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玖躺在里间的床上，沉沉睡着。石心轻步移过去，只见躺着的人正当盛年，脸色苍白，剑眉斜挑，英朗俊秀而不失成熟。石心只管冷冷看着，不料床上那人微微挣扎，轻轻喊了一声瑾霜，便见两行泪顺着眼角流下跌在枕畔。
石心看见，轻轻一叹，伸手抹去他眼角泪痕。许是感觉到有人在身侧，床上那人挣扎着伸出手来，一把抓住石心尚停在他脸上的手，喃言道“傻丫头……”
石心不由心里一惊，待要抽出手来，无奈他抓得甚紧，只得任他抓着。石心看他睡得安心了些，自己也是久病未愈，站了这许久便觉得累，又要抽出手来。才一动，床上那人却是越发握得紧了，只见他嘴唇蠕动，神色凄苦，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石心正在揣度他的心思，那人却一下翻起身来，待看清眼前的人是个陌生的姑娘，讷讷松了手扶着胸口愣了半晌。
石心正觉尴尬不知该如何开口时，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声繁乱，一回头，瑾霜已经气喘吁吁闯了进来。
第十三章 乍地相逢疑作梦
瑾霜带着那小丫头，一掀帘便见石玖苍白着脸色支着身子撑在床上，一手抚胸，神色凄痛。果真是欲语泪先流，一下子扑倒在床边，只管放声悲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小丫头看见这番情形，朝石心吐了吐舌头便转身跑了出去。
石心立在床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自己也站累了，索性退到椅子旁，坐下来倒了一杯热茶，慢慢喝起来。
相思果是个奇怪的东西，见不着相思着的人时总幻想着相逢的一切可能，待见着这相思的人时，倒有千丝万缕束缚着自己，除了相对无言，倒是什么也不能发生。
诸如此刻的石玖，这一路昏迷里无意识的相思了一路，但如今瑾霜就在眼前了，他心里突然犹疑起来，像以往一样的，他的耳边是宝音那句轻轻浅浅的话——“可别叫人抓了现行啊！”他是如此看重承诺，当把这一生的许诺给了宝音的时候，面对着瑾霜，他除了思念，更多的是宝音的牵绊，那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暗使着他。即便此刻把瑾霜抱进怀里痛哭一场的冲动在他身体里疯狂的叫嚣着，他还只是扶着胸口，呆呆撑着。
瑾霜哭了半晌，才抬起泪眼哽咽道“玖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哪里痛？”
哪里痛呢，此刻除了心里蔓延着的空荡荡的疼痛在肆意侵袭之外，他倒不觉得别的什么地方疼痛，于是他叹口气，道“傻丫头，哪儿也不痛！”但他觉得这句话不足以安慰眼前眼泪婆娑的人，便又笑道“你看你，这褥子都被你哭湿了一半，可叫我怎么睡！”
但瑾霜听见这句玩笑，才止住的眼泪便又掉了下来。
他看见不忍心，玩笑道“好好地就哭成这样，我要是死了，你是不是打算水漫拾月洞？”
本是啜泣的瑾霜便又放声悲哭起来。他无助的看向那之前的陌生女孩，却见那女孩儿正坐在桌边慢慢品茶，对这边的一切视若无睹。他决定给自己这一次机会，来安慰这个跟了他十多二十年，打算在他死后打算水漫拾月洞的女子。他慢慢伸出手，把瑾霜从地上拉起来，揽进自己怀里，瑾霜却是就着他的肩膀踏踏实实哭起来，他肩膀上有几道伤口，眼泪滴上去，说不出口的疼痛。
