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说我有兴趣也可以来听听看的吗？」许妍苹奇怪地看他一眼，也不客气地拔下利乐包外面的吸管插入瓶身，吸啜起来。
「嗯。」也对，他记得自己这麽说过。翟立衡拉开瓶罐，喝下一口咖啡，「你是哪个系的学生？」
「中文系，今年大三。明年就要轮到我毕业了，所以先来观摩一下。」许妍苹顿了一下，才问他：「对了，请问你怎麽称呼？」
翟立衡有一百八十多公分的个头，手臂一抬就轻易地将咖啡罐放到贩卖机上头，腾出双手找出西装外套中的皮夹，递了一张名片给她。
「喔，翟立衡先生，很少见的姓氏呢。」许妍苹只扫过印在上头的名字，职衔却看也不看。随即拉开背包拉链，找出一支笔，在空白的背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再交还到他手中，「我没有名片，先借用一下你的吧。」
「许妍苹。」翟立衡念了一遍她的姓名，觉得她的反应挺有意思，「明年创世纪还会再来H大参加企业徵才活动，我很期待在那些准毕业生中看见你的脸。」
「呵呵，算了吧。我又不是读理工科系的，你们公司也不见得有我能适任的职缺啊。」许妍苹耸了耸肩，又说：「而且我听说像你们这种科技业大厂，求职者的履历表上学历那一栏如果不是台清交成等名校，往往连看都不看就丢去资源回收。」
「创世纪不是这种只看学历的公司，不然也不会到H大徵才。」翟立衡淡淡地反驳她。
「随便啦，只要你们真的能做到这点最起码的公平就好。」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今天的主角不是自己，而是小关。
小关在升上大三以前，可以说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标准死大学生，如果仅仅凭着他对创世纪电玩产品的热爱和熟悉，就能让他这个非本科系学生破格被录用，那只有奇蹟二字可以形容了。
不过，瞧他那麽紧张的模样，果然还是很在乎这次的面谈机会吧。虽然他并不是名校毕业，也远远谈不上才华出众，创世纪公司内部更没有熟人可以让他拉关系，但许妍苹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想要这份工作，而且也会像他先前说的那样，为这份热爱的工作做到「鞠躬尽瘁」的地步。
所以，当了他三年学妹的自己，说什麽也得替他做做外交，看能不能透过这位翟先生替他加点额外分数。
心意既定，许妍苹便毫不罗唆地开口了：「翟先生，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话，可能有点作弊和关说的嫌疑。那麽，你还愿意姑且听我说说看吗？要是你不想听，OK，我会马上闭嘴。听了，你也完全可以不予考虑，总之随你高兴。」
「你的谈判技巧是有些拙劣，不过，却很别开生面。我想我可以给你几分钟的时间。」欲擒故纵地吊他胃口吗？翟立衡是有点好奇。
尽管许妍苹此时还不清楚他是创世纪的高阶经理，但是从他身上隐隐散发出来的强悍气势，让人毫不怀疑他肯定是个重量级角色。
一向精於察言观色的她马上抓紧这个难得机会，简单扼要地说：「我那个学长很聪明，我指的不是成绩方面，而是他反应敏捷，很会举一反三。尤其是对电玩，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和天份。重点是，他对你们公司推出的每一代产品都相当熟悉，连哪个游戏里哪个小关卡有bug都清清楚楚。虽然就一个大学生而言，对电玩专精嫺熟似乎不是好现象，可这绝对是你们需要的。嗯，以上。我要说的就这些了。」
翟立衡听完没有立即对此有所回应，而是提起另一件事，「中午我和林小姐回摊位的时候，其实有听见你和你学长说的一些话，你似乎也很认同实力至上的看法。而你现在的做法，似乎有所出入。」
「有实力的人，也要有那个机会展现实力，才能验证自己。再说了，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找到好人才，就是你们的最高指导原则，对吧？」许妍苹理直气壮地说。
「说得好。我会好好考虑。」翟立衡郑重地点了下头，没有半点敷衍的意味。
「翟先生，谢谢你。如果我学长真的被录用了，就算你没有私下帮忙，也算是我欠你一次人情。」许妍苹迎上他的视线，由衷感谢地对他微笑。
尽管只是一个寻常普通的微笑，却只有和她混得很熟的植研社社员才知道，向来对人际关系冷感的她，绝少对一个接近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如此「热络」。
「许妍苹，我不是个和蔼的人，也向来不给别人欠人情的。」翟立衡的表情依旧淡淡的，只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少许不着痕迹的笑意波动。
