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一点形象,如同一个孩子,泪水从指缝里不尽流出来,大片的水泽无法抑制。丁香色的袖口亦被染得斑驳,似乎是专门深染了一个色度。
她不常哭,唯一的一次,就像是洪水决了堤,止也止不住,似要存心把泪流完,或许真的只有哭得泪尽,才能不再流泪吧。
他们之间就这样了,结束了,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时传来相思鸟婉转的声音唱出一首曲子,歌声很是动人好听,但也正因为美好,所以才更显讽刺。世界之大,她却始终一个人,始终只能缩在角落里。
出门后是冬夜里一阵凄厉的冷风,而炎?浑身透出来的气息却要比朔风更冷。福禄虽害怕,但还是称职关切地上前,本想着皇帝虽然大动了一场肝火,但好在终究没有出什么大事,自己只要仔细些好生服侍,至多被迁怒个几回,等这阵子过去了,总也不会出什么大动静,也不至于传到太后娘娘那里去。可当他匆匆上前了几步,低着头来到炎?身边后,却登时先被他手上血肉模糊的景象吓得脸色煞白,哪里是没什么事,分明就是出了惊天的大事。皇帝龙体受损,他怎能不急,且不谈他身为督领侍太监,犯下的这一宗大意疏忽之罪该受到多大的惩罚,光是他看着炎?从小长大,那份如烙印一样的臣服尊敬便早已令他心中大愧,紧张得比自己砍了手还过几分,差点将接下去该怎么处理都忘了,面色近乎痛苦地说:“皇上,这是怎么了,您的手,怎么会伤成这样?”
炎?却不理他,径直往前走,一点也不在意伤了的手,任由它流血,甚至还依旧紧紧地握着,使得一路走来,一滴滴鲜红的血也落了一地,蜿蜒出一道红梅点成的路,妖冶,凄美。
第十八卷(3)
第十八卷(3)
福禄早已顾不上许多,哪怕被炎?好心当做驴肝肺,也好过让他这样糟践自己,血流不止地一路回去可怎么得了。他急忙拖住炎?的衣角跪下来,苦苦劝道:“请皇上保重龙体,先把伤口处理一下吧。”
“给朕滚!”炎?立即转过身冲着背后的人掏心窝子就是一脚,极其准确不留情。福禄当时就被踹到了几尺开外,又立马爬了起来继续跪着,膝行而来,一路苦劝,可炎?却还是铁石心肠,对待看他长大的老奴竟连头也不肯回一下。
直到一道清脆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顺风而来,仿佛带着令人温和宁静下来的力量:“皇上这是怎么了?福禄公公,怎么回事?”
福禄满眼含泪地一转头,就看见是阿九站在廊上远远地看着他们,立即感动得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阿九虽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可毕竟是月妃娘娘身边的人,如果由她来劝皇帝,总归会比他的效果好的多,就算没有那么好,至少两个人一起劝,也要比他一个人孤军奋战得好。于是马上焦急地向她求助道:“阿九姑娘,你也快来劝劝皇上吧,皇上手上受了伤,却怎么也不可包扎一下!”
“什么?!”阿九也霎时紧张了起来,小跑着慌张上前,果然就看到了皇帝手上狰狞的伤口,立刻吓得目瞪口袋,腿也一软,半跌半跪了下来。眼泪瞬间就开始同步往下掉:“皇上,您的手……”
炎?被两人闹乏了,烦躁地回过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既是因为嫌他们太过大惊小怪,更是因为越想越气恼,连这些奴才都知道要关心他,为什么偏偏连琼她当时却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如此一想就更加动怒,眼神里尽是浓烈的火气,几乎要焚毁目之所及的一切,他狠狠地瞪完了这一眼,之后就再也没有一次回头地走开,脚步急促又沉重,不过片刻,聚一聚来到门口,那守门的奴才正犹豫着要不要开门。
福禄已经知晓了现如今是谁也劝不住皇帝的,就算加上一个阿九也是白搭,只能够忍痛挣扎着爬起来加紧几步跟上去,只盼望今天别再出其他什么大事。手上的伤,和心里的痛比起来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阿九也从地上站起来,流着眼泪苦着脸,忽然又像重新找回了清醒,提高声音冲着皇帝的背影执着地喊道:“皇上,娘娘的一些事情,您不能不知道!”
脚步在听到这句话时当场就不自觉地停住,绝情的背影怔了怔,那飘逸的身姿在风中僵硬住。
福禄和阿九两人都屏了呼吸,想皇帝究竟会不会回转过来,也是在想,他心里对月妃娘娘的感情到底有多重。
风吹过几阵,背影还是一动不动,仿佛就要这样僵在时间里,两个人差不多就要放弃,以为他不会回心转意了,甚至福禄已经想要迈步向前。可就在这时,所有人都以为不会回头的人却偏偏回头了。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情,终究不是自己说割断就能割舍干净的,他做不到一点也不在意的完全决绝,慢得像是一场什么庄重的仪式,炎?最后站定,傲然地问:“你说什么?”
