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想起来让我看铺子?”常欢奇问。
李珲用手擦了一下脑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老婆带着孩子回吉林老家了,走了半年多了,也不回来。我想去催催,可我家里没人看铺子,我就一直离不开。常怡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可她不肯帮忙。欢姐,你能帮我看一阵么?赚了还是赔了,我都不在乎的,送货进货也是人家上门服务,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只管记账和看店就行。”
“你要去多久?”
“不知道。我老婆要是铁心不回来,我也不知道有多久。”李珲神情有些苦恼。
常欢摇头拒绝道:“那我可能帮不了你。我没打算在这里长住,很快我就要离开了。”
李珲听了,叹了口气道:“不然你能帮我看几天,就是几天。等你要走了,我再找别人?”
常欢还想拒绝,一旁常怡心软了,轻声答道:“姐,答应了吧。李珲想孩子,我们俩别的忙帮不上,闲着也是闲着,帮他把店看了,等李珲回来,那时候再离开也不迟——你说呢?”
常欢尚未答应,李珲脸色已然大喜,跛着脚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到常怡跟前叹道:“太好了,谢谢你了小怡。欢姐,你要不要看看账本,我帮你清点一下货物,然后告诉你怎么收货,怎么记账?”
常欢微一犹豫,看一旁的妹妹小怡脸上神色很跃跃欲试,心中一动,笑着替小怡答应了,然后对常怡道:“那就你跟着去看吧,我在这里等你。等你学完了,我们买了东西回家。”
小怡摆手笑道:“哎呀,二姐,你明知道我不行的,还开我玩笑。”
常欢神情里却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样子,李珲的铺子里两个供顾客歇脚闲聊的木椅,常欢在妹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问她道:“谁说你不行?”
常怡脸低下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十年,她对自己能以何谋生一点自信都没有。
李珲显然更信得过老同学常怡的人品,对常欢,他跟这个镇子的绝大多数镇民一样,觉得还是不要惹她为上。这时听常欢说话,忙过来一叠声地劝说道:“小怡,你帮帮我吧。我们老同学了,除了你们姐俩,我还真信不过别人。”
他的意思是除了常怡,他信不过别人,常欢心里明白,嘴角微微翘起,心想小妹迷失了十年,眼下每天住在常家,记忆中那些折磨她的往事,触目可见,如果小怡能每天出来在这个铺子里散心,有些事情可做,或许对她的精神状况更好一些。
遂用姐姐的口吻对常怡道:“小怡,去吧。常家也需要人,我走不开,再说我也不喜欢干这些杂事!”
常怡神情还是有些踌躇,但眼神已跃跃欲试。李珲在旁边又诉了几句苦,常怡心肠软,经不起李珲几句话,就对李珲为难道:“我要是帮忙,会不会把你的生意搞砸了?”
李珲忙拍胸脯保证不会,常怡这才跟着李珲去柜台后面。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又清点了一下货品,李珲指着放挂面的货柜对常怡笑道:“你知道么?送挂面和方便面也是咱们当初的老同学,夏云忠,那个夏大胖子,你还记得么?”
常怡听了笑道:“记得啊,我在城里刚刚还遇见了他——我们这些老同学竟然都各自有了营生,真是太好了。”
“是啊,他在镇里开了个面食加工厂,生意做得可大了,连市区的大商场都从他那里进货。我这小打小闹的铺子跟他一比,天差地去了。”李珲感叹着道:“他有时候来送货,会给我点优惠,也是看在当初老同学的面子上。”
常怡想到夏云忠,再看看李珲,想到这些同学里,只有自己一事无成,心中感叹道:“你们都干得不错。我这十年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唉,说起来真是惭愧。”
李珲看常怡神色萧然,正摸不着头脑为啥,椅子上一直坐着静听妹妹说话的常欢见话头不对,忙站起身来打断俩人道:“今天就到这儿吧。小怡,点货记账这些事,没做完的你以后再来。我们买了东西,回家吃饭。”
常怡忙点头答应,像个没长大的小妹妹一样听常欢的话,她走出柜台,等常欢买了牙膏等日常用品,姐俩一起向家走。常怡低着头,听旁边姐姐道:“夏大胖,就是当初那个胖墩墩的,小时候经常把你欺负哭了的坏小子吧?”
