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蓝儿。”
木花正琢磨着怎样引出下面的话题,只听福姬忽然说道:“木大爷来此的目的是想打听小女子的故事吧?”
木花心里一惊,难不成是有人事先向她透露了吗?
蓝儿也奇怪道:“福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你们暂且不要追问,小女子把故事讲了几位自然明白。”
“木花洗耳恭听了。”虽然带着疑惑,但当下也只好听听她怎么说了。
福姬放下琴,朱唇轻启露出贝齿,她讲道:“小女子本是外籍人士,早年间也是读书的小姐,名叫小曦。父亲姓王,在地方任有官职,家境虽不阔气也算有些门面。我出生时正值日出,据人说那天照进产房的晨光,异常灿烂明亮。所以家里就给起了‘小曦’这个名字。父母老来得女,自然把我视作掌上明珠,给予千般疼爱。那时我尚在襁褓之中,并不记得事。也是听人说,那时是奶娘第一个发现我有些‘不对劲’,我比别人的孩子都爱哭而且反应木讷,像是痴儿。后来,请来大夫,才知道原来我生来眼睛就是看不见的。”
“可是,福姬姐姐的眼睛不是……”蓝儿吃惊地看着福姬明亮的双眼,那双眼睛漂亮好看,目光也不散,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双盲眼。
“姑娘的鞋子……”木花欲言又止,似要提醒什么。
福姬低头看了看自己绣花的棉布鞋,掩嘴轻笑道:“木大爷不必如此试探,我的眼睛看得见。”
意图被识破,木花有些脸红,不再提眼睛和鞋子的事,他只说:“王姑娘叫我‘木大哥’便可,‘大爷’却称不上。”
“福姬姐姐,这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们。”蓝儿急着想听下文。羽安虽然知晓其中隐情,可此时并非轮到自己说话,他只好在一旁喝着茶,再一遍听着那个让他曾几天几夜都在回味遥想的故事。
福姬继续说:“为了治我的眼睛,家里不惜重金聘请名医,可都没有成效。由于我天生眼盲,没办法像其他孩子一样看书识字,所以我自小就以习琴打发时间,我这一手好琴便是在那时练就的。九岁那年,家里来了个道士,道士说因看见府上有紫气笼罩所以特来拜访。父亲对佛道之人向来礼敬有加,便由他在府中东观西望。道士循着‘紫气’来到我的房前,询问屋中住着哪位贵人。父亲便把我的事告诉了道士,道士一听便要见我,说是或许可以治好我的眼睛,父亲听了大喜便带道士来看我。”
“那道长看了我的眼睛,说小姐其实并无眼疾,只是出生时见了神光异象,染了神力。他解释说,小姐的眼睛已成‘天目’,‘天目’非凡间所有故亦不视凡间之物。父亲接着询问是否有法使我双目复明。道士回答,有,只是天目非人间所有,天目一开不知是福是祸,要父亲考虑清楚才肯告诉治疗之法。父亲和母亲商量了,觉得我生来就双目失明未免太过可怜,只要能让我看见便暂时也顾不得什么了。父亲把意思对道士说了,道士只好听从父亲的决定,把治疗之法在父亲耳边低声说了。”
“我记得父亲听了大怒,要把道士赶走。道士说了句‘老爷要信不过我,贫道甘愿以性命来偿。’父亲听了不做声,说要再考虑考虑。又过了些日子,我觉得好奇便向照顾我的钱妈妈问那个道士的事,钱妈妈也不告诉我。我当时虽然年纪尚小,但也注意到家中其他人似乎都在回避着这件事。又不久的一天,母亲来看我,让我喝下一碗药,说‘曦儿乖,喝了药眼睛就好了。’我当时听见母亲声音里喜中藏悲,但我没多问,只是听话喝了药。”说到喝药,福姬秀眉微皱,好似咽下了无比苦涩之物。她接着说:“喝了药,我就在床上睡了。第二天醒来,只觉得眼睛疼,张不开。过了好久,好不容易才睁开眼,我发现自己的世界全都变了,变得陌生,变得很亮也有很多颜色。”
“福姬姐姐的眼睛真的医好啦?”蓝儿惊喜地问,神色更加专注。
福姬点头道:“那道士的药确实灵,眼睛一下便医好了。我终于知道了‘看见’的滋味,但又有些害怕,我惊喜地手脚发抖,下了床,依旧用手扶着墙出了屋子。我看见一个妇人背着我坐在凳子上打瞌睡,我不知道她是谁,就喊了声‘母亲’。妇人没动,我又叫了声‘钱妈妈’,妇人这时惊醒了转身看着我。我就问:‘你是钱妈妈吗?’她也是激动地发抖,把我推回屋里然后跑出去喊着‘小姐的眼睛好了!’我在屋里摸着平日里只摸过却未看过的物件,一边兴奋地等着父亲和母亲来看我。”