福禄已然看呆,将应该怎么做都给忘了,一心只想着皇帝能够听进去一句劝,如今能够让他停了下来,他便将满怀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阿九的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接下去讲话。
阿九路过福禄走上前,对着皇帝皱眉开口急道:“娘娘对皇上的心意,连我们这些奴才都看在心里感动,可是皇上您却怎么感觉不出来呢?单凭娘娘日日为您写的字,就不该您对她这样狠心!”
“你说仔细些,她写的什么字?”炎?俯瞰她,目光锐利得像能看透她说话的真假,乌黑深邃的眸子里既有怀疑,可更多的是想要知道真相的急迫,他很想要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或许不用像现在这样。
“娘娘进宫后一直在努力想让自己成为一位名副其实的娘娘,您在的时候她便开开心心,但每次在您上朝去不在的时候,她便比谁都努力的在学写字,一停不停地写,写了又扔,奴婢看着不忍,将娘娘扔的字都给收了起来,您好好去看看,就能明白娘娘对您的心意。”
皇帝在风头里站了很久,玉树芝兰似的挺拔身影微微显得有些萧瑟,如同做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终于,他说:“带朕去看。”
“是!”阿九随即应声,十分积极地在前头带路,炎?跟着她往回走,福禄也跟在最后头。
下人的屋子在正屋的西侧,阿九在前面替皇帝打开门,恭敬地低着头将他迎了进去,然后忙道了一句:“皇上稍等,奴婢这就去拿娘娘的字。”便走到墙边的一个箱子那儿去取东西去了。
皇帝还站在门口,未有移步,他微侧过头,对福禄吩咐说:“你不必跟进来,就守在门口吧。”
于是福禄就立刻恭顺地道了声:“是”,退身出去,并把门也给带上了。
这边阿九已经拿了一叠连琼写废了的字来,用双手呈给坐到了凳上的皇帝,等皇帝一接下,就恭恭敬敬地垂头站在一边侍立着。
厚厚的一叠纸,写的内容也不过都集中于一些国策经典之中,每张纸都写满了“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字写得的确是不怎么好,可让从未接受过教育的连琼写出来,却已经是难上之难了,她是费了多大的功夫,用多大的信念才会去做这种事。一张张翻阅,一点点心疼和自责蔓延。
再加上阿九在一边缓缓说:“娘娘其实一直很在意她的出生,您不知道,娘娘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在家里时便是这样,您也是见过知道她那时的处境的。无人关心过娘娘,只把她当成不存在的,娘娘脸上不在乎地笑,但心里又怎会真正是不在乎的?而且,娘娘的性子事实上比谁都要烈,别人这样对她,她就偏生要活出一副完美无缺的样子给别人看,说到底,娘娘是还是个极心高气傲的人。进宫之后,她的出生就遭到了更多人的笑话,那些人明里不敢说,暗地里哪个不在说娘娘名不副实。娘娘玲珑水晶心,又怎会不知晓,简直是在乎得要命,可是她还是谁都不说,连您也不告诉,只一个人偷偷地开始看书写字,从您那儿拿的几本书,废寝忘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都快要翻得掉页了,她依旧视那几本书如珍宝,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难道娘娘为您无私的改变,珍视您几本书的程度,还不能证明她的心吗?”
第十八卷(4)
第十八卷(4)
一段长长的话讲完,手里的字也已翻了好几遍,炎?忽然放下了手里的一叠纸,重重压在桌上,万分地懊恼,头撑住头疲惫地闭上眼,极其后悔无奈地低声自语:“她如今定是恨极了我。”
但无论如何,他终究还是熬不住让自己在如今得知连琼的良苦用心还在这里无用地坐着。她被他伤透了心,这次去挽回她若不接受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这一份歉意,他是必然要去讲的。
炎?下了决心果断地站起身,抬起头时,却瞬间惊讶万分,做梦似的喜出望外地看到了他心里正在念的那个人,此刻竟隔着半步的距离就站在她的面前,一如最后见她的那一眼,额间鲜艳的凤羽胎记,眼眸里清亮的泛泛秋水,不是她还会是谁?大喜过望的他什么也顾不上,哪里还会知道心想事成这种事情概率极低,倘若真的出现也大多不是真的,只是他的眼里只看得见她,只看得见那个眼角眉梢带笑意的女子,一如既往地带着七分娇俏,三分柔情地看着他,他看得如痴如醉,恐怕就算知道这是个梦,知道是假,也会义无反顾地陷进去。
犹如一眼万年的专注凝望,只一个眼神,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传达出所有的情意,深刻自责以及无限的深情,这个眼神极长极缠绵,让人不禁觉得,若是没有其他人去喊停,大概两个人会就这样注视一辈子,直到化作一对石人,然后真正做到永生永世。
可是果真还有人出来打扰了,又或者甚至不能说是人,先见到的是一道光,凭空出现在皇帝的身后,而就在此时,皇帝被扫过身上的一束余光触及到,霎时就像一棵被砍倒的松柏倒下去。可幸又立即被速度更快的光幻化出来的一个人给稳稳接住了,那个人长相偏阴柔,凤眼狭长,皮肤如女子一样白皙皎洁,穿的是皇族专用的金线花纹锦服,袖口的精巧龙纹栩栩如生。他接住的虽然是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可却能够轻松如同无物,由此也可见他定然不会是个人。
阿九看到突兀地鬼魅一样出现的人竟然没有一点害怕,脸上的表情反倒是见怪不怪的,只是夹杂着几分薄怒,她对来人没好气地说:“你现在来做什么?我这边处理得很好,别来碍我事!”
