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欢移开目光,不与他相对,点头道:“我气头上不肯说清,也不能全怪你。”
“既然不生我的气了,那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吧?”韩岳掩不住自己声音里的希冀地说。
“怎么可能呢?”常欢静静地答,“你有你的未婚妻,她不管走到哪里,都不会放弃你——而我,根本受不了这个破烂镇子,小怡结婚了,我立即就远走高飞,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
“你真的这样想?”韩岳声音掩不住浓浓的失望,看着她,想起十年前,她跟他在月下河边,说起未来,那时候的她就定了主意要远走高飞,自己于她不过是生命中一个可有可无的年轻记忆罢了,跟着她,她自然会带着他一起走,可不跟着她,她这样的女人,一样会在那些天涯海角的地方,活得好好地。
从很年轻的时候,他就知道太过痴心,等待自己的,只能是一场情伤。
他没有做声,看着她,仿佛她真的此刻就要离去一般,眼神里全是说不出的不舍。
“我是这样想。我走了之后,你跟你那完美的未婚妻,你的好姐姐一起,过你们心安理得的后半生,大家相识一场,我还得祝你们活到一百岁呢。”常欢冷冷地说完了,走过去拉开门,对韩岳道:“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韩岳注目看着她毫无表情的脸,浓眉微微一蹙,一言不发,出门而去。
长长的夜常怡坐在车子副座上,不敢看向开车的韩滨,紧张地把手塞在自己的大腿下面,紧紧地压住,目光看着车窗旁快速划过的夜晚乡村,一片漆黑中偶尔闪亮的灯火孤单又无助,总像是随时要熄灭似地。
她身边的韩滨也一直没有说话,专心地开车。
进了韩滨家门的时候,常怡有些忐忑地问:“小水,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啊?”
“你只管进去,什么都不许问。”韩滨冷着脸对她说,看她不动,一把将她拉进了屋子。
常怡站在门口,茫然地盯着自己的脚下,不知道该怎么办。
韩滨将鞋换了,拿出一双拖鞋,扔到常怡脚下,看她半天不动,自己蹲下身子,搬起她的脚踝对她道:“抬脚,换鞋!”
常怡哦了一声,微微用力,将脚踝从韩滨手里挣脱开来,自己换了鞋,一边换,一边用她怕惊到人似的声音轻柔地说:“不用麻烦你,我自己来换吧。”
韩滨松了手,蹲在地上似乎愣了一秒,方才站起身,自己走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掏出烟似乎想点上,可似乎又觉得没意思地将烟盒打火机扔在茶几上,转过头看着门口楞站着的常怡道:“过来坐下。”
常怡没有动,她看着一身黑衣黑裤的韩滨,坐在那么大又那么精致的屋子里,陌生又危险,她鼓了半天勇气,才对他说:“小水,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家啊?”
“你这么急着回去?”韩滨头也不抬地反问。
“我怕我二姐担心。”
“放心,你要是听话,我天亮就送你走。”
“天亮——”常怡对自己听话的能力一点儿都不怀疑,她天性就从不愿意顶撞别人,更别提此时看起来一脸冷酷不善的小水了,只是对天亮才走有点儿着急,“那我——我能不能给我二姐打个电话?”
“电话在这里。”韩滨指着自己身旁的电话,对她说。
常怡挪动脚步,走路时轻盈得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绕过小水所坐的沙发,伸手拿起电话拨通家中号码,那头铃声响了很久,没有人应答。
常怡满脸讶异地盯着话筒,不明所以。
正在奇怪,手中的电话滴滴滴响了,韩滨眉头一皱,伸手从常怡手中抢过电话,拉开阳台的门,走了出去。
常怡看他高高的背影,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她扫了一眼这屋子的高档布置,就在当年常家最鼎盛时,好像也没有这么雅致富丽,她觉得自己的腿有些无力,矮身坐在沙发上,心情复杂地等着小水进来。
他一直低声跟电话那头的人说着什么,一会儿功夫,他挂了电话,拉开阳台落地窗,走了进来,伸出手把常怡从沙发上拉起来,一边向外走,一边道:“我们换个地方。”
“到哪里去啊?”常怡不解。
“你二姐那个泼妇砸破了我大哥诊所的门,要追到这里来了。”韩滨手像钳子一样拉着常怡,急匆匆向外径走。
“小水——”常怡用力挣,哪里挣得脱,硬是被韩滨推进了电梯,她一边扳着韩滨抓着自己手腕的手,一边柔声道:“小水,我二姐一定担心极了,才会去砸小山大哥的门,你要是没有什么急事,我们就回花溪镇吧?”
“我有急事!”韩滨冷冷地说。
“什么急事呢?”