“很快,屋里来了对中年夫妇,叫着‘曦儿’把我抱起来疼。可我却问:‘你们是谁?’钱妈妈说:‘这是老爷和夫人啊,是你父亲和娘亲。’我忽然在他们怀里挣扎着哭叫:‘你们不是我爹娘,我爹娘不是你们这样的声音!我要找我爹爹和阿娘。’可屋里所有人都说那两个人就是我亲爹娘,说小姐病刚好,记忆受了影响,适应就好了。我虽哭闹也没办法,只好暂认了那对夫妇,可心里却始终觉得他们是我从未谋面的生人。”
“自从我眼睛好了,父亲也把官辞了,用积蓄做起了生意。对于我的‘父母’,我虽然心有怀疑,但他们都很疼爱我,时间一长我也就觉得真是自己记忆出了问题。此后,我也像其他人家的小姐一样,整日在闺阁中读书练字有时也学做女红,闲暇时就拿琴出来弹弹。这样一晃,就过了八九年。”
“一天,我在窗边练字,突然抬头看见钱妈妈,钱妈妈抱着放针线活的筐往前院走,足下忽然不小心摔了很重的一跤。我赶忙站起身,喊:‘钱妈妈,你怎么样?’可是眼前的钱妈妈却好好站着正回身奇怪地看着我。我抹了抹眼睛,钱妈妈依旧站在那里无恙,我想刚刚看见的多半是幻觉吧。可当我坐下重新拾起笔,就听见钱妈妈大叫了一声,我看时她已经摔在地上,我忙教人去扶。那次,钱妈妈摔坏了腰,不能再干活了,家里就给了她一些钱把她辞退了。”
“不久,我又看见母亲在梳头时打坏了玉石镜子,可回过神母亲依然在梳头。等我告退出了屋,忽然听见了镜子坠地的脆响。我怕极了,我想一定是眼睛出了毛病,可又不敢对人说。这种事又发生了几次,我终于接受了自己异于常人的事实,简单来说,我的眼睛可以看见别人的未来和过去。”
说道这里,木花和蓝儿已是目瞪口呆。
“或许你们不信,这也无妨,毕竟常人都是难以相信的,因为他们看不见。自己看不见的东西就会加以否认,这也是人之常情。”
木花说:“姑娘说知道我来这里是要打听故事,难道也是……”
福姬答:“我看木大哥眼睛时就看透了。木大哥、蓝儿妹妹、羽安小少爷都是因为一个赌局来的,城东外的一间收集故事的茶铺和云若川少爷之间订立的赌局。”
木花和蓝儿简直不敢相信,世上真有如此怪事吗?相比之下羽安显得安定一些,也许是在上次已经见识过的缘故吧。
蓝儿问:“福姬姐姐,这就是道士说的‘天目’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福姬说:“从一开始只是偶尔看到,渐渐变成可以自己控制,并且越来越熟练。可我虽然能看见过去和未来的事,但也并非对自己毫无影响。我看的时间越是长,眼睛就越是乏累,有时也会连着身体虚弱。”
她顿了顿,又说:“既能看见未来之事,就能预先得知祸福。有一次,我预先看见丫鬟补衣服时被针扎了手,我就千叮咛万嘱咐地让她拿针时小心些,可最后看见的未来还是变成了现实。再有一次,我预见到父亲卡了鱼刺,我告诉下人不许做鱼,可父亲还是在吃馆子时被鱼刺卡了嗓子。后来,我又试了许多次,我终于发现,看见的祸福是无法改变的,一切已在命中注定。我又害怕起来,害怕自己看到不好的事,那种已经知道结果却无力改变的滋味让我纠结痛苦。”
福姬忽然声音微抖,含着戚然说:“可是不想看到的一幕还是被自己看到了,那几天红色的烈焰不断在眼睛里出现,我害怕极了,让府里各屋晚上严控烟火。每夜我都会从噩梦中惊醒,跑到院子里检查每屋的灯火是否熄灭。我向神明祈祷,求神明让我家渡过此劫。过了些日子,家里一直平安无事,我才稍稍安了心。”
“一天深夜,我忽然感觉窗外似乎伏着人,我忙起身点上灯去看,果然有两个鬼鬼祟祟的黑影。黑影见我出来转身就跑,我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独自追了上去。追到府里仆人住的后院,一个黑影大概是跑不动脚下又绊了东西,一下就跌倒了。另一个黑影转身伏他,我却早先一步抓住地上那人的袖子。我质问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潜进府里。他们不答话,我便揪着地上那人去看他的脸,发现那人竟是个女子。我刚借着月光看到那人容貌眼睛就突然发疼,剧痛让眼泪住不住地流下来,我松了手跪在地上捂眼睛。这时听见那女人担心地叫了一声‘曦儿!’我惊住了,忍着疼去看她,问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另一个黑影是个男子,拉住女人就要走,说:‘你胡说些什么!快走!’我冲上去抱住了女人的腰,喊了声‘娘?!’此时我已听了出来,那对男女正是我眼睛治好之前我所认识的‘爹娘’。”
“福姬姐姐怎么会有四个父母?”蓝儿拧着眉追问道。