「我也看得出来你很严肃，因为你脸上的表情一直没有变过。」许妍苹语调轻松地指出事实，「但不管怎麽说，你肯听我说话就很好了。这人情先让我欠着吧，改天再还。」
在事业版图上拚搏多年的翟立衡这时蓦然发现，这是一双非常透明澄澈、乾净无染的眼睛，有一种令人不得不在这片宁静中沉默下来的说服力。
於是，他不自觉地点头，「好，改天。那，你的联络方式？」
许妍苹看他还将那张名片拿在手上，迳自抽了出来，又用笔在自己的名字底下写上email和MSN帐号，再还给他。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嗯。」翟立衡满意地应了声，将名片放回皮夹收妥。
「那我要回去找我学长了，再见。」许妍苹说完转身就走，但踏出几步之後又回头，朝他晃了晃手里的饮料，「谢谢你请客。还有，你的咖啡别忘了拿，喝完记得要做垃圾分类。」
翟立衡看她逐渐走远，唇角微微勾起。
由於掌管公司业务，这些年他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见过的角色不算少，可他几乎没有遇见过哪个人拥有像她这麽「纯粹」的……这种抽象的东西该怎麽形容？喔，套个俗气一点的说法，就是「气质」吧。这女孩身上有一种吸引他的纯净气质。
翟立衡经常对董事、对客户、对上司、对下属演练着所谓的「言不由衷」，毕竟他没理由因为个人情绪而影响公务。可是，这个假面的适用对象并不包括自己在内，他对自己素来坦诚。
所以，他可以很肯定地说：没错，她是很吸引他，因为她独一无二的气质。
他想，也许「改天」可以找机会和她聊聊，应该会很有意思。
半糖恋人 13
三天後的上午，植研社社办内照旧聚集了少少一群生平无大志的废柴们，不是围在那台二手电视前拼PS2，就是打桥牌，一副糜烂慵懒的太平景象。
而许妍苹仍旧窝在沙发上的老位置，这回受她青睐的哲学着作换成了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本以为又是寻常的一天，但过没多久，社办大门被关振鹏一把推开，碰的一声撞在墙壁上，让所有人为之一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他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
「小关学长，你干嘛？」
「这是怎样？中乐透罗？」
学弟妹们纷纷向他投以纳闷不解的目光。
「比……比中乐透还好！」关振鹏稍微平复喘息，这才语气惊喜地宣布：「我、我被录用了！创世纪要用我了！」
「啊？创世纪？啥米碗糕？」
「你很蠢欸！看看现在我们在玩的这款游戏的开发公司是哪一家！」
「咦咦咦──真的假的！你不会这麽好狗运吧，小关学长！」
「我呸！什麽好狗运，这是我本身的实力加乘上天眷顾的结果！哈哈哈！」关振鹏仰天大笑几声，「我终於出运啦！」
许妍苹放下手中的书，目光转移到关振鹏脸上，「小关，你确定不是有人故意整你放假消息？最近诈骗集团这麽猖獗，像你这种傻子都快不够用了。」
「小苹，怎麽连你也这麽说！那天不就是你陪我去面试的吗？」关振鹏一副纯情少男心严重受创的模样，跑近她身边，将抓在手里的那张纸耀武扬威般地在她面前晃着，「你瞧瞧、你瞧瞧！录取通知书，白纸黑字，假不了吧！」
「真是怪事年年有。」谁知道许妍苹只是瞄了几眼，便淡淡地说出这句评语，「创世纪这种精英主义至上的公司是怎麽了……」
「喂喂喂！好歹我也是你学长，给点面子行不行？」话虽这麽说，但小关那张乐得足够开出一丛花来的笑脸依旧灿烂，「那天你不也说我一定行的吗？还是你有眼光。」
话一说完，学弟妹们电动也不玩了、扑克牌也不打了，都围过来促拥着关振鹏要他请客。当然，这群没啥志向的小废柴，就连勒索讨油水的技能也差得可以，居然只是提出区区卤味、鸡排大餐，连一顿最起码的牛排都不晓得要拗。
看着他们笑闹起哄的样子，许妍苹不禁想笑，细声喃语：「那是安慰你的话，听不出来吗？果然是笨蛋……」
她重新拿起书，翻回原先那一页，想接续着读下去，却发现自己怎麽也静不下心来，一股没来由的胸闷，让她怔怔然地出神。
不一会儿，舒晴下了课也来这里报到了。
关振鹏当然不会放过这种可以大肆炫耀的机会，一见到也许是植研社硕果仅存的有为青年，马上得意洋洋地宣布可能是他有生以来最伟大的成就──
「小晴！再过三个月，我就是创世纪科技公司的工程师啦！请你从现在改口叫我──」
「你白痴喔，怕别人不知道你是笨蛋吗？」岂料舒晴却意兴阑珊地白他一眼，说出和许妍苹一模一样的评论：「诈骗集团最爱的就是你这种傻子，等你真的领到第一笔薪水再来跟我现吧。」
「呴！小晴，你真的很爱泼我冷水耶！」关振鹏苦笑。
「没办法，阿毛和治豪一前一後毕业了，能让我练练嘴皮子的废柴就剩下你一个了。」舒晴边说边笑，毫无歉意。
