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婚也定了,怎么就是拖着不肯结婚呢?”
韩岳在回答前似乎想了一会儿,等他说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非常慎重,显然经过深思熟虑:“我何尝不想就这样算了,可是我发现真地跟雪萍结婚,厮守一辈子,我做不到——没有理由,您别以为是因为常欢,她当年远走高飞,我知道她已经打定主意了,这辈子绝对不会回来,我——只是提不起精神恋爱结婚。”
“那雪萍不是白守了你这些年?”韩母唉声叹气地说。
“她是个不肯服输的女人,不然早就该离开了。”韩岳很简单地答。
“我们太对不起人家了。”韩母想到白雪萍,忧心忡忡地惋惜了。
“这并不是我们对不起她,她跟我在一起,不过是害了她一辈子,我们这样报答她这些年的帮助,未免亏欠她太多了。”韩岳跟她母亲可怜脆弱的心脏打交道多年,说话十分委婉。
可是韩母还是生气了,皱着眉头不悦道:“你是话少的孩子,向来不会这样一套一套地说话,一定是那个常家的二丫头,对不对?怎么她一回来你就变了?我现在还记得她当初闯到你姐姐婚宴上的那个疯样子,一点儿气质涵养都没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个野人似的,这样的闯祸精进了家门,你还能有好日子过?她不把你玩在手心才怪——小山你记住,你要是敢跟那个疯女人结婚,你就傻到家了!”
韩岳听着母亲的话,脑海中却想起当年婚宴上破门而入的常欢,一身黑色的衣裤,抱着头盔,眼睛仿佛烧着了,像个复仇女神一般地闯进了饭店——她那样的女人,敢作敢当,是非分明,这些年自己从南到北,从城市到乡村,见过的所有女子,连她的一根发丝都比不上!
原来这些年,自己果然没有一刻忘了她!
不敢将这个希望放大,不敢在她消失这些年之后此心不渝,是因为如她了解他一样,他也完全清楚常欢的为人,忘不了她在母亲惨死之后那冷漠决绝的神态,也忘不了当初她亲口说过的那些话:
“看多了我爸我妈之间的事,我始终觉得痴心这东西太害人了——”
他知道她向来不撒谎,说一句是一句,远走高飞的她,注定不是自己的了。
万万想不到的是,十年之后,她竟然回来了,而此时的她,竟然跟自己一样,仍旧单身。
“我要娶了她!”韩岳突然低声说。
“你说什么?”韩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韩岳没有看向母亲,目光盯着窗外盛开的白海棠,想到自己从脱下开裆裤起,就立誓要娶了当老婆的常欢,很低很坚决地道:“虽然她像头母狮子,惹毛了就要咬人,可我一定能娶了她!”
“你要娶那个小怪物?”韩母心脏病险些犯了。
“您听了这个消息,不该感到惊讶,我从六岁起,就没想过娶别人当您儿媳妇。所以不要再怂恿白雪萍了,她帮了我很多年,值得更好的对待。”
“你是说真的?”韩母捶着身下的海绵垫子,瞪着儿子。
“自然是真的。”韩岳说到这里,看见母亲脸色登时变了,他是医生极有经验,上前立即抱起母亲,将她老人家放在轮椅上,推着她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我推您去文体中心,你以后还是不要总是闷在家里,不会打牌,坐在我爸旁边盯着他,别让他总是输钱。”
说着这些话,对母亲的唠叨责问一律充耳不闻,一径向外走,韩母是要面子的人,大街上人来人往地,也不好用力责骂在镇子里名声绝佳的大儿子,被韩岳一路脚不停地推进了老年人文体中心。
韩岳将母亲交给父亲,转身快步走出中心,人一边向着诊所走,一边想着心事。大街上附近镇民此来彼往,几乎人人都识得韩大夫,跟他打招呼,见一向沉着稳重极有礼貌的韩大夫竟然没有理会自己,眼睛看着前方,偏偏对身边的人视而不见,一边走一边微微抿着嘴角,似乎心情十分愉悦。
一群人摸不着头脑,看着脚步轻快的韩医生进了青山诊所,犹在他身后议论纷纷。
心事翩跹他在诊所又忙碌了一天,中间尝试了几次给弟弟打电话,韩滨都没有接,常欢不知道是生自己的气,还是有事在忙,也没有接电话。不想在晚上他打算关门的时候,弟弟韩滨走了进来。
韩岳看弟弟一脸沉默,进了屋子,在沙发上默坐无声。他虽然是大哥,可对弟弟的事情向来不插手,不管是什么事,小水想说自然会说,如果他不想说,那自己就这样陪着弟弟坐着,也是好的。
过了很久,一直支颐想着心事的韩滨显然有话对大哥说,他道:“我把小怡送回家了。”
韩岳点头,没说话。
“我——”韩滨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续道:“常晟尧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韩岳看着弟弟心事重重的脸,摇头缓缓道:“我早就说过了,他很有可能醒不过来。”
“那姐姐呢?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韩滨听说常晟尧可能醒不过来,脸上闪过一抹又失望又焦虑的神色,放下搭在一起的二郎腿,看着大哥道。
“她只跟妈定期报平安,说她人在市区过得很好,具体在哪里,她不肯说。你问这些问题做什么?”韩岳看着弟弟忧虑的神色,了然地叹息道:“你又想找孩子了?”
