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鲁班尺
第一卷 绝脉要略
第一章 莫残
楔子
清康熙十二年(公元1673年)冬夜,大理点苍山圣应峰下感通寺覆盖着薄薄一层白雪,天气格外寒冷。清晨,大殿里檀香袅袅,诵经声中,一枯瘦老僧端坐于蒲团之上,手书偈曰:天也破,地也破,认作担当便错过,舌头已断谁敢坐。
写罢,目视众僧许久,最终摇头长叹一声,竟掷笔而逝。
老僧法名普菏,世人称“担当和尚”,入龛火化后建舍利塔于寂照庵下的松林之中。
百多年来,此偈终是无人能解。
正文:
大理点苍山古称灵鹫山,在圣应峰与佛顶峰之间,有一条清澈的小溪蜿蜒穿过黝黑的松林,绕过村庄,向东流入洱海。村子名叫莫家邑,约有十余户白族人家,大都以狩猎为生,偶尔将猎物送到大理城内,换些柴米油盐,日子过得虽然清苦,倒也自在。
溪水旁有座三坊一照壁的破旧院落,白墙灰瓦,屋檐上散生着几簇杂草。房主名叫莫文理,自幼双目失明,平日里靠着亲戚和街坊邻居们接济着勉强度日,年景不好时,也常出外乞讨。直到四十多岁时,在大理城遇到个逃难的外乡汉人女子素娘,带回来村里,终于成了个家。
开始时,听村里人议论说素娘模样丑,老莫心里寻思着一个瞎子有人跟就不错了,反正自己也瞧不见,好看赖看都是一个样。这素娘很能干,没多久就在屋后开垦了一小片荒地,种上了青菜,还养了几只鸡和一头小猪崽,日子逐渐有了奔头。第二年春天,老婆怀上了孩子,老莫中年有后,心中自是欢喜不已,可内心却又总是惴惴不安。
秋去冬来,分娩的时候到了。
接生的邻家阿婆在屋里忙碌着,老莫则拄着木棍,站立在院门口焦急等待着。许久,他终于听到了婴儿降生时的那一声啼哭。
“是个男孩儿,老莫,”阿婆推门出来,满脸的喜悦,“孩子的眼睛是……好的。”
老莫闻言一怔,干瘪的眼眶里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当年祖父是这一带有名的猎手,曾在苍山上猎杀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久眼睛便盲了。父亲和老莫出生时就是瞎子,恰巧应了当地一个有关三世报应的古老传说,难怪自素娘怀孕起,他就一直担心不已。
阿婆提醒他:“孩子起了名字么?”
“就叫莫残吧。”老莫想了想说,但愿这孩子终结那缠绕了三代人的噩梦。
数年后,莫残已经七八岁了,长得酷似父亲,额头圆润,体格健壮,眉宇间有股子灵气,只是性格内敛,不太爱讲话。
春天杜鹃花开的时候,村里几个同龄孩子开始念私塾,尽管家里穷,素娘还是省吃俭用凑足了学费,让莫残一同上学。村子西头前行数里地,感通寺旁有两三间空置的破旧僧房便是塾舍,附近几个村的孩子们都来这儿就读。
教书的穆先生是个面容枯槁的黑瘦老头,黄褐色的牙齿,嗓音嘶哑,一对小眼睛老是眯缝着,好像睡不醒似的。听说他是打中原过来的,寄居在感通寺已经好些年了,靠教私塾挣点银子勉强度日。
课间闲暇时,学童们都喜欢跑进树林里捉迷藏,也有年龄稍大点的较为用功,留在课堂里温习功课。莫残则独自到寺里看那些佛像和听和尚诵经,日子久了,竟然也会念上几句。
一晃两三年过去,莫残在素娘的督促下用功读书,学业进步很大,穆先生颇为满意,也时常单独指点于他。
秋风起,天气渐渐凉了。
这一日,莫残背完诗书后照常在寺中闲逛,不经意间走进后山寂照庵旁的松林里。荒草丛散落着几座僧塔,斑驳陆离,上面生满了苔藓,四周唧唧虫鸣,空气中弥散着一股松脂的清香。
莫残站在了一座高大的青砖舍利塔前,塔身镶石镌有铭文,上书:“《担当禅师塔铭》,始焉儒,终焉释,一而二,二而一。洱海秋涛,点苍雪壁。迦叶之区,担当之室。”
莫残转到塔后,发现方砖上刻有字迹,于是嘴里轻轻念出声来:“天也破,地也破,认作担当便错过,舌头断了谁敢坐?”
