总不能告诉伊,伊温情憧憬无限期待的,其实是一个八卦狗仔预备役兼闷骚型阴谋家的婆婆吧。
伊见套不出真材实料,便采取迂回策略,坚忍不拔地提问关于萧尧的问题,提起萧尧,我心里就发烦,被伊“嫂嫂”“嫂嫂”地叫着,其实我对萧尧,真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有时候气得我咬牙切齿,恨不得立时给他来个人道毁灭,有时候,比如说现在,我还真有点想他,虽然知道就是回了萧府,面对那张冰块脸我又会消化不良。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以为伊要为萧尧写传记时,婵娟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想,他们两兄弟总有许多相像的地方”。
彻底服了!这位女神就是一偶像剧女主角。我就忍不住八卦了,问伊:“你们在一起多久了?怎么萧府的人好像个个都不知道?”
伊娇羞默默,脸红的把烛火都比下去了,“不怕嫂嫂笑话,我现在……现在还是……女儿身呢!”
啊!我的眼镜跌地粉身碎骨,青楼红牌是女儿身,也太天方夜谭了一点。
见我讪讪地无言以对,伊倒大方起来,笑道:“其实青楼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接客的,一般十一二岁的女孩买了去,总要做三年清倌人,满了十五,才能做倌人。”
我虽然不懂“倌人”是什么意思,但民间满十五岁“及笄”才能出嫁,想必这也是青楼的人性化管理了。
我问:“那你十几了?”
婵娟笑道:“我倒是已满了十五了。刚遇到萧郎时,我还小,他就说‘这女孩儿沦落风尘真是可惜了’,就给我买了这处宅院,每月供我银子,也常常来看我,他来了,我就给他弹琴唱曲儿,”伊表情好甜蜜,就像坠入爱河无法自拔的维纳斯,“不过,几个月前,他跟我说,他可以养着我,若是我想嫁人,他就给我找个好人家,可是……若不能看到萧郎,我还不如剪了头发去当姑子。”
“别别别”,我连忙双手齐摆,表示坚决反对,这么一倾国倾城的美人,因为萧贤的暴殄天物,一下子就要从白雪公主变成悲情女主了。
我说:“萧贤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回头我可要说说他。”
婵娟感激涕零了,抱住我的胳膊,问道:“真的,嫂嫂真肯帮我?”
看伊这芳心可可,我又有点不忍心,怕萧贤不听劝又叫伊受打击,我问:“那萧贤为何不愿与你结为连理?”
伊脸上覆上一层不堪重负的黯然,“他说他有心上人了。”
“啊!”我后悔自己的冒失,刚才实在不该答应去劝萧贤,感情的事是不能五花大绑的,想到这,我自己先就顾影自怜起来了,可是萧贤有喜欢的人,怎么家里没一个人知道,想想也是,他平时就是一哥德巴赫猜想,长了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儿。
我问:“那他的心上人是谁,你知道吗?”
、第二十四章 东窗事发
婵娟剔了剔烛火,屋里一亮,显得伊眼神更暗淡了,“他没告诉我,可萧郎说,与她山长水阔,也许终其一生总无相聚之时,可是除了她,他也不能爱旁的女子。”
我晕了,整个儿一月下老人的传统恶搞:我爱的人不爱我,爱我的人我不爱她。心想婵娟虽是个青楼女子,也真是够痴情的,要是萧尧这样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他另有所爱,我可不会再对他这样生死相许的痴缠。
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却想起了吴悠悠,不会萧贤喜欢的人是她吧,要是这样,我倒可以撮合他们……可是我为什么想撮合他们?我不是刚刚才答应帮婵娟的吗?我觉得自己很卑鄙。
婵娟见我灵魂出窍,在我面前摇一摇手指,伊的手指头都那么漂亮!萧贤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我又想起一件事来,问伊:“既然萧贤愿意养你,你为什么还要去青楼卖艺呢!”
伊山高水长地叹了一口气,“妈妈答应我,只要我去卖艺,就帮我找我生父,我在西京又不认识什么人,萧郎能帮我的也有限。”
我倏然一惊,问道:“怎么你不知生身父母吗?”
婵娟含泪点头,道:“我娘是波斯人,在京城开酒肆的,他们是露水姻缘,我娘也只知道他是潭王麾下的官员,她去世前嘱咐我不要离开西京,也许有一天能找到他。”
脑海中出现一幅“笑入胡姬酒肆中”的豪爽浪漫的爱情画面。第一眼看到婵娟,我就发觉她美的沁人心脾,现在终于知道了美之源,伊生得高鼻深目,自有一番中原女子没有的妩媚,而伊的落落大方,既不同于中原人的拘谨,也不是青楼女子的放荡,而是浑然天成,纯粹而不做作。
我说:“潭王手下这么多人,你不知道你爹姓名么?”
婵娟无奈地摇头,“她对我娘说姓李,可兵荒马乱的年月,隐姓埋名的人甚多,很多跟着潭王打天下的人都自称姓李。”
比比婵娟,我觉得自己真幸福!是不是人的幸福一定要建立在永无休止的比较上?
烛火一跳一跳,室中的明暗交替极有节奏,我问伊:“你爹长什么样子?可有什么信物吗?”
伊凄凉了,“我从未见过他,信物倒是有一件,”伊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