他本来是受了重伤又中了毒，流了太多血，虽尽力坚持，但到底有几分眩晕打败了他的意识，他的身子轻微晃了晃。
瑾霜敏感的腾身出来，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哪儿疼得厉害。
他虽然说着没事，但他苍白的脸色出卖了他，瑾霜擦一把眼泪，咚咚咚走到那慢慢品茶的女子身边吼道“石心，你这个神医是怎么当得！还不快看看玖哥哥是怎么了！”
原来这个姑娘叫石心，但不知她是哪门子的神医。
石心见瑾霜怒冲冲来质问自己，慢条斯理道“他需要静养，你再折腾下去，他要死了，我可是救不了的！”
瑾霜被石心堵得生气，吼道“灵阳子就是这么教你医德的么？”继而想到石心说石玖需要静养，便把声音降下几个八拍，悄声道“你怎么能坐视不管呢！他可是……可是……”可是什么，这句话对着石心说了几百遍，但是当着石玖的面，她虽然平常鲁莽，也知道是不能说的。于是她拉起石心就往门外走去。
石心任凭瑾霜把自己拉到门外，冷笑道“他可是什么？”瑾霜像回忆起什么高兴的事，突然平静下来，她自己浅浅一笑，道“他可是你爹，你亲爹啊！”石心冷冷一笑道“既是如此，我何不当面就称他一声爹？”
瑾霜伸手拉住作势往里走的石心，央告道“别！别！”瑾霜叹口气，蹙眉道“他并不知道这件事，你还是莫要告诉他的好！对了，他的伤怎样？”
石心闲闲道“我也不知道，她是烟芍的病人，我倒没过问。”瑾霜听了急道“你怎么不治？”石心淡淡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凡是他们四个能治好的病人，我一概不插手的。”瑾霜听了不甘心道“可他是你爹！”
“哼，我爹在东苑里。经你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出来有些时间了，该回去看看我爹了！”
瑾霜看着石心果然走了，追上去吼道“石心！”石心回头，浅浅一笑，挑挑眉。瑾霜叹口气道“我不管，玖哥哥的病，就要你治！你的规矩我不管，他是你爹，不亲自看看你也能放心！”
“烟芍不做没把握的事情，你还是莫要操心！”
“你要是不管，我告诉叶翼去！”瑾霜也是说罢就往东苑走。
石心看见，无奈的叹口气，喊道“回来！我答应就是了，我亲自给他治，只是你暂时别去东苑了，省的说漏了嘴，惹得爹爹伤心。”
瑾霜哈哈哈一笑道“好，你只管放心，我不去东苑！只是你也得答应我，当着玖哥哥的面，不要叫我娘，你只管说我们是萍水相逢，你收留了我！”
石心冷哼一声，点点头。
瑾霜见石心这回百般乖顺，喜道，那赶紧进去看看玖哥哥吧，我看他脸色苍白的厉害。
石心跟着瑾霜进去，那丫头正要喂石玖吃药，瑾霜接过碗自己动手。石心坐着尴尬，出去找烟芍。
古来医者不改旁人处方。如今从别人手里夺病人怎么说都有点不礼貌，石心只得先和烟芍说说。
这边石心还跟着烟芍，和她随意说几句家常，那边瑾霜已经打发了个丫头过来催。石心歉意十足地笑笑，烟芍也陪着笑笑。
向来姑娘与夫人关系别扭，这事儿连底下稍懂点事儿的丫头都知道，自己怎么会介意。再说石心好歹是个主子，如今过来告诉自己一声已经算是客气了。
石心替石玖诊了脉，得知中了毒，好在排放了不少毒血，否则此刻只怕早是性命不保了。只是如今还不知是中了什么毒，石心决定暂把外伤治好了，再研究所中之毒。
