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奋对任何人,都是极为短暂的,而“曲终人散”后,那种冷清寂寞,却每每令人益觉惆怅和单调。
照夕苦笑了笑,他自语道:“探花!人们视你多么尊贵!可是我却视你如粪土,如果没有选中我,又该多好呢!”
他于是又想到道:“眼前我的任务,似乎已经达到了,我也该去了,莫非我还真等着要做官么?”
想着他不自主又扭回头来,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那口长剑,他不由率直地笑了。
“我要仗着这口剑,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事情,家是不能久留住我的,我的家是江海湖山!”
他多么羡慕那种生活,这种思想在多少年以前,在他脑中已酝酿成熟了。记得唐朝大诗人张志和曾对人说过:“太虚为室,明月为烛,与四海诸公共处,未尝少别,何有往来?”
他当时读到这一段时,曾有一种说不出的钦慕之感,他常常想着,我如果有这么一天该多好!此刻,他认为实践的时候来临了。
他内心慢慢盘算着,一待这些琐事完结之后,自己就离开北京,去作江湖壮游一番。
当然雁先生交代他的使命,他是一刻也没有忘怀的。
整夜,他都在床上翻转着,那是因为白天的心情影响的缘故,一直到了东方有些亮光,他才蒙蒙睡着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由窗外射人的阳光,使奇+書*網他眼皮很不舒服,他忙翻身坐起,却听见一阵格格的笑声。
“我的爷,太阳都照着屁股了,还不起来?”
照夕忙寻声一看,却见母亲不知何时也来了,坐在椅子上,正看着自己微笑。思云、念雪各人一身大红,侍站在母亲两侧,方才说话是念雪,正看着自己笑,照夕忙翻身下床。
“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来的?怎不叫我一声呢?”
陈氏微笑。
“让你多睡一会儿,昨天你也是真累了。”
思云就跑上来给他叠被子铺床,念雪笑:“水都给你打好了,怕都凉了,我再去给你换一盆去。”
照夕摇头。
“不用换了,我凑和着洗洗算了。”
这时太太就笑道:“你爹一早就走了,他到礼部去拜会方侍郎去了,大概是打听一下,怎么安置你。”
照夕怔了一下,他没说话,就去洗脸去了,这时就听见窗外申屠雷声音。
“探花郎,早啊!”
照夕不由忙转过身来,却见申屠雷穿着一身浅紫绸子袷袍,喜孜孜站在窗外,满面春风地笑着,照夕忙跑出去。
“好!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去呢!你也不要贺我,我们都差不多。”
说着皱了一下眉,小声道:“这一下麻烦可来了呢!”
申屠雷微微叹息了一声。
“我还不是一样,今天来找你,正是想给你研究一下对策,你不知道我那位叔大人,高兴得不了得,一大早就上礼部去了,大概是托人去了。”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意似未尽,正还要说,照夕朝里面母亲努了一下嘴,申屠雷就把话中止住了。二人相继入室,申屠雷向管夫人弯腰。
“伯母!”
管夫人含笑。
“真该恭喜你了,贤侄你可真不容易啊!”
申屠雷微微笑。
“照夕哥比我强多了,我又算什么!”
夫人摇头笑着。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管老伯也看过你的文章,说你作得比照夕还强呢!只是各人的看法不一样罢了。”
申屠雷回头对照夕一笑。
“有伯母这句话,我就高兴了,老实说,我真恨我什么都比不上他。”
照夕一笑。
“这个探花郎如你喜欢,我就奉送如何?”
说着二人都笑了,管夫人本来想问问那位丁姑娘的事,因为丁裳在她的印象里极佳,这些话她忍了好几天了,到现在儿子高考得中了,马上就是大小一个官了,如果照夕愿意,这门亲事,马上就可成了。
可是丁裳的一切,她都不太清楚,譬方说,门户是不是相对?其实这一方面,在管夫人眼中,并不十分重视的,他认为贫富那是另一回事,只要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儿子喜欢就行了。
现在申屠雷来了,她只好暂时把这些话压在心里,当时笑着又问了申屠雷几句,留他多玩一会儿,就回里面去了。照夕看了思云、念雪一眼,两个小丫鬟也翻着白眼看着他。
念雪就说:“怎么啦?是想叫我们出去不是?”