“我始终不信小怡真舍得把孩子送人,果然是他骗了我!这个畜生,要是醒了,我一定饶不了他!”韩滨脸上冷冷地,看起来十分冷酷。
“你问了小怡?”韩岳关注地看着弟弟,问道。
韩滨嗯了一声,好一时没有说话,低着的头上剪得短短的发丝在微微颤抖,似乎他人很紧绷,隔了好一阵,他清了清嗓子,才淡淡地说:“我恨了小怡很多年,想不到真的恨错了。仔细想了想,或许我这么恨她,是因为我自己没本事,既保护不了她,也保护不了孩子,这么些年,我一直以为她过得很好,可昨天我看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也许——也许她也吃了很多苦……”
韩滨顿住了话头,没有再说下去。
韩岳看着弟弟,等了一会儿,看弟弟在静默中情绪慢慢平稳了,才对他说:“昨天欢欢跟我说,小怡这些年病了。”
“病了?”韩滨抬起头,看着大哥,满脸震惊。
韩岳嗯了一声,把常欢对自己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看着弟弟脸上吃惊的神色,等他说完了,韩滨深邃的眼睛茫然地怔了很久,似乎在消化这条让他毫无准备的消息。
“我的建议是,小怡这些年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她病后初愈,十年来第一次看清自己人生该走的路,若不是十分过不去,就放过她吧——你现在的生活方式,勉强跟她结合在一起,以她的心理状态,受伤是早晚的事。”韩岳很策略地说。
韩滨没有回答,向后靠在沙发上,仰头看着屋顶良久,才打定主意一般地站起身来,对韩岳道:“我要到常家去坐坐,你同去么?”
韩岳考虑了半秒,又考虑了半秒,起身,换下身上的医师制服,伸手从架子上拿下药箱道:“也好。”
韩滨皱着眉头看着大哥手里的药箱,嘴唇一动,看了一眼大哥的神色,知道自己嘴边的话若是说出来,肩头的一拳要免不掉,很辛苦地吞回了嘴边要说的话。
兄弟二人沿着长街向常家走去,韩家兄弟在这样的小镇是响当当的名人,英俊单身又年轻有为,并肩而行的样子很是惹眼,有认识的跟他俩打招呼,韩滨心事重重,一律淡淡地不加理会,韩岳则停下脚步,稍事耽搁,一副不疾不徐的庄重样子。
这样走走停停,到了常家大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了。
韩滨伸手推开常家大门,这时候他是弟弟,心中如何着急,也只能跟在大哥身后,缓步迈上常家台阶。
韩岳伸手按铃,一会儿功夫一个高挑窈窕的身影从楼梯上跑了下来,一直跑到前门,打开门看见韩家兄弟,常欢脸上一愣,道:“你俩怎么一起来了?”
“我来看看姐夫的身体。”韩岳面无表情地说。
韩滨则直截了当地问:“小怡呢?”
“不在家!”常欢的大眼睛立时瞪起来,想起昨天晚上韩滨的行径,她现在还生气,若不是今天早上小怡回来后心情和精神状态都不错,她一定饶不了这个死小水!
“她——”
韩滨没等说完,韩岳一旁淡淡地插口道:“欢欢,让我们进去说吧?”
常欢瞪着韩岳手里的药箱,咬牙生了半天自己的气,心想自己若不是穷疯了,一定再请一个大夫,绝对不让这两个该死的韩家兄弟进门!
若是他手里没提这只药箱,能直接把门摔在他俩鼻子上该有多爽!
她不情不愿地开了门,闪在一边。
韩岳看了常欢脸上的神色,嘴角微动,似乎对她此刻心中所想一清二楚,高高地将药箱提在身前,从她身边走了进去。
韩滨跟着进来,等常欢坐下,韩家兄弟才跟着落座,韩滨先道:“她哪儿去了?”
“在李珲铺子里。”
“什么铺子这样累人?给她薪水高么?”韩滨皱眉道。
“什么薪水?李珲去吉林找媳妇,小怡很高兴能帮老同学的忙,当然不会要钱。”
“不要钱,还这么劳累自己做什么?”韩滨不解地说,靠在沙发上,因为常怡不在家,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心思说话,韩岳和常欢诡异地互相对视着,也谁都不张嘴,韩滨心事重重,对室内的静默一无所觉,好半天还是他张口,来了句:“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要晚上九点。”常欢淡淡地答,把眼睛转到韩滨脸上,看了一眼,想了一想道:“其实晚上铺子没什么生意,你要是有事找她,我现在给她电话,让她先回来,我吃了饭就去顶替她可好?”
