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就里,又问伊:“二弟可来看过你?”
我一提到萧贤,伊好像一朵弱茎拂风的小花儿,低下去,低下去,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了。
良久,伊抬头看看杵在一旁的度娘,带着点羞赧的神气。
度娘冰雪聪明的人,眼见这般景况,便微微屈身行礼道:“黄耳吃饱了,奴婢得带它出去溜溜食,郡主与姑娘先坐着说话。”
婵娟面色倏地松了下来。
伊扑到我怀里,玲珑的百合髻磕在我的肩头,脸却朝向一边,声细如丝,“他昨日来看我了,他......他......”
怪不得昨晚萧尧给他送麻辣鹌鹑,他不在家呢。隐约觉得婵娟的笑意在我肩头蔓延,我冥冥之中似有所感。我问伊:“怎么了?”
伊的羞涩与喜悦在颤动,“我们......他......唉,他这个人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
于是我石破天惊地直接把伊的喜悦快递到火星,“你们洞房花烛了?”
伊轻推我一下,娇羞地薄责道:“嫂嫂!”
明白了,怪不得一进门伊看我的眼神就异样呢,感情是来认亲的。我在想,其实我这个“长嫂如母”也大可以向萧夫人报告,她儿子在外头自力更生解决个人问题的好消息,想必伊也不会怎么反对的,可是萧贤......
我问伊:“是怎么回事?”虽然我一点八卦的意思也没有,但这个问题还是带着非常浓厚的“快说说呀快说说”的八卦色彩。
然而伊却丝毫不介意,就像一个初涉爱河的少女,对自己的恋情羞于开口,内心却又十分渴望有人相询,好有机会“飞流直下”地倾诉衷情。
伊平静须臾,语气软软地说:“昨晚他喝醉了,我都睡下了,他突然就在外头敲门,良辰给他开了门,我见他醉得厉害,就吩咐去煮些酸汤儿,又拿了醒酒石,叫他含着,谁知他一下抱我坐在膝头,从怀里摸出一支碧玉簪子,说送给我的,问我可喜欢,我说你送的我自然喜欢,他又笑了,一边要吐,一边说,这其实是裴公子给我的。那裴公子几次邀我去唱堂会,我烦得很,就把簪子一把摔在桌上,说谁要那腌臜东西,他却又来哄我,说跟我开玩笑的,那裴公子送我东西岂会叫他捎来呢。”我听地快要热泪盈眶了,因为伊头上别的这一支传说中的玉簪,尖利的镂花雕刻正死死地抵在我的脖子里,生生地疼。
伊又说道:“我高兴了,立时拿过来簪在头上,他迷迷糊糊地说,还是你待我好,说着说着,就抱我起来,就......”
我像被冻住了一样,不知该怎么回应婵娟,再八卦的三姑六婆,在承人盛情得到了别人提供的独家新闻之后,也会予以热烈激动的回应,对新闻线索提供者表示精神上的奖励,但我茫然无措地坐在那里,说不出一个字,甚至作不出一个“祝贺你”的表情,良心上顿时升起一种吃过饭却交不出钱买单的羞愧。
我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吴悠悠小姐的火热攻势让萧贤梦想破碎,梦中情人变成了这个样子,萧贤只能退而求其次了,这个思路一打通,我立即欣欣向荣了,对婵娟笑道:“从今往后,咱们可是一家人了。”
婵娟的那支冰凉的碧玉簪子终于仁慈的从我的脖子里退了出来,伊对我嫣然一笑,我却忽然一阵莫名的惆怅。
惆怅归惆怅,正事还是要办的,这时度娘也抱着黄耳回来了。我呷了一口婵娟亲手端来的老君眉,心想今儿伊心情好,说不定事情好办些。就把刘奶奶和阿成哥的事大致说了。当然情节被我加工润色之后,变得更悲惨,更催人泪下。婵娟被感动的“梨花一枝春带雨”,当即保证:“嫂嫂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以后照顾他们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婵娟又给出了一记爱心小贴士,对我道:“前街上有一户人家,近来打算搬家,想把院子租出去,嫂嫂租来给他们住,岂不正好。”
今天一定是太上老君心情好,一出门就祥云朵朵开。
出了婵娟的家门,巷子里连篇累牍的大株槐树争先恐后的挤进我的视野,耸入云端的一簇簇冰凌霜挂,漫生出一片片浮香袅袅,偶尔一串绿茎软脆的白蕊落入怀中,那醉人的馥郁芬芳便缤纷了轻而薄的怀袖。
、第三十四章 红杏出墙
晚膳是一家人陪老太太吃的,萧贤拿着一双乌木筷子,只是漫不经心地扒拉着碟子里青碧的秦椒细丝,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对萧丞相说:“如今验封清吏司也搬到了翠景溪那边儿,离府里远,当值更是不便,我已在那边赁屋准备住下来了。”
翠景溪就是婵娟住的地方。我下意识地向他腰间一看,他的碧玉双扣带上,系着婵娟那枚晶灿剔透的玉佩。
萧夫人有点空落落地道:“去那儿住干嘛?家里不是挺好的吗?你若是嫌远,我叫阿越天天接你。”
萧贤向来是闲庭信步的类型,此时却现出少有的不耐烦,“娘,您就别弄那么大动静了,我不过去衙门当个差,再摆这么大个阵势出来,跟那些纨绔子弟又有什么分别?还不够扎人眼的。”
萧丞相大概也觉得萧夫人的建议像是做一只茄子还得四五只鸡陪着,过于高调奢华,或许也想叫萧贤多多“苦其心志”,于是干脆地答应道:“你就去吧,有空多回来看看老太太和太太。”
老太太这阵子耳背得更加厉害了,立时问了一个盲人摸象的问题,“阵势?什么阵势?是王爷在前线又摆什么新阵法了么?”