“莫残,你也对这偈语感兴趣么?”身后突然有人嘶哑着说道。
莫残吓了一跳,转身望去,原来是穆先生。
“先生,不知您也在这儿。”
“嗯,这首《临终偈》至今无人能解,每隔七年的担当老和尚忌日,感通寺都会有一场法会。今年又到了七年之期,四方僧道儒士前来辩偈,可百多年来仍旧莫衷一是。”穆先生叹息道。
“连中原那些有学问的人也解不开吗?”
“哼,朝廷的翰林院大学士都来过几位,还不是乱猜一气。”
“担当禅师的忌日是哪一天?”莫残问。
“十月十九孟冬,明日便是。”穆先生望了他一眼,回答说道。
房屋里,素娘在缝制衣裳,孩子长得快,旧衣服都已经小了。前几日,她在家中的旧箱子底下,找到了一张陈旧兽皮,像似兔毛一般十分柔软,灰色中间还生有一团白毛,天气渐凉,大小凑合着给莫残做件皮坎肩挺合适。
“娘,我回来了,”莫残放下装有书本笔砚的竹考箱说道,“明天放假不上学了。”
“哦,在家好好复习功课,娘这几天都要去大理城卖菜。”
“我明天想去感通寺法会看看。”
“看什么?”素娘不解地问道。
“从中原来了很多有学问的人,明天在寺中聚会,要破解担当禅师的《临终偈》,一定会很有意思。”莫残把从穆先生那儿听来有关那首古怪偈语的传说讲了一遍。
次日天未亮,素娘便背着满竹篓的青菜出门,老莫拄着木棍一直送至村口,此去大理城有十里的山路要赶。
莫残吃过早饭,兴冲冲的上山。沿途见到有穿着各异的外乡人步行或骑马往感通寺而去,其中有僧人道士也有儒生,还见到一顶官轿吆喝着前行,里面一定是个大官。
圣应峰下,古寺隐于苍翠古柏之中。感通寺旧称荡山寺,始建于南诏,年代久远。
进山门后,迎面是正殿大云堂,檐下题有“一笑皆春”的四字匾额,笔法遒劲古朴,相传是当年担当禅师的手迹。两侧是偏殿,其中东面茶堂内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相互寒暄着一一落座,有小沙弥奉上香茗。
“此茶采摘于感通寺的两株古茶树,以树旁寒泉烹制,水熟则茶浑失之味,须得火候恰到好处,当年徐霞客游历本寺时对此茶赞不绝口,请诸位施主品尝。”居中的一位白须老僧对众宾客致意道。
莫残躲在窗外偷窥,认得那老和尚是住持无觉禅师。
“好茶,”一鱼贯纶巾的白面儒生咂了咂嘴,手握一把折扇文绉绉的说道:“明万历年间,云南巡按刘维在《感通寺寒泉亭记》中写道,点苍山末有荡山,荡山之中曰感通寺,寺旁有泉甘冽可饮。泉之旁茶树,记其初植时不下百年之物。自有此山即有此泉,有此泉即有此茶。水之清冽虽热不解其初,而茶之味则馥馥袭人,有隽永之余趣矣。并赋诗曰,‘竹房潇洒白去边,僧话留连茗熏煎。海山久思惟有梦,心中常住不知年。’”
坐在右侧前排的是一个络腮胡子劲装大汉,闻言眉头皱起粗声说道:“茶就是茶,喝着解渴就好,哪来那么多酸溜溜的废话,咱们今天是冲着担当老和尚那句什么偈来的,哪个能解的就赶紧说,老子可没闲工夫扯淡。”
那儒生闻言面色一红,正待辩解。
无觉住持微微一笑,示意道:“这位施主说的也是,那今年的辩偈法会就此开始,老衲先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大理府知府李绥之。”