「什麽跟什麽嘛！明明小方、大罗和阿凯都在──」关振鹏有些不平地指着一、二年级的学弟妹们。谁料被他点名的小废柴们傻笑的傻笑、装忙的装忙，奸巧地自动远离他五步之外。「喂喂喂！你们躲什麽躲！」
「真是容易满足的家伙，瞧他兴奋的。」舒晴笑了一下，坐到许妍苹身畔，却发觉她居然在发呆，忍不住好奇地推了推她，「小苹，你在想什麽啊？」
「啊，喔，没什麽，」许妍苹倏然回神，回以微笑，「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你和小关学长今年都要毕业了。」
「所以咧？别告诉我你在为了春去秋来、时光匆匆大发感伤，我不信。」舒晴笑着说完，顺便瞄了一眼她最近新宠的书封，「哦，这次是尼采啊？没想到沙特这麽快就被你甩了……莫非你受到这位大师的感召，才会陷入恍神状态吗？」
「学姐，别牵拖这麽远好吗？」许妍苹摇头笑了笑，「我会对这些哲学家的论点感兴趣，完全是想知道他们这些贤哲如何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这些着作可以说是他们大半生观察这个世界提炼出来的心得，对我来说很有启发性。」
「哦，是吗？」舒晴有些不以为然，她有自己的想法，「所谓的哲学，就是建立於现实世界之上的抽象思考。我尊重这些理论，但我毕竟是心灵层次普通的一般人，所以我会认为，纵使和这些大师神交可以获益良多，但重点还是得在日常生活中认真做自己，才是一种具体的人生实践。」
「具体的……实践？」许妍苹想了想，说：「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实践人生呐。」
「小苹，说句实话，我觉得你『参与』这个世界的程度好像还不够彻底。」舒晴定定地看着她说。
「参与？不够彻底？」许妍苹反问。
「嗯。我知道你崇尚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人际美学，比起凡事直接亲身搅和，你比较喜欢旁观者的角度。不过，这样可能也会让你丧失很多亲历其境的乐趣……」
「……你继续说，我想听听看。」许妍苹点点头，边听边思索。
「我也不太会讲，举个比方吧，就像从前我们看阿毛他们三个沉溺在电玩里的模样，总会觉得他们很蠢，但吐嘈归吐嘈，我们不是也很奇怪他们为什麽可以那麽乐在其中吗？那种感觉──」
「学姐，我想我知道你要表达的意思了。就是惠子质问庄子的那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对吧？」
「对对对！还好我不考中文研究所，不然思想史这科一定考得很差。」舒晴心里再一次感叹，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累，偏偏社团里的聪明人屈指可数，只有范姜展隆和学妹，所以她并不怎麽轻松。
「我觉得目前这样很好啊，而这样的处世方式也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困扰或不方便，所以我实在想不出需要改变什麽。」短短几分钟，许妍苹的思绪已经跑了老远又回来，作出这个结论，「我之所以是你们眼中那个与众不同的许妍苹，不就是因为我的个性如此吗？」
舒晴一时之间被她辩驳得无话可说，总算真切地体认到，坐在自己身旁的这个学妹其实有着相当倨傲的一面，别看她在学校里应对进退得体大方，可骨子里是一个难以接近的人。最重点也最麻烦的是，她心思聪慧，却对认定的原则异常坚持，要让她稍微转换想法，恐怕得有三头六臂、真材实料才行。
许妍苹也知道学姐似乎还想再说点什麽，但这种话题即使深谈再久，也不见得能达成共识，索性问了一无关痛痒的问题转移她的注意力：「学姐，小关学长顺利找到工作了，我记得你说过要考我们学校的历史研究所，应该快要考试了吧？」
「是啊，虽然从大二就已经开始准备了，但我毕竟是外系生，还是觉得颇吃力。无论如何，尽力就好。冲了啦！没在怕的，顶多就重考一次而已。」舒晴咧嘴大笑，算是给自己打气。
「我希望学姐能金榜题名，这样你就能在植研社多待两年，我就不必一个人——」说到这里，身边的学姊忽然给她一个拥抱，让她不得不停住话头。
舒晴笑着拨了拨学妹的浏海，说：「哎，所以我就说嘛，你『随波逐流』得不够深入，才会多想那些有的没的！大废柴毕业了，还有小废柴呢。植研社里头，总得有个人扛下中坚份子的名号，其他人才能快快乐乐地耍颓废。小苹，你可以啦。」
「呵呵，我早就知道我可以，也非我不可，但心里总会想，头顶有人罩着、前方有人护着，这样无忧无虑的阶段如果能再停留得久一点，那该多好。」许妍苹扯出一抹有点寂寞的笑。虽然，谁都不可能拒绝长大，都得从一个孩子变成大人。
「我明白你的感觉，」舒晴理解地微笑着点头，「所以，在轮到自己罩着别人头顶、护着别人前方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