韩滨还没说话,韩岳的声音很突兀地□来答:“不好。”
常欢和韩滨同时惊讶了一下,看着韩岳。
“为什么?”常欢和韩滨同时问他。常欢的声音里是好奇,韩滨的声音里则是不解。
“你何不到铺子里直接去找她?免得小怡来回跑?”韩岳侧身看着弟弟说。
韩滨看着大哥,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兄弟二人目光一碰,韩滨会意地转头对常欢道:“欢姐,那我不麻烦你了,我去铺子里找她。”
常欢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对韩滨道:“在你找她之前,我有句话对你说,我们出去谈好么?”
韩滨看了一眼大哥,摇头道:“我大哥可以听——”
“他不可以听。”常欢声音很清冽地说了一句,看也没看一旁坐着的韩岳。
韩滨眉毛微耸,看了一眼大哥,见大哥好像没听见常欢的话,还是一脸沉稳,只对着自己微微颔首。
韩滨对大哥摇摇头,跟自己喜欢的温柔甜美的小怡相比,大哥竟然会——竟然愿意——喜欢常家的二千金,是一件让他始终觉得匪夷所思的事。他跟着常欢走出屋门,到了大门口处,常欢方才低声道:“小水,我要说的话,或许你都已经听你大哥讲过了。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小怡这些年能活下来,就已经非常不容易,她吃了太多的苦,你若是能体谅她的脆弱和病情,就不要逼她。不管是什么事情,都让她自己选择,好么?”
韩滨嗯了一声,对常欢道:“就像这些年你做的一样?”
“是,像我一样,帮助她,绝对不勉强她——像昨天那样硬是把她绑架走的事情,千万不要再发生,懂么?”
韩滨想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点头答应了,他跟常欢告辞,身影消失在常家大铁门外。
常欢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回身进门的时候,韩岳已经拎着药箱起身,对她说:“不耽误你时间,我这就去看看病人。”
常欢点头,前头带路,去了常晟尧的屋子。韩岳跟着进去,见这间房子明显经过十分细致的打扫,常晟尧床上床下十分干净,连身上的衣裤都一点儿异味没有,这对一个行动不便的瘫痪病人来讲,十分不容易。他回过头看着站在门口的常欢,一边测血压,一边道:“这些事都是你做的?”
“当然不是,是田螺姑娘做的。”常欢看也不看他地答。
韩岳知道她还在生气,转过头看着她道:“还在生我的气?”
常欢扭转身子,没有回答。
韩岳也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本就不善言辞,跟常欢多年青梅竹马,彼此心中话从来不用诉诸于口,在她面前,摇唇鼓舌反是多此一举。此时心中的话难以言述,默默给常晟尧做好鼻管,收拾好药箱,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知道怎么跟你道歉都没有用,可我还是想告诉你,这些年除了你以外,我心里从来没有别人。”
常欢背对着他的肩膀微微僵了,她吊得高高的马尾微动,转过身来,看着韩岳,很久才咬着嘴唇,低声问了一句:“那你选谁过一辈子不好呢?你像个闷头萝卜一样,天下那么多女人,十个有九个都可以跟你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选白雪萍?”
韩岳嘴角的肌肉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只拎起药箱起身道:“我该走了。”
常欢皱着眉头看着他变得毫无表情的脸,即使隔了十年,他还是老样子,就算心里再中意再喜欢自己,也不会当面说一句白雪萍的坏话!
老实过头了,难怪被那个诡计多端的白雪萍追到了手!
“既然不喜欢她,又何必跟她订婚?还照了那张丑死了的照片?”常欢哪有那么容易放过他。
韩岳没有回答,闷声不响,拎着药箱打算回家。
“你到哪里去?”等他走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常欢故意挺胸抬头,眼睛亮亮地拦住了他。
韩岳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她,又看了一眼,转过眼睛,微微咳了一下道:“我来探望病人,顺便跟你道歉,现在做完了,我还是不要打扰了。”
常欢看他脸上那副样子,心里就很开心,要用力咬紧嘴唇,才能声音淡淡地说:“赶着吃饭的时间来,难道不想顺便吃顿饭?”
韩岳转过头,幽黑深邃的眼睛看着她,注目她良久,似乎把在这里吃饭的前后因果是是非非全都考虑了一遍,才点头答应了。
蔡嫂看韩岳在这里吃饭,很是懂事地将自己的位置让给韩医生,借口自己家里有急事,不顾常欢和韩岳的挽留,笑着出门去了。
常欢先坐下,看韩岳坐在自己对面,想起往事,一时心情愉悦地道:“好多年了,上次跟你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
“你过十七岁生日。”韩岳想也不想地答。
“一转眼我都二十七了,千万别下次我们俩一起吃饭,我变成三十七——那可就真的老了。”常欢抚脸,有点儿忧心忡忡地说,真的挺担心自己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