坐在无觉旁边的是个身着酱紫色袍服的黄脸中年人,三绺胡须,面色威严,此刻微微欠起身拱手说道:“本府今日便装赴会,一来辩偈法会纯属民间之事,与朝廷无涉。二者无觉禅师乃本府至交,受邀前来深感荣幸。诸位,担当老禅师乃我大理有道高僧,不但诗书画三绝,更是悟透禅机,八十一岁圆寂之时,留《临终偈》一首,可惜这百多年来,高人贤士来过无数,却始终无人解得开。今日见诸位个个器宇不凡,学识必是过人,若是解得开这百年绝偈,实乃感通寺之幸,我大理府之福啊。”
在座的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莫残探出脑袋,一眼瞥见坐在角落里的穆先生,正眯着眼睛似乎在打盹。
“喂,莫残,你在这儿干嘛?”一个小沙弥走过来悄声问。
莫残经常来寺中玩耍,众僧一般都认得他。
“嘘。”莫残摆摆手,赶走了小沙弥。
无觉住持轻捻佛珠,朗声说道:“李大人说的极是,担当先师于康熙十二年十月十九圆寂,至今已百余年,期间辩偈法会亦举行过十余次,可始终不得其解。现请出当年先师《临终偈》,请诸位施主过目。”
有二僧恭敬的奉上一幅卷轴,然后轻轻的展开。
第二章 《灵鹫山水图》
“天也破,地也破,认作担当便错过,舌头已断谁敢坐?”二十个草势瘦劲清奇的大字呈现在了众人面前。“好字,”先前的那位白面儒生禁不住的赞叹起来,“且看这落笔生辣雄浑,豪放恣意,其势起伏跌宕,峰峦如聚,恰如点苍十九峰妙生自然,处处尽透禅机,真不愧古滇书坛墨宝啊。”
“破破破,什么墨不墨宝的,到底是不是那个传说中的藏宝图嘛。”络腮胡子大汉叫嚷起来。
对面有个穿破旧灰袍的云游道士慢条斯理的说道:“担当一生清贫,两个女儿双寡,没有留下什么积蓄。明末战乱,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老和尚哀其所不能。以贫道看来,此偈语不过是自嘲人生罢了,并无他意。”
“道长差矣,”座中一身披袈裟,慈眉善目的老僧插言道,“老衲晋宁盘龙寺了空,与担当禅师同乡。元至正七年,盘龙祖师段崇照坐化寺中,这段崇照正是大理国段氏后人。三百年后,担当登盘龙寺参谒祖师遗蜕时书联曰‘个中合有人,问古往今来谁破?’再对照这首偈语,老禅师临终前必有所指。老衲以为,一个‘破’字,便是关键。”
“大师所言有理,担当禅师此偈高深莫测,必定深含玄机啊。”有人附和道。
“哼,未必,”人群中传出尖细之声,“‘帝从白下颁新旨,谁在堂前捧旧衣?谁识寸心难拨转,至今滇水不朝东!’老和尚其意自明。”
众人目光四下里寻找说话之人。
“是谁,娘娘腔的,到底什么意思嘛。”又是那个粗鲁汉子不耐烦的叫着。
“这岂不是反……诗。”有人低声嘀咕着。
无觉住持站起身来,面色凝重的说道:“阿弥陀佛,既入空门,便不问俗事,施主且不可断章取义以毁先师清誉。”
知府李绥之也接话道:“担当禅师一生清贫,民间有关藏宝图的说法纯属杜撰。其不识武功,也非隐藏有什么武功秘籍之类,若是佛宝经书,则不可能不传于感通寺。至于有关前明之事,朝廷已有定论,诸位无需妄加揣测。”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偈语到底说的是啥?”络腮汉子不满道。