“你等着看就知道了。”韩滨简单地答。
常怡皱起眉头,柔顺的眉眼里全是愁虑,再没说话,再没挣扎,安静得像只受难的羔羊一般跟着韩滨上了车。
再次出发时,这次车子是向着市郊的方向而行,四十分钟之后,到了一处独栋洋房区。
韩滨打开门,将常怡带进屋子,他打开吊灯,转过头对常怡道:“折腾一个晚上,总算还有个地方是安全的,我大哥不知道这房子在哪儿。你快去洗澡。”
常怡抬头看着韩滨,蹙眉问道:“洗澡?”
“洗澡,然后睡觉——我累了一天,有什么事情明天早上再说!”韩滨说着,看她不动,俊美的脸闪过一抹不悦,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像是禁不起狂风暴雨的樱花一般脆弱,忍不住问她道:“你病了?”
“没有——”常怡忙转开头,迈步走进屋子,她看这个屋子的装饰摆设,比之前那栋公寓还要高档,心中悄悄地闪过一抹为小水骄傲的情绪,当年十五岁的自己,已经知道以他的聪明才智,不该过一辈子打工辛苦奔波的日子,现在看来,小水真的过上好日子了。
“浴室在哪里?”她回过头,问他。
一身淡紫色碎花的小裙子,一张苍白柔弱的容颜,点漆般的大眼睛温柔地看着他,韩滨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女人,乌黑冷酷的眼睛闪过一抹常怡不了解的神情。
好久,他都没有回答她。
“小水——”常怡轻声又问了一句。
“我领你去。”韩滨移开注视她的目光,带着她一边走,一边进了将要睡的卧室,指着卧室尽头说:“浴室在那边!”说完了,像是不愿意在这个屋子多逗留一秒,他转身出门而去。
常怡走进浴室,反锁上门,默默地洗完,出来想要上床的时候,看见床单上放着一套男人的睡衣睡裤,她扯下身上的浴巾,换上小水的衣服,她娇小的身材穿了这个,像是宽大的戏袍一般拖泥带水,行动不便。
关了室内的吊灯,爬进单被下面,闭上眼睛,她开始失眠。
用力地忍着浑身的难受,努力地闭着眼睛,在脑子里哼唱自己失眠时唱的那些好听的曲子,一遍又一遍,一首又一首,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还是睁开眼睛,翻身坐起,用手抱着自己的头,坠入难过的漩涡。
起身下地,在很大很宽敞的卧室来来回回地走动,绊手绊脚的睡裤睡衣让她行动不便,低身将袖口裤脚挽了起来,局促的室内让她胸口憋闷,听着外面一直没有声息,知道小水一定睡着了,她走到门口,伸出手轻轻地拉开门,漆黑的走廊只有微光,她一只脚刚刚迈出,就看见门前的地毯上,面对自己卧室的门,席地而坐的小水。
还是那身黑色的衣服,不曾换过。
听见房门响,他一直低着的头抬了起来,深邃的眼睛像是被雨水洗过最闪亮的星星一样,看着她,没有说话。
常怡愣在那里,看着一脸痴了一般的韩滨。
“怎么出来了?”他终于说话了,不知道为了什么,声音有点哑。
常怡抬起细瘦的手,捂着自己的嘴,用了浑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没有颤抖:“换床了,睡不着。”
韩滨嗯了一声,他盯着她穿着自己的睡袍,那挽起的裤脚处露出的纤细的脚踝,好半天,脚微微用力,贴墙而起,走到她跟前,伸出手将她拉在自己怀里,强大又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地抱着,像是要碾碎了她一般,棱角分明的下颏抵着她柔软的头发,常怡耳畔隐隐划过一丝像是受伤动物的痛苦呜咽声,她心头一颤,正想抬起头来,韩滨脚步微动,已经将她拥回卧房内,脚跟一磕,卧房的门在他俩身后合上了。
常怡在他的臂弯处抬起头,看着身后那道合拢的房门,抗拒道:“小水——”
韩滨嘴唇紧紧地抿住,看着她的眼睛亮得怕人,他手上用力,将她抱得紧紧地,不说话,只一径把她推到床沿处,伸出手像抱个小孩子一样将常怡抱起,放在柔软的床上,没等常怡反应过来,身边的床垫一沉,韩滨已经躺在了她身边,双手伸出,让她的头紧紧地倚靠在自己肩头,哑声对她说:“睡吧。”
常怡微微仰起头,向上看着他的脸,恰好韩滨的眼睛也在向下望着她,两双眼睛对视着,她的一如十年前温柔可人,他的则经过十年风雨,再也不复当年少年人的纯真与青涩。常怡看着眼前棱角分明的这张脸,二十六岁的小水,俊逸超群,脑海中想起白天他突然出现在自己和夏云忠面前时,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裤,带着墨镜,又自信,又冷酷,看了让人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可这时在夜的黑中对视,是因为没有光么?是因为离他太近么?为何这时候的他神情中没了白天的锋锐,眼神深处全是细微复杂的情绪?