福姬垂着睫毛,掩着悲伤的眼神,她说:“那对男女不跑了,我看清他们的脸,发现他们竟然各少了一只眼。我喊着‘娘’叫着‘爹’,问他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女人抱着我哭了半天,在我逼问下才哽咽着说出了真相。原来,治好我眼睛的药汤,熬了我亲生父母的眼珠,道士说非此法不可治。爹娘为了他们可怜的孩子,忍痛挖了眼睛,又怕我看见他们的残疾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所以托付远房膝下无子的叔伯叔母代替他们成为了我的‘父母’。他们自己则躲在下人住的地方,趁我睡着才敢来看我。我想象不到,这近十年来,他们是怎样看着我天天叫别人‘爹娘’的,他们甚至见不到我看他们时的样子啊!我恨不得立刻挖了自己双眼以报父母之恩,谢自己未能尽孝之罪。可我也恨他们,为什么要瞒着我躲着我欺骗我,让我遭受亲人分离之苦。我乱极了,只想一个人静一会儿,我不顾他们的呼喊跑开了。一路跑一路哭,满眼泪水让我分不清跑到了那里,只是跑。我跑出了府里,跑到了很远的街角,蹲着哭。哭累了,我也清醒了些,这时听到有人喊‘失火了!’我站起来看,睹见红色的火光在我家的方向烧亮了半边天。我拼命地往回跑,整座府院在火光里摇摇欲坠,路人拦着我不让我进府。我哭喊着挣扎,眼睁睁看着大火烧光了一切。除了我以外,府里没人幸存,而导致那场大火的原因就是我追出去时屋里未灭的烛灯。”
说到这里,气氛哀伤的似要凝固。福姬缓了缓,又道:“接下来的事,大家都能想到了。叔父和父亲生前的朋友资助了我些银两,想给我安个家,我却说什么也不愿再住在那里了。我带着盘缠偷跑了出来,为了生计又买了一把琴,靠着卖唱一路漂泊,最后走到了这里。风雨里的那些日子我才想明白,世事果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人生无常,祸福已定,只是人们看不见,可看见了却又改不了。我能看见别人的祸福,却看不透自己的人生。”福姬微微一笑,语调也随之转喜:“不过,坎坷了前生,现在我终于是看到了点福气。”这福气指什么她却不多言,只在最后说:“今天说的故事,换做平常小女子绝不会多言,即使说了也只会被人当做笑话。云少爷和木大哥都是为了故事而来,所以小女子才不加隐瞒,几位信也好不信也罢,小女子的故事讲到这里算是完了。”
“多谢姑娘。”木花心下感叹几番,拿出一包银两交给她。“这些银钱不成敬意,还请姑娘收下。”那正是昨日云若川遣人送来的银子。
“诸位大德。”福姬也不客气,收了银子,给木花行了礼。抱着琵琶站起来,福姬又对三人施了万福礼,身姿娉婷,往楼下去了。
“羽安你还真说对了。”木话说:“祸兮福兮,孰知其极?找不到故事的归处,这个故事碎片就没发完成。”
“您可别提啦,那都是我一时乱说的。”羽安反倒不好意思,虽然他不想少爷输可也不愿见木花和蓝儿败。
“木大哥,现在我们怎么办啊?”从故事里回过神,蓝儿看着木花问。
木花也不知怎样作答,把头转向酒楼外的街道上,想缓缓精神再从长计议。街上一辆驶向酒楼的马车忽然引起了木花的注意,蓝儿和羽安也凑过来向下看去。
城东事记 第十四章 跟踪
第十四章跟踪
只见那马车正停在了醉梦楼门前,驾车的人跳下车,不去掀车帘而是立在原地像是等着什么人。那人的衣着气质并不像是哪家府邸的下人小厮,他身穿蓝绸缎的棉锦袍,绣着像是戏服上的几朵彩花,脚下的短靴子半新不旧,头束青色发带,面容清俊。男子周身最突出的地方是背后的一个黄绸琴袋,从形状判断,像是一把筝。
招待过木花三人的店小二探出门口,像是喊给谁听一般大声吆喝道:“梅先生,您来啦!”
梅先生拱拱手,说:“福姬的生意多劳李小哥照顾了。”
看来这个被称为梅先生的男子定是与福姬相识的。木花三人聚起精神,观察着楼下的动态。
不一会儿,梅先生看到从醉梦楼里走出一个人,顿时嘴角浮笑,温言温语迎上去:“福姬,我来接你了。”
抱着琵琶走出来的福姬脸上似有绯红,细声说:“来就来,干嘛弄得这么招摇。”
梅先生笑了:“怎么?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又不是偷人,招摇一点好让人知道。”
“羞人!咱们还没拜堂呢。”福姬嗔道,眼里却是掩不住的高兴。
难不成这个梅先生就是福姬所说的“福气”?
“没想到福姬姐姐要嫁人了呢?”蓝儿似在为她高兴。
羽安挠了挠脑袋,说:“没听说福姬姐有丈夫啊?”
木花低声道:“哪家结婚的歌妓还能出来唱曲,就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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