那人只自顾自地搀着皇帝往床边走,直到将他安置到床上后,才转过身来,唇角一勾,风华绝代,这便是素有大炎国花花公子之称的人的绝世容貌。不是别人,正是威武大将军,程王爷炎祺。
当然,此炎祺定然非彼炎祺,真正的一国之程王爷又怎么会浑身上下都有着妖气,他的美丽太过,其邪魅瑰异程度不是人类可以达到的。
阿九悠然走到了桌边坐下,为自己倒了盏茶,却也不喝,继续说:“别用这副样子对着我,这儿又没别人,你现在的这幅样子,真叫我看不习惯。还是说程王爷的这幅皮囊你用着上瘾了,反倒不舍得换回原来的样子了?嗯,璧和?”
璧和没有在这个无用的话题上和她多做辩解,熟稔地使了个小法术就将自己变回了原本的模样,一身黑衣,鼻线挺立,轮廓硬朗分明。
他朝她走过来俯视着问:“你对他用了摄心咒?”
阿九的面前被璧和投下的一大片阴影挡住,还是没有去喝一口自己所倒的茶,盯着茶盏一边把玩,似笑非笑地说:“不错,真有眼力,我对他用的正是摄心咒。”
“若?o!”璧和终于叫出了阿九的本名,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说出了阿九的真正身份,阿九是假的,她真正的身份,是青丘九尾狐王的女儿,若?o,当年雪凰上神的侍女。
璧和严肃中带着几分不忍心痛,这一系列的局,若?o扮作人间女子阿九,他假用程王爷炎祺的身份,都是狐王的棋局里的一部分。他是棋子,也早已习惯,可当若?o也被拉进这场棋局成为枚棋子之后,渐渐的,他居然觉得自己在发生改变,慢慢同情起和他同为棋子的人,慢慢的从同情上升到怜惜,再从怜惜到了如今的田地。他深知此乃大忌,棋子动了感情,下棋的人又怎么能够容忍,但不过就算此刻不被当做弃棋,哪怕能将熬到来这盘棋结束,身为棋子的结局终究都是要被舍弃,所以先舍弃与后舍弃到也没什么大差别。只是这一路走来,他看着若?o一点点从一只天真的小九尾狐长成现在为复仇而生的绝情狠心女子,他看在眼里,不忍在心里。且不说因为那段本不该有的情意,只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便已经于心不忍得很,有时候,甚至想要背叛狐王带着她逃走,去过避世隐居的生活,像普通的人类一样。可是狐王的爪牙耳目太过遍及,他同样不忍让若?o去过亡命天涯的生活,所以也只能够像现在这样,默默地看着她,为她做力所能及的一切,只要她平安开心就好。有时她要是做得太过火了,自己便劝上一两句。
璧和对她无奈地说:“你想做什么都好,可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摄心咒能够让他将你认作别人,没那么接下来呢?你难道真的想发生什么!这个时候,只要随便蒙过他,叫他信以为真不就可以了吗?”
若?o忽把手里握着的茶盏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敲,收去脸上的笑容,态度不佳地抬头压着声音说:“你说轻一点!要是让外边的人听见怎么好!’
“你用不着担心这些,这种事我还是有分寸的。门口那个碍事的奴才我早就已经给迷晕了。”璧和永远无法对她生气,停顿了一会儿后还是在替她着想,问她:“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如今还能怎么办!”若?o一点也不顾念和对方同为棋子同阵线的情,表情带着不加掩饰的厌恶,明明是他在一开始的时候让自己踏上了这条不归路,现在又何必露出这副假仁假义的模样劝她,不过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她语气又冷又不屑,“也只能如你所愿了。”
第十九卷 弦断镜缺 露稀时歇 第十九卷
第十九卷弦断镜缺露稀时歇第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