石心退下石玖衣服，瑾霜脸上一红，但见石玖身上伤口纵横，眼泪便忍不住流下来，石心轻轻碰一下伤口，石玖醒着，本来身体虚弱，不由疼得一颤，瑾霜看见便连声叫轻点儿。
石心瞪一眼，瑾霜闭了嘴，石心一边给石玖上药一边清除伤口上化了脓的部分，石玖先时还忍着，后来精疲力竭，慢慢哼出声来，瑾霜本来就连声监督石心下手要轻点，如今见石玖满脸冷汗，愈加不忍心，一径上来扯着石心袖子哀求道“你轻点儿，轻点儿。”
石心本来身体不支，此刻自己都觉阵阵眩晕，再经瑾霜这么一闹，越加觉得头晕目眩，恶心欲呕。定一定神，再次把瑾霜瞪回去。
但石玖体力逐渐消耗，越到后来越不支，瑾霜也就顾不得石心的眼神，奔上去吼道“石心，你轻点儿！”
石心扶住床沿直起身来，冲外面吼道“来人。”
外面的小丫头只见石心平日和善，哪里见过石心发如此大的脾气，都踮着脚小跑进来，石心一回首道“把这个女人轰出去！”
那几个丫头面面相觑，一面是夫人，一面是盛怒的姑娘，如何抉择还真是超出她们的判断能力。
石心见那几个丫头站着不动，蹙眉道“把她关到西苑去，叫修竹看好了，没我的话，不许放她出来！”
那几个丫头终于摸清了状况，这回主子是真的怒了！赶忙上来要带瑾霜走，瑾霜哪里肯，略施拳脚便挣扎开来。石心看见冷冷道“叫修竹来带她走！”一个丫头听见这话，飞一般跑去西苑了。
石心揉揉太阳穴，继续为石玖清理伤口。瑾霜摄于石心震怒，这阵子只管咬着嘴唇看着，半点儿声音也不敢出。
不一时修竹便赶过来，好说歹说不听，硬生生把瑾霜带了出去。
石心清理完伤口，直起身子擦擦额头的汗，才要往椅子边去，却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外面的丫头听见里面响动赶进来，见石心面色青白跌在地上，不由着急，转身要去找烟芍，石心挥手制止了。
石心挣扎着坐在桌子边歇着，不一时那丫头端进热水来。石心洗手之际，石玖渐觉清醒些，抬眼不见瑾霜，憋了半晌，道“瑾霜……本来就那样，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石心听见一愣。随即轻轻笑道“先生言重了，她一时失态也是着急先生，情之所至也是可以宽宥的。”
第十四章 暗惆怅公子通敌
石心如此一说，石玖倒觉面上一红，浅浅笑道“姑娘，说笑了！”
石心冷冷一笑，倚在桌边。眼前躺着的人，是娘亲千思万想，千提万命硬生生塞给自己的爹，就连个小丫头都赞他是丰神俊朗。他也确实生的不错，至少她不讨厌。
但是只到现今，她谁也不讨厌，她见过的人不少，大都是病人，有些是很霸道很无礼的病人，但她并不讨厌他们，那是和她不相干的人，大多一生只见一次，她找不到一个可以讨厌他们的理由。
不讨厌，这不算什么特别的感觉。
那个小丫头还说了一句，说他和咱们叶先生一样。
这点她不苟同，爹爹虽是有病在身，但她知道爹爹好的时候是个神仙似的人物，一定是白衣飘飘，玉树临风。就是现在病了，爹爹还是个神仙似的人物，白衣无暇，清净飘逸。而这躺在床上的人，至多只是个拔尖的人，是人中龙凤，但说到底，还只是个普通的人。
石心想着嘴边泛起一丝笑意，隐约听见有人说话，晃过神才见石玖正含笑看着自己。
石心一愣，却又听石玖道“姑娘的救命之恩，只怕无以回报。仓促之间倒忘了问姑娘这是何处，我又是怎么到的此地，瑾霜又为何在此处，姑娘与她是何关系？”
石心见他一连串问下来，心里起了促狭，笑道“此方非何方，白云常来往。绿水低处流，松拔千万长。若得君所问，虔心一炷香。”
