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像是个无比遥远的地方,可她们都知道其实不远。
院子里忽而一阵南风吹过,带起潮湿的炎热,头顶的广玉兰在风中飒飒作响。
波光粼粼的安静流年,被战争投下了巨大的黑影,谁也看不清它到底会流向何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作者有话要说:
入了七月,接连一旬不见落雨。
人只要站在艳阳下,不出片刻就跟被烤化了似的往外冒汗。
黄昏时,白日的炎热一时半会散不尽,连会乐里的姑娘们都不爱同往常一样出到街上。
这日夕阳西下,依旧是热的人昏昏沉沉。玉琴楼里,妈妈跟着薇莺几个在院子里摆了张台子,坐在树下摸骨牌。
薇莺原本对骨牌一窍不通,还是来了玉琴楼,跟着红鸾、金绯学会的。
妈妈手里这副骨牌是象牙制的,珍藏了很有些年头的老物件,表面已经泛黄,摸一张在手中,光滑细腻里微微带着一丝凉意。
“才刚我手里的长三,可惜了。”红鸾边摸牌边叹,“薇莺,你明知我只等一张二饼,你偏生不往外打。”
薇莺抿着嘴笑,妈妈笑道:“偏你讲这话哄人,咱们长三堂子里的长三最多,可惜什么。”
众人哈哈大笑,金碧笑的直打跌,红鸾也笑:“妈妈这张嘴,真是比不了。”
妈妈感叹:“你们如今是便宜了,想当初在书寓,我们除了要生得貌美,还要生一张抹了蜜的巧嘴,明面上逢迎,客人是不会开心的,要懂得拿着巧宗去不着痕迹的拍马屁。要生一颗七窍玲珑心,客人还想未到,你要先想周到。还要琴棋书画,六艺俱全。难哪!”
韭芽站在薇莺身后,似懂非懂的跟着傻笑,忽然开口道:“姐,这张。。。”
薇莺手里握着张红六点:“怎么,不能打?”
“嗯,”韭芽指了指旁边一张牌,“打这张。”
薇莺一笑,依着她的话打了另一张。
金碧忽然叫道:“韭芽!你定是看了我的牌!”
“我没有!”韭芽梗着脖子,“我才没有!”
“那你为何会让薇莺打这张?”
薇莺劝道:“刚才我未想清楚,仔细想想,就该打这一张。”
金碧狐疑的看了看韭芽,韭芽龇牙:“牌都打出去这么多了,你手里的牌,我不看都猜的到!”
金碧嘟着嘴,恨恨的说:“死丫头!下次再不给你带酥糖吃了!”
韭芽舔了舔嘴唇,偷偷觑眼瞄了瞄她。
红鸾在一旁看着,便笑:“金碧,你说你这性子,怎么一点儿也不像你姐?你姐看着脾气急,可心眼子也多,你是脾气躁,心眼还没你姐一半多。”
妈妈点头:“可不是,若是你姐也跟你似的,你们姐妹俩还不知流落到哪里。”
金碧嘻嘻一笑:“我有我姐,就是命好。”
红鸾打了一张牌,好奇道:“金绯跟宋爷打的这么火热,是不是要跟着宋爷做小啦?”
金碧一听,立刻紧张的拿眼去看妈妈,薇莺也跟着好奇起来。
“金绯好本事,”妈妈一笑,“宋爷上次同我讲,离了她的身,吃不好睡不香。”
红鸾说:“那就是差不离了。”
摸了一阵骨牌,到了燕子归巢之时,院子里已对面看不清人。
几个人收拾起牌,红鸾伸了个懒腰:“以后还是叫人往院子里装一盏煤气灯。”
妈妈说:“不如叫人拖跟电线来,我们也用电灯。”
金碧笑道:“这个好,我们定是会乐里第一个用上电灯的。”
薇莺说:“太贵了,不合算。”
金碧忙道:“若是要拉电线,我愿意出份子!”