“嘿嘿,既如此,寺中为何不将老和尚的《灵鹫山水图》拿出来一观呢?‘画中无禅,惟画通禅’,或许奥妙就在此画之中也说不定。”那尖细之音又起,入耳很不舒服。
莫残目光瞥去,角落里的穆先生正在合眼酣睡之中。
“是啊,此话有理。”堂内众人闻言纷纷议论起来。
无觉住持面现为难之色,站起身来:“诸位有所不知,《灵鹫山水图》乃先师最后遗笔,去世前尚未完成,故珍藏本寺百年来从未示人……”
“大师所言虽有一定道理,但贵寺既然遍召四方贤士远道而来,若此画当真与《临终偈》有关,对照研究岂不是捷径么?难怪此前十余次辩偈会无果,或许这便是原因。”一衣饰华丽似商人模样的人慢悠悠说道。
此刻,那位络腮胡子的汉子涨红了脸,站起来叫道:“那一定就是藏宝图了。”
“浅薄至极。”白面儒生鄙夷的摇了摇头。
“既然不肯拿出《灵鹫山水图》,这法会还不如不开,大家就此散了吧。”那尖细之音又起。
“并非老衲不肯,只是这幅图与先师其他画作相比实在有些……太过简陋。”
“不给图看就散了吧,感通寺既无诚意,大伙又何苦呢。”
“就是嘛。”人们七嘴八舌抱怨起来。
“无觉大师,”这时李绥之缓缓站起身来,面带微笑的说道,“本府素来喜爱担当禅师画作,不过却从未听你提起过《灵鹫山水图》,看来今日要一饱眼福了。”
“既然李大人也如此说,老衲若再坚持倒显得感通寺失礼了,诸位稍候,这就取图来。”无觉只得吩咐下去。
约莫一盏茶时间,两位老僧捧着一幅古朴卷轴来到堂前,无觉住持点头示意。
卷轴缓缓展开……
这是一幅两尺长的立轴画,画面自上而下泼了一长溜参差不齐的大墨点,似山非山,右侧一大团耳形晕迹,似水非水。一只硕大的秃鹫立于其上,脖子伸得长长的,仿佛像是要去啄什么东西似的,工笔描绘,倒很是细致,但却未画羽毛,反而令人不解的生出满身的兽毛。担当禅师或许不小心,在秃鹫的脑瓜顶上掉下了一块墨点,仿佛生了只角般。整幅画既无题跋亦无落款。
众人先是惊讶不已,随后俱大失所望。
“这是担当禅师的画作?”有人提出质疑。
“确是先师遗作。”无觉住持道。
“唉,这哪里是什么藏宝图嘛。”络腮胡子催头丧气的嘟囔着。
白面儒生走上前来,细细端详一番,开口说道:“此幅水墨山水应该画的就是点苍山夜景,东面夜空半幅明月高悬,应是下弦月,农历二十二、三的下半夜。诸位再且看,从上而下共有十九个墨点,正是苍山十九峰。自北而南分别是云弄、沧浪、五台、莲花、白云、鹤云、三阳、兰峰、雪人、应乐、观音、中和、龙泉、玉局、马龙、圣应、佛顶、马耳和斜阳,一个不少。这耳形水晕,当是洱海无疑。画中无题头落款,应是未完之作,担当禅师的传世墨宝,必署名‘普荷’二字。”
知府李绥之望着画卷沉思半晌,也道:“此画与担当禅师以往的泼墨山水画全然不同,苍山十九峰既不用披麻皴,也未见泥里拔钉鬼面皴,更无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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