常怡嗯了一声,想起当年在小学,有一段时间自己的花裙子上,总有夏大胖甩的泥巴,即使到了初中,他也时不时地欺负她一下,她轻声道:“那时候还小,他不过是闹着玩。唉,现在人家成家的成家,开工厂的开工厂,都算活得不错,我真是羡慕他们。”说起旧识,想到自己,长叹一声。
常欢伸手挽住妹妹的胳膊,十年前娇美圆润的小公主般的常怡,现在胳膊瘦得只剩了骨头,秀气小巧的鼻子和下颏透着柔弱,另有一种楚楚可怜的美。她心里一边叹息,一边无奈地想到,自己就算尽了力,可还是没能照顾好妹妹,妹妹跟自己不一样,妹妹的心病,似乎更需要家庭和孩子,也许在花溪镇给妹妹找个好归宿,会好过跟着自己到处奔波。
想到这里,她半是认真半是打趣地笑道:“回来之前,你曾说想有个家,我看你这两个老同学都不错。那个夏大胖,离婚带着一个小孩,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你不如打扮打扮勾引了他吧……”
常怡被姐姐说得噗嗤笑了,刚刚低落的情绪总算好了,脸有点儿红,拉着姐姐的手笑道:“你又开始胡说了!这里是小镇,不是美容中心,你小心别人听见这话,说我们俩不正经。”
常欢听了,不在乎地挑眉:“不正经怎么了?谁在乎他们背后说什么,有胆子当着我的面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倒还会佩服他们一些!”
常怡知道姐姐这个性子,摇头感叹:“人言可畏!你或许不在乎,这小镇里的人还是在乎的。刚才你没进来时,我跟李珲聊天,其实他就是因为被这里的人念叨,说他妻子在吉林老家可能跟人跑了,他才急着去接回来,不然他在这个镇上没法见人了。”
常欢听了,回头看了一眼李珲的商店,想到韩岳,这镇子里沸沸扬扬地传说他性能力有问题,不知道他做何感想?
当年意气风发的韩岳,竟然也有沦为别人笑柄的一天么?
别后重逢候诊室里又是满满一屋子人。
虽然一半是像陈家阿婆那样,坐在这里打发时间聊天的。
韩岳默默地看诊,除了到门口喊病人,并不出去,但是即使这样,外面的议论声还是能钻进他的耳朵。他牙齿暗咬,心烦意乱,刚想站起身到旁边的处理室看看挂吊瓶的几个病号,门口的门开了,弟弟韩滨走了进来。
韩岳转身进了办公室,韩滨随后走了进来,回手把门关上。他看见大哥脸色不佳,问道:“你怎么了?”
韩岳坐在椅子上,手心揉着太阳穴,自己呆了一会儿,叹道:“你还没听说?说我性能力不行,整个镇子都传遍了!昨天一个半大臭小子当着我的面说,‘大夫,你是医生,咋不把自己的毛病治治呢?吃点药弄好了,也省得老婆跑了。’也不知道这都是谁造的谣!”
“你别往心上去就好了。雪萍不回来,你再找个人结婚,谣言不攻自破。”韩滨对白雪萍一向不太喜欢,大哥跟不跟她结婚,他都不太起劲。
韩岳摇头叹道:“结婚?谈何容易。”
韩滨一边坐在沙发上,一边随口道:“你知道——常欢回来了……”
韩岳没有说话,他沉默地看着弟弟,见韩滨一只手里摆弄着一只打火机,另外一只手拿着烟,但一直没有点火,呆呆地,脸上若有所思,兄弟间彼此过往的事情尽知,韩岳遂道:“想起小怡了?”
韩滨先是不回答,后来靠坐在沙发背上,俊美的脸闪过一抹不知道是伤心,还是残忍的神色,似乎随口道:“怎么可能想她!我只是想亲口问问,当初为什么非把我的孩子送人?”
韩岳听韩滨提起当年的事,当初小怡被她父亲藏起来的那段日子,韩斌丢了魂一般,疯了一样地到处找常怡。后来常怡回来,孩子没了,韩滨却像忘了她的存在一般,直到她离家出走,一走十年,他的嘴里再也没提起过她。
十年,很长的一段日子,长得足以让人忘记年少时的那段懵懂岁月了。
“当初她年少不懂事,做错了也未必是有心,你又何必再提起?”韩岳劝慰弟弟。
韩滨薄薄的嘴唇抿起,没有回答,他眼睛空洞地盯着对面雪白的墙壁,从韩岳的角度望过去,能见到弟弟脸上紧绷的线条,兄弟连心,此刻即使韩滨不肯承认,韩岳也知道十年未露面的常怡在弟弟心中搅起的波澜。
十年已经过去了,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年纪拥有的一份激情,不该持续到如今吧?
尤其是在弟弟与常怡的这段激情里,还有那么多的悲剧与痛楚,悔恨与伤害,不是时间的流逝就能洗刷掉的。
而一个决绝不屈的女子,足以冰冷最火热的痴情,十年,他自问自己不是弟弟韩滨,现在的自己,绝对不是当年十八岁的韩岳了。
一直闷头坐着的韩滨始终没有说话,后来他猛地站起来,转椅被他推得向后砰地一声撞在墙上,韩滨长长的腿迈开,一径向外走。
“小水,你上哪儿去?”韩岳站起身阻道。
“我不等了,现在就去找她。”韩滨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韩岳站在候诊室的人群中,看着弟弟高高的个子钻进了车里,碰地一声关上车门,在诊所门前一个急转弯,向常家小楼所在的方向开去。
过去的十年,他还以为当初十六岁时那个容易冲动的小水已经消失了呢,现在看来,那不过是因为常怡不在此地罢了。
韩滨一路飙到常家门口,下车关了车门,大摇大摆走进当初那个想方设法才能混进的门楼,在正屋前敲门,听见里面人响,一会儿就看见看护蔡嫂走过来开了门,看见他奇他:“韩滨?你怎么来了?”