红鸾哈哈大笑:“如今金碧跟着潘公子,不仅有钱买糖给韭芽吃,还有钱拉电线,出电费了。”
金碧俏脸微红,妈妈瞥了她一眼,道:“金碧是该趁着潘公子着紧你之时,多拢着些他,也好早日叫他给你赎身。你若有了好去处,我定是不拦着你的。”
金碧轻轻点头,薇莺正要说话,忽然大门被人拍的砰砰作响。
“谁呀,”红鸾高声道,“今晚没人出堂会!”
门外好像不止一人:“开门!开门!”
韭芽去开了门,一个穿粗布长衫的大汉带着几个穿军装的兵士走进来。
那位大汉客客气气的问:“请问哪位是薇莺小姐?”
玉琴楼的众人鸦雀无声,薇莺站出来,心里莫名紧张:“我就是。”
“劳烦薇莺小姐跟我们走一趟。”
“去哪里?”
“啰嗦什么?!跟着来!”一名兵士喝道。
妈妈柔声道:“这位军爷,您这是要把薇莺带去哪里,总得跟我们讲一声啊。”
那名兵士目光落在妈妈脸上,忽然淫邪一笑:“你要是让我香亲香亲,我就告诉你!”
旁边几位一同跟进来的兵士跟着放声大笑:“就是,让我们摸两把,什么都好说。”
妈妈还要再说,薇莺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裳,扬声道:“今晚若是不跟我说要去哪里,我就不走!我跟你们傅团长是老相好,你们想动我,先想想怎么跟傅团长交代!”
笑声骤停,几个兵士对视一眼。
还是那人,霎时间从土匪变成能言会道的说客:“我们哪能随便动薇莺姑娘呢,不过是我们师长初来乍到,在宋知事府上做客,听人说薇莺姑娘是永安会乐里的花魁,心下十分仰慕,特地派我等前来相请。”
薇莺微昂着下颌,骄矜的目光从几个兵士身上一一扫过,他们随着她的目光,一一低下头。
“我,”薇莺顿了顿,“凭什么相信你们?”
起先穿粗布长衫的大汉被那兵士的眼风一扫,抹了把脸上的汗:“薇莺姑娘,我是宋爷府上的,如今你们金绯姑娘也在我们府上做客呢。”
薇莺借着一点微弱的光打量他,过了一晌,说:“行,我跟你们走。”
宋府灯火通明,内院里的电灯胆全点亮了,下人们来来回回的端菜上酒,每个人脸上都是神情紧张。
薇莺跟着进了花厅,她一眼就看见金绯被一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压在红木八仙桌上灌酒,金绯的乌发散开,胸前的旗袍被扯得凌乱,露出白雪红缨。
等到走近了,薇莺才骇然发现那男人的手正在金绯旗袍之下上下起伏的激烈动作着。
“薇莺小姐到。”
男人动作停下来,金绯难过的蜷起身子又咳又呕。
薇莺心里怕极了,可面上不得不撑起镇定,走过去将金绯从桌上扶下来,帮她理好前襟,又给她顺胸口。
金绯红着眼眶看了眼薇莺,倒头趴在桌上,喃喃道:“不是人。。。”
男人眼睛血红,可怕的目光定定的落在薇莺身上,有人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忽然大笑:“怀瑾的老相好?那我更要尝一尝看是何等销魂的滋味。”
宋老爷强笑着凑上来:“薇莺啊,这位是何师长。”
薇莺低眉敛目:“薇莺见过何师长。”
何师长伸手一把抓住薇莺的胳膊,薇莺大惊,宋老爷大急道:“何师长,薇莺小姐年轻脸嫩,请何师长莫要。。。莫要。。。”
“莫要唐突?”何师长的手极为猥亵的在薇莺白嫩的胳膊上滑动,语意阴沉,“一个婊子还会脸嫩?若是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薇莺浑身直颤,宋老爷额头的汗滴滴答答的落:“何师长,若是因为薇莺让傅团长这边。。。”
何师长奇道:“他会为了个婊子跟我翻脸?”