众人无语。
一种欣慰的感觉像羽毛一样又轻又软地悄悄伏在了心里。看来萧贤的确打算跟婵娟共筑爱巢比翼齐飞了,并不是一时冲动。
刚刚跻身名媛行列的紫樱姑娘果然言而有信,第二天就带了白花花的五百两过来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虽然对黄耳有点不舍,然而看到紫樱像抱儿子似的把它抱走,心里多少也为它终身有靠而感到安慰。紫樱得了黄耳,又一次超现实地感受到了自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青楼名人,而是朱门名媛了。
我把二百两银子交给婵娟,央求道:“你就帮忙关照吧,阿成哥是个心里没成算的,刘奶奶又老了,他们缺什么,先从这些银子里出。”
婵娟笑容可掬,道:“请嫂嫂放心!”伊大约已经知道萧贤要从家里搬出来的事了。
度娘捧着另外三百两银子,对我说:“还债的事,就让奴婢去做吧,那些人都不是些善男信女,郡主去了,若再生出变故,就麻烦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度娘有武功,还好,我去了,只能添乱。
于是我嘱咐度娘,道:“你也当心些,毕竟他们人多——还有债主的底细,你打听妥当了么?”
度娘道:“早就打听妥当了,那个黑泥鳅是长年驻在锦绣坊,专放高利贷的,他倒还算个明白人,那些还不起债的,也只把他们投到官府去,并不会惹人命官司。”
我点点头,看来说杀人,是吓唬阿成哥的,提起阿成哥,我不觉又来了气,对度娘道:“还债的事先别告诉阿成哥,叫他多害怕两天也好。”我决心让这个教训的保质期来得长一点。
办完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却耗了大半天的工夫,我匆匆托付婵娟告诉阿成哥,明日辰时在竹林茶馆见面,就马不停蹄地奔回萧府。
萧尧已经回来了,见我从外面回来,劈头盖脸地问了句:“那只黄耳呢?”
我准备充分以逸待劳地回答:“我带它到园子里溜来着,一不留神叫他跑了,东角门那边儿的小厮也没抓住它。”最高境界的谎言,是嫁接到事实基础上的谎言。
萧尧脸上掠过一丝微薄的阴霾,却也没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淡淡说了一句:“明日老太太叫了一档子打素十番的,巳时开锣,你早些去陪着吧!”
我一听立马全身无力,心想不知萧老太太怎么琢磨的,耳朵都背成那样儿,还要听素十番。还不如让悠悠小姐拖着伊花里胡哨的大裙摆走两回秀,起码有个视觉冲击。但是老太太既然想听,合府的人必然都去随喜的,我只能耸拉着脖子,紧张地盘算着明日怎么把阿成哥速战速决。
萧尧见我只低着头,不说话,不觉凑过来,声音跟昨儿婵娟一样的气若游丝,问道:“你怎么了?好像气色不大好?”
我的脑袋从一片恍惚里抽离出来,朦朦胧胧地道:“没......没事儿啊......”一边愤愤地想,居然问我“气色”!他一向不会注意我的“色”,只会别出心裁地叫我生“气”。
萧尧飘乎地“嗯”了一声,不带任何感□彩,但奇怪的是,他的脸居然红了。
带着速去速回,陪老太太听素十番的沉重心理负担,我又被度娘牵着,沿萧府的朱墙碧瓦腾云驾雾了一回,心里直感叹,孙悟空真不是好当的啊!
阿成哥一身簇新的姜黄罗袍,兴奋地等在竹林茶馆里,高兴得像一朵太阳底下的向日葵。看样子已经知道了自己无债一身轻的事。
婵娟把一切都打点妥当了,我像个黑帮老大,把阿成哥逼到墙角,恶狠狠地说:“从今以后老老实实在翠景溪呆着,再有下一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阿成哥拱手作揖连连称是,我无奈地吐了一口浊气,但愿阿成哥这个活宝不要再给我扔第二只靴子。
正长出一口气的时候,忽然茶馆里成群结伙地来了一大帮子人,为首的正是萧贤,他没看见我,被人前呼后拥地一径走到里头雅间去了。
我莫名惊诧!点手招呼店小二过来,拿出一锭银子,问道:“那不是大名鼎鼎的萧二爷吗?他来这里干什么?”