石玖听罢哈哈一笑，忽又黯然道“哎，姑娘倒是个有趣的人，只可惜石玖此时却是千思万绪理不清，辜负了姑娘的风雅之意！”
石心对他本无丝毫多余感情，此刻听他一言，坦诚细心，不觉生了几丝好感出来，心里虽是有几分欢喜，面上却并无眼色，只管冷冷道“先生倒是言重了，我不过随口胡诌，也算不得什么风雅。”
石玖因心里想着这番非但自己遇难，更甚者便要危急宝春性命，因而峰眉紧蹙，神色忧郁。石心看见，也不搭理，只管闲闲依着桌子，自己歇息。
一时屋里沉静，石玖虽身心倦怠，总因心有所虑，难以入睡，只管睁着眼睛躺着。石心此一番为石玖诊治，耗了不少功夫，此刻也懒怠动，随手取下发簪，在桌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忽闻衣袂之声，石心应声抬起头来，见修竹掀帘走了进来，神色略显烦躁。
石心投了疑问的一瞥，修竹本来被瑾霜闹烦了才来找石心，但见石玖在场，心里忽而好笑，她倒要看看自家这位得体周到的姑娘怎么在外人面前下得台来。虽说姑娘和夫人不和这事儿整个悠然居的人都知道，但在外人面前，到底有点家丑不可外扬的味道。
石心见修竹微微一笑往床上一瞥，心里了然，倒也不避嫌，冷冷一笑道“修竹姐姐坐，这么急赶来，可有什么事儿，慢慢说就是！”修竹看石心面色坦然，心里倒有些许失望，吸口气道“夫人在西苑闹得不可开交，只管吵着要见‘玖哥哥’。”
石心听修竹这一声‘玖哥哥’叫的别扭，扑哧一笑道“你也别理她，若是觉得吵，去北苑帮帮暮晴也好。”
修竹见石心倒是旁若无人的嘱咐这件事，冷冷一笑，转身出去了。
石玖听着修竹的脚步声走远了才转过身来问道“适才那姑娘说的夫人，可是瑾霜？”
石心轻轻一笑，把发簪随意别在头上，爽爽脆脆说了个是。
石玖赫然一笑，道“既是瑾霜，姑娘何不就叫她过来？”石心牵起嘴角冷笑道“先生身受重伤，需要休息。”
“我此刻也是无心安睡，何不就叫她过来，说说话解解闷也是好的。”
“解解闷倒是可以，只怕她见着你，解一年的闷也都觉得是弹指一瞬。你失血过多，又中了奇毒，还是安心养着吧。”说着起身，道“你先安心睡睡吧，只怕解毒还得一番功夫，没有体力是不行的。”
石玖见她态度决然，也不好多少，只得由她走了。
石心出来这半日，不见叶翼，心里迫不及待，要赶回东苑去。不料才走了几步便听见后边一阵脚步声过上来。石心慢下脚步回头一看，却是个小丫头，气喘吁吁跑上来道“姑娘姑娘，夫人在西苑闹的不可开交，死活要见姑娘，修竹姐姐走了，我们都没办法！”
石心听说，折身往西苑去。
虽是深秋天气，山上都是落木萧萧，西苑却依旧是一派树木苍青。石心老远就听见瑾霜在里面嘤嘤哭啼，待进了门却见瑾霜早哭的泪人一般，犹自不止的抽泣，看见石心便扑倒在石心脚下，哭道“石心，你就叫我见见玖哥哥吧，他伤成那样……石心，就让我去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石心只当她是发通脾气，哪知道她哭的这般楚楚可怜，自己倒心里不忍，伸手扶起她，和善道“先生失血过多，现在需要休息，你就安静一些吧，等他醒了再去瞧吧。”
瑾霜听见垂泪道“我只过去瞧瞧，就瞧一瞧，我保证不说话就是！”
石心见她如孩子般开始哀求，冷然道“他还身中奇毒未解，现在最是需要休息，你就别添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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