宋老爷拿袖口擦汗:“这个。。。这个。。。”
何师长拿了自己的酒盅往薇莺唇边凑:“你也勿要这般紧张,怀瑾跟我多年的交情,如何会为了婊子跟我翻脸?”
薇莺无奈,闭上眼喝了一口,醇厚的酒落到胃里,反上来一股恶心。
何师长见她乖顺,心中的气消了几分:“你倒是识相。”
“你叫薇莺?”何师长问,“哪个薇?哪个莺?”
薇莺忍着恶心,道:“草字头的薇,仓庚的莺。”
何师长一怔,脸上的狰狞淡去了几分:“仓庚?你懂的还不少。”
薇莺低着头,浅浅一笑。
何师长更柔和了几分,哄着薇莺:“你抬起头,让我看看。”
薇莺垂着眼抬头,何师长的手指在她的下颌摩挲。
“真是一副极好的模样。”何师长叹道,“多大了?”
薇莺装作大着胆子飞快瞧了瞧何师长,又垂下眼:“十九了。”
薇莺心下诧异,她以为何师长该是力壮之年,但刚刚一瞥,他鬓角已全白,显然年纪不小了。
何师长的目光还在她脸上流连,过了一晌,又慢慢往下移,见她旗袍下曼妙起伏的曲线,心中的热烫几乎按捺不住。
薇莺被他毫不掩饰的神情惊得手心里全是汗,蓦然间,她偏了偏脸,何师长手中一空,不禁有些愕然。
薇莺倒了杯酒,怯生生的拿着酒盅,道:“何师长,薇莺敬您一杯酒。”
何师长十分受用,就着她的手,慢慢品酒,调笑道:“美人敬酒,岂有不喝之理?”
薇莺抬眼,嫣然一笑。
见两人之间气氛渐渐松快旖旎,宋老爷心底不由对薇莺这个小妮子刮目相看。
他擦了擦汗,舒了口气。
宋老爷刚要吩咐下人再添几道菜,门外忽然有人冷声说,“美人?那也要看看是谁的美人!”
宋老爷一个激灵,才收回去的冷汗,霎时间又如雨一样顺着额头淌。
他心道,完了,完了。
傅正襄缓步走进来,目光四下里扫了扫,忽然嘴角微抬:“何师长雅兴。”
何师长的手还搭在薇莺的肩头,见到傅正襄,他故意捏了捏薇莺的肩头,对着傅正襄暧昧的眨眨眼:“怀瑾,你可真不够意思,藏了这么个美人,怎不叫老兄我眼馋。”
傅正襄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瞥了眼宋老爷,宋老爷一惊,连忙缩了缩脖子。
“师长有所不知,”傅正襄如刀锋一般的视线,陡然落在正依偎着何师长的薇莺身上,“别的美人若师长眼馋,便是让与师长,我屁都不放一个。只是这一个。。。”
从傅正襄进来,薇莺就一动不动的低着头。
傅正襄心里气的要发疯,突然扬声:“薇莺!过来!”
薇莺微微一颤,何师长猛的用力抓住她的肩头。
“你!”何师长面色凶狠,“你什么意思?”
“真是不巧,薇莺是我的女人!”傅正襄脸色沉静,一字一顿的抛出话来:“除了我,谁、动、谁、死!”
何师长大怒:“傅正襄!你以为你背靠着傅家,我就奈何不得你?”
“不敢不敢,”傅正襄冷笑道:“只怕即使我不是傅家人,你也奈何不得我。”
何师长气的手发颤,他从腰间拔出配枪,指着傅正襄:“你的女人?我这回偏要跟你抢这个女人!”
傅正襄几乎是同时,唰的拔出枪,方向直指何师长的额头正中心,声音淡淡的:“跟我抢,你也配?!”