韩滨是韩嫣妹妹,以往韩嫣还未跟人私奔前,蔡嫂曾见过他。
“常怡在家么?”他开门见山地问。
“哦,小怡啊,她不在。”蔡嫂笑着说,往里让韩滨道:“你要不要进来……”
“她去哪儿了?”韩滨听说常怡不在,眼睛微眯,立即问道。
蔡嫂被韩滨的口气吓了一跳,忙答道:“她在李珲店里帮忙一个星期了,今天一大早就去李珲的小卖店了……”
韩滨不等蔡嫂说完,已转身离开了。
他在两分钟之内,又回到哥哥的诊所,泊好车,李珲的杂货铺子就在韩岳的诊所对面,他一刻也没停留,径直向李珲的小卖店走去。
掀开塑料条子的门帘,昏暗局促的室内让人一时视线模糊,小小的室内有一张给客人歇息用的靠背长椅,能容两三个人转身的空间铺着碧绿的瓷砖,高高的玻璃柜台内,摆着烟酒方便面之类的东西,柜台后面堆了一箱又一箱的货物,在中间站人的地方空荡荡地,一眼望去,似乎没有人。
韩滨正待唤人,听见一个声音从柜台下面轻声道:“是要买东西么?”
他循着声音看过去,见一个穿着白色衫子的身影蹲在地上,似乎正在整理着什么,他走过去,站在玻璃柜台前面,对里面的人道:“我找常怡。”
白衫的身影立即站了起来,常怡转过身来,一双因为惊讶而睁大的眼睛盯着面前高大的韩滨,跟他幽黑的目光对在一起,好半天就这样呆呆地与他对视,发不出声音。
韩滨看着面前的女人,若他进来时紧绷的全身混杂了愤怒与痛苦的话,此时看了眼前消瘦得不成样子的常怡,则本就复杂的心里又多了一份莫名的烦躁。
两个人完全忘了时间。
门口的门帘发出啪的一声,有人进来的声音提醒了两个发怔的人,韩滨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少年走了进来,对常怡说买方便面。
常怡呆呆地,听了这少年的话,却一动没动。
“喂,我赶着上学,给我东西啊?”这少年不耐烦了,把钱放在柜台上,只等接到方便面就走。
常怡这时才有点醒悟,哦了一声,问道:“哪种?”
“统一。”
常怡在格子里找了一会儿,拿了一包出来,递给少年道:“这个对么?”
“这个是三块的,我要三块五那种。”少年摇头急道。
常怡哦了一声,汗颜地正想接着找,就见柜台外的韩滨把柜台上的五毛钱一把抓起,扔给少年,顺手从常怡手里拿过方便面,塞给小孩道:“就这个了,臭小子挑三拣四,快去上学!”
往事无言少年看了一眼满脸不善的韩滨,非常识趣地拿着东西和钱一溜烟跑走了。
常怡看了一眼韩滨,伸手把三块钱收进收银机,关上机子时啪的一声,反让她定了神,抬头对他道:“小——小水,你想买点什么?”
“什么都不买。”
常怡低了头,隔了一会儿轻声问:“你这些年好么?”
他听了这句放在任何人之间,都十分平常的话,感到自己的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她竟然问自己这些年好么?
他一直攥在裤袋里的手拿出来,克制着掏出一根烟,点着之后良久,才低声道:“我来是要问你,我的孩子你送到哪里去了?”
常怡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哆嗦了一下,她消瘦雪白的脸变得毫无血色,没有回答。
“你别告诉我你忘了——”韩滨牙齿咬得蹦蹦响,感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恐怖,因为她本就惊恐万分的眼睛看了自己一眼之后,吓得她啊地一声,向后退去,撞得后面的货箱一阵响。他看见她被自己吓成这个样子,内心闪过一抹残酷的快意,十年,因为她这个谎话连篇的女人,他整整痛苦了十年,是时候让她也体会一下这种滋味了。
“我发誓你只要再敢——再敢对我说一句谎话,我——我就……你说,你把他送到哪儿去了?”
常怡根本说不出话来,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喉咙被完全无法宣泄的情绪堵住了。
韩滨内心的烦躁更甚,他捻熄忘了抽的烟,胸膛一阵剧烈的起伏,一暴躁之下,身上的西装就有些热,他索性脱下来搭在柜台上,抬眼看着对面那双因恐惧而空白的眼睛,心里闪过一抹自责。
或许他该注意一下自己说话的方式的,现在这样子,把她逼哭了,恐怕更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很久很久,室内没有一点声息。
连一个偶然闯入的顾客都没有。
常怡看着他,十年没见了,记忆中的那个青涩少年,如今长大了,长高了,长壮了,除了浑身的男子气让自己有些陌生之外,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也不像十年来自己梦中所忆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