常怡几乎忘了呼吸。
“小水……”隔了好久,她低声说话。
“睡觉。”他打断她,很明显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她说,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合拢她的眼皮,另外一只手揽住她的身子,将她紧紧地拥住。
常怡不知道这算是怎样一种情状,眼皮上他手指的触碰很温柔,但却有力,她无奈地闭着眼睛,听着自己不稳的呼吸,开始时二人的呼吸交碰在一起,喘息似乎变成了一件十分费力的工作,她微微挣动身子,低声道:“放开我吧?”
“你废话太多了。”他低声地说了一句,手丝毫没有放松。
情动情伤常怡微微摆头,将眼睛从他的手指中解脱开来,温柔似水的眼睛正对着他乌黑的眸子,她有些苍白的嘴唇微启,忘记了自己刚刚要说的话,目光再次相对,两个人好一时都忘记了时间,空间,这个世界仿佛都已经不再存在,只有在互相凝视的目光里,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曾经的十五六岁——那时候的他,青涩笨拙,每天骑着一个破旧的自行车,在学校的板报旁看见了一身花裙子的她,羞涩的好学生和班干部,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在夏日暖暖的艳阳下,第一次发现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像是一朵花般,在自己的懵懂与不觉间,已经盛开了。
他的心从那一刹那起,就再也不曾是自己的了。
那个温柔似水的常怡,那个对他的话百依百顺,从来不会拒绝的常怡,在他还不懂得即使是最倾心的爱情,也要谨慎与防备,以免自己受到伤害的年纪,彻底地攻占了他的心。
所以当他受伤时,人也死了半个,那个为了年少的爱可以生,可以死的青涩男孩,再也不存在这个世上了。
为此,他憎恨她,也憎恨那段没有结出善果的早恋!
在二十六岁这个年纪,他已经懂得如何掩藏自己,一个坚不可摧的硬壳安全地保护着自己,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开时,看着眼前的常怡,又是一双冷酷没有微澜的眼睛,对她说:“睡吧,明天早上我有话对你说。”
“小水,我——我要跟你说,我有失眠的毛病,恐怕会影响你,你要不要换……”
常怡话还没有说完,韩滨不耐地将她翻了个身,让她背对着自己,舒服地窝在他宽阔有力的胸膛上,两双曲起的腿紧紧依偎着,他对她命令道:“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常怡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身后的韩滨以为她又要挣扎,一只右手伸出,绕到她身前,将她的小手握住,声音暗哑地在她耳后道:“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常怡胸口剧烈一震,她原本想要挣开的手没有再动,头倚着柔软的枕头,缓缓地闭上眼睛。
身后的胸膛,像是一座温暖的山岩,他的呼吸,像是最温柔的海水,缠绕着她,包围着她,保护着她……在最疲倦的午夜之后,她渐渐地阖上眼帘,沉入黑甜甜的梦乡。
醒过来的时候,她身上盖着柔软的毯子,铺着米色床单的大床上空荡荡地,她转侧四顾,看见窗前的沙发上静静地坐着的小水,一双好看的眼睛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常怡连忙坐起,对韩滨说:“你已经起来了?”
韩滨神情冰冷,没说话,鹰凖般锐利的目光把常怡盯得心中忐忑,她低下眼睛,好一会儿才能聚拢勇气,重新与他对视,“小水,你有话说么?”
“你这些年一个人?”韩滨声音十分平淡地直截了当问了这个问题,不给她任何缓冲的时间。
常怡点头,看着他,本能地知道不说话为好。
“你回来是为了找个婆家?”
常怡愣了,她回来——是因为这里是她的家——而她无处可去了啊?
可她转念又想到夏云忠,想到自己在过去的十年中,所受的那些苦楚与煎熬,想到回家这段时间,自己心中从未有过的希望与平安,想得越多,难免想起昨天从韩滨车上走下来的那个时髦女郎,想起自己跟韩滨丢失的那个孩子,还有中间十年二人之间无论如何都填不满的那些痛苦与失望,误解与中伤。
她失去了他,他也失去了她,她跟他终究不够强壮,败给了时间与老天爷。
“是,我二十五了,不能再连累我二姐了。”常怡口气温和地答。
“所以你找了夏大胖子?”
“没有——”常怡脸有点儿红,本能地反驳。
“那就是他找了你——昨天他看着你时那个模样,倒向他妈妈当年养的那头专门给镇里母猪配种的公猪……”韩滨声音冷冷地说。
“小水!”常怡眼睛瞪大了,不敢相信小水竟然说出这种话。
“吓着了?”韩滨嘴角咧出一个像是自嘲,又像是残忍的弧度,“这样就吓到了,你二姐这些年真是把你关在防菌箱里了。我早就变了,你若是把我当成十年前的小水,你会发现自己错得很离谱……”
常怡轻柔的眼神细细地看着他的脸,她纯净透明的目光落在他眼睛上时,韩滨好像疲累一般地,与她对视着,既不闪避,也没了嘲弄,只是任凭她打量。很久,常怡才说:“小水,我知道你这些年很难过,我……”
“你不知道!”一直冷静地坐在窗前的韩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