到此时,花厅里能溜的人全溜光了,只剩吓的尿都要出来的宋老爷和醉的不省人事的金绯,还有一个正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的薇莺。
宋府内院的这间花厅精致奢丽,向来让宋老爷引以为豪。
如今两个男人拿枪指着对方,花厅瞬间就从飘着檀香的富贵窟变成了剑拔弩张的战场。
外头院子里,何师长带的兵被傅正襄的兵围的死死的,大气也不敢出。
对峙间,谁也没有料到,何师长忽然枪口急急调转,指向薇莺的额头,笑道:“怀瑾,我本是不想与你结仇,只是如今为了这个女人,我们多年的老交情怕是完了。我晓得你睚眦必报,得罪了你,迟早是个死,不如死前还带着个美人一块儿,做鬼也风流。”
驳壳枪坚硬冰冷的枪口贴着她的额头,薇莺脑子一片空白,她努力的要想起点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宋老爷缩在角落里,睁着惶恐的双眼看着这两个杀神一样的人,他以为何师长这么说,傅正襄要放下枪了。
谁知,下一秒,傅正襄的枪口火光一闪,“啪”的一声巨响回荡在屋内。
宋老爷惊叫了一声,双手紧抱着头,趴在地上。
良久,火药味散尽,宋老爷颤巍巍的抬起头,只见何师长手里的枪已经掉在地毯上,他面如金纸,脸上神情扭曲,似乎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惊吓过度。
他身后的红木条案被子弹削去了一角,只是宋老爷已经想不起为他花了重金买回来的明代古董条案肉痛了,他慌里慌张的转头看向傅正襄。
傅正襄垂着眼,手里把玩着枪,声音冷静中带着狠戾:“我在知道你一枪没放,就把太平城扔给倭寇时,就想毙了你!你她娘的算个什么东西,还想带着我女人死?!你把你那条老命收妥当点。你说对了,我今日看在我们老交情的份上饶了你。迟早,我还会来收你这条太平城几万百姓换来的命!”
何师长脸上扭曲的更厉害了,他站起身捂着胸口,嘶声道:“你知道,知道个屁!倭人是什么军备,我手上又是些什么破烂玩意儿?我拿什么打?我连发三道电报请求支援,你知道上面说什么?抽调不过来援军,还她娘的要我奋战到底!这是明摆着要我送死啊!”
傅正襄冷笑一声:“那你就跑了?你就不想想身后有多少无辜百姓要你保护?!你这个懦夫!你怎么对得起你这身军装?!”
何师长不再说话,只大口喘气,忽然脸色发紫,直直往后仰去。
宋老爷大叫:“来人——来人!”
傅正襄大步上前,拽着木头一样的薇莺往外走,边走边恶声道:“可以啊,纪微盈,你能耐啊!”
薇莺被他拖的一路踉跄。
到了车前,傅正襄将薇莺用力推进后座,自己也紧跟着坐进来。
他凶狠的瞪了眼薇莺,甩上车门,道:“开车!”
入了七月,接连一旬不见落雨。
人只要站在艳阳下,不出片刻就跟被烤化了似的往外冒汗。
黄昏时,白日的炎热一时半会散不尽,连会乐里的姑娘们都不爱同往常一样出到街上。
这日夕阳西下,依旧是热的人昏昏沉沉。玉琴楼里,妈妈跟着薇莺几个在院子里摆了张台子,坐在树下摸骨牌。
薇莺原本对骨牌一窍不通,还是来了玉琴楼,跟着红鸾、金绯学会的。
妈妈手里这副骨牌是象牙制的,珍藏了很有些年头的老物件,表面已经泛黄,摸一张在手中,光滑细腻里微微带着一丝凉意。
“才刚我手里的长三,可惜了。”红鸾边摸牌边叹,“薇莺,你明知我只等一张二饼,你偏生不往外打。”
薇莺抿着嘴笑,妈妈笑道:“偏你讲这话哄人,咱们长三堂子里的长三最多,可惜什么。”
众人哈哈大笑,金碧笑的直打跌,红鸾也笑:“妈妈这张嘴,真是比不了。”
妈妈感叹:“你们如今是便宜了,想当初在书寓,我们除了要生得貌美,还要生一张抹了蜜的巧嘴,明面上逢迎,客人是不会开心的,要懂得拿着巧宗去不着痕迹的拍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