小二一见银子,眼里早就大放异彩,滔滔不绝地告诉我,“萧二爷常带一帮人来这里聚会,小的冷眼留心看,那些人都是些寒门子弟,可一个个说起话来,口气都大得很,动不动就什么‘国家社稷’的,想是萧二爷的朋友,公子若有意结交二爷,小的可以给您盯着空儿点儿。”
我穿着男装,店小二还当我是个书生。我摇摇头,挥手叫小二去了。突然一阵浓黑的哀凉从记忆深处涌动而出,萧道恒,他到底想干什么?
爬墙回萧府的时候,还不到巳时一刻,满台红罗绿缎,把个戏台装点得山花烂漫,锣鼓喧天,巨大的音响效果如泥石流般滚滚而下。我想悄悄地溜到自己的座位,不想有一个人同我一样来迟了,穿过半掩的雕花门扇时,竟然挤成了一团,我一抬眼,大吃一惊!倒不是惊异于有人迟到,而是这个迟到的人,竟然是吴悠悠!
伊对这些卖乖讨好的事向来最是上心的,今日实在是不寻常,我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伊,伊并不理会,面无表情的看我一眼,拧身向里去了。
几日不在家,晚上凭几临窗描花样子的时候,才发现庭中的玉丁香竟有了排山倒海之势,原是静静几枝伸进窗来,如今密密匝匝的花瓣化成一片,黑压压地覆了一片阴影过来,将傍晚的夕阳,遮去大半,桃花纸上的绣样渐渐看不分明,我揉揉干涩的双眼,起来吩咐度娘:“老太太今儿听打十番听乏了,不用我们过去伺侯晚膳——你去厨房拿几样菜来吃吧!”
度娘答应着去了,萧尧铁青着脸回来了。
我一看形势不对,立即铠甲上身,横刀立马,等着萧尧擂响战鼓。
果然萧尧向楠木嵌花髹漆圈椅上重重一坐,开始兴师问罪:“那只黄耳你到底弄哪儿去了?”
坏了!东窗之事发矣!可是他的办事效率也太高了一点吧,还不动声色,阴险真阴险!
我坐着不吭声。
萧尧长长地舒一口气,厉声道:“你就那么缺银子吗?我知道你把嫁妆都搬空了,可是你若是缺钱,怎么不跟我商量?”
我心想,我凭什么跟你商量?你和我除了有一个夫妻的名份,还不如陌路人,还不如萧贤。
他语气忽而变得凌厉,“还是,那些钱压根儿就有见不得人的用处。”
全身的神经都跟着哆嗦了一下,我调整呼吸,端凝地转过头,道:“你别把话说的这么难听?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哼!”萧尧一张白生生的脸憋成了猪红色,他忽然掐住我两条胳膊,手指深深陷进肉里去,“还在这儿装腔作势,昨儿有人看见你在茶馆跟个男人私会!”
我的胳膊快被他扭断了,一波一波钻心的疼,像锥子似的直刺心底,我甚至失去了思索能力,死活想不出倒底是谁在背后捅我一刀。
但是萧尧怒不可遏了,对呈现在他脸上的种种,我熟悉得像自己的掌纹一样,漫不经心的嘲笑我见过,高傲冷漠的轻视我见过,甚至温暖如春的笑容我也见过,可是像今天这样的怒火中烧怒发冲冠,还是第一次,心底漫生出一股凉凉的,灼灼的,冰山火海难以相容的害怕!不知不觉地,我的身子竟抖了起来,有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提醒我:“要镇定,要镇定,不然他一定会笑你脓包!”可是身子就是在不停地颤抖,管也管不住。尤其是萧尧腾出一只手,死死地箝住我绣满了玉兰花的领口,身子俯下来几乎要碰到我的鼻尖时,我差点闭过气去,要是被他一怒之下咬死,可太不值了,尤其是爹还没回来,萧家很可能来了焚尸灭迹死不认账,再给我冠以“红杏出墙”的美誉,那我死得也太“轻于鸿毛”了。
但是萧尧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一寸一寸从我的面前移开,转身,抓起案上一只白釉暗花云龙杯,拼了全身的劲儿摔了下去,杯子顿时魂飞魄散。真不愧是练过功夫的,别人摔个东西,碎片一定有大有小,只要善于思考,捎带手儿还可以发现个碎片定律什么的,萧尧摔过的杯子,最大的片儿也就铜钱般大,要想作物理研究还得弄台显微镜来。
我脱离了生命危险,浑身一阵儿放松,但放松之后怒火也就接踵而至了。萧尧他凭什么?给我扣上一红杏出墙的帽子还差点掐死我,他这么一闹,估计到不了明天,连西京街头卖糖葫芦的小贩都得激动地奔走相告,关于归玥郡主的八卦绯闻。
、第三十五章 离家出走
正在此时,度娘拎着两只朱漆食盒回来了,见此情景,却并不感到诧异,伊默默地放下食盒,问道:“萧大爷刚才是怎么了,怒气冲冲地往外走,难道今晚去衙门不回来了?”
我正气凛然地转向度娘,道:“他以为他很了不起吗?跟发了失心疯一样,他走,我也走!”
度娘一声叹息,道:“郡主先别赌气,犯不着为了小事闹得沸反盈天的,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