她又看了申屠雷一眼,笑眯眯的。
“申屠相公,你来得正好,我们注意好久了,少爷这个人不知怎么搞的!”
她说着微微皱了一下眉,眼睛瞟了照夕一眼,申屠雷也早和这两个丫鬟熟了,当时就问:
“他怎么了?”
念雪娇哼了一声。
“这么大的喜事,全家都为他高兴死了,他却一天到晚板着个脸,好像一点也不高兴似的。只有一看见你,他才笑。申屠少爷,你问问他,看他到底是为什么呀?”
申屠雷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目光向微皱着眉的照夕看了一眼,就答应道:“好吧!我问问他,只怕他不肯告诉我呢!”
思云正要再说,却见照夕一双眸子正自紧紧地盯视着自己,就把话忍住了,当时嘟着小嘴,一拉念雪。
“人家计厌我们,我们还是下去吧!”
念雪也发现照夕面有不快之色,当时吓得也不敢再说什么,就和思云转过身子去了。
“可怜的丫鬟!你们怎会知道,你们少爷就要走了呢!”望着她们的背影,申屠雷微微嗟叹着。
照夕不由吃了一惊,他惊喜地抓着他一只手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你的心事,我怎么会不知道,只是……”
申屠雷顾视了一下左右,剑眉微轩。
“这事情,我劝你要三思而行!”
他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继续道:“莫非你能眼看着全家人对你失望?所以……”
他看着照夕沉默地走到了一边,就把这句话暂时说了一半,接着长叹了一声。他知道,要想移动一个像照夕这种有着坚强意志的人,那是很不容易的;何况他本心,原本也是和照夕在一个立场的。他缓和了一下口气,继续道:“你想什么时候动身呢?”
照夕跺了一下脚,他目光异常坚毅。
“不管你如何,我反正是不能去做官,至迟三四天之内,我就要走了。”
申屠雷怔了一下。
“没有考虑的余地了?”
照夕看他面上伤感的神色,不由摇了摇头,苦笑。
“我是不会再考虑了,北京我实在也呆不下去了,你呢?”
申屠雷长吁了一声,也苦笑了笑。
“今天我来的目地,原是想来游说你一下,可是我失败了。”
他咽了一口气:“但……我不想再劝你了,我知道人各有志,这是不能勉强的,唯一使我遗憾的是,我不能和你一块!”
照夕惊疑。
“那是为什么?我们本来志趣不是一样么?”
申屠雷低下头,微微叹了一声,他又抬起了目光,伤感地道:“我本来和你想法是一样的,可是现在却不得不改变了,我是不比你……”
他感慨地道:“申屠门中,仅我独子,这中衰的家道,我不能不振兴起来。我那叔叔对我希望太深了,万一我要是弃官而去,那简直是不堪设想,所以,我决心留下来了!”
他苦笑了笑,抬起头,照夕显然有些失望,可是他立刻理解了对方的立场,他点了点头。
“你是对的!”
他说着伸出一只手,申屠雷就紧紧地握住他,二人心中都明白,这一握之后,将是长年的别离。可是,他们处理事情,是斩钉截铁得干脆,不会让已经决定了的意志,有左右妥协的余地。
江府公子的书房里,来回走着两个人,前者是管照夕,后面的是这书房的主人江鸿,他苦笑着。
“你看,这事情如何是好?那楚少秋万一要是伤重死了……唉!”
他目光炯炯地注定着照夕,眉头紧紧皱着,照夕怔怔地注视窗外,良久他才回过头来,冷冷一笑。
“大哥你不必为此事担心,那楚少秋既是我所伤,我自然要保他一条命。我并不希望他死,对于令妹,我们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从前的事,就当它是个梦了!”
江鸿长叹了一声。
“你们的遭遇,也是太惨了,千不怪万不怪,只怪舍妹一念之差,铸成如今大错。
当然,这是不能怪你的,只怪她命薄罢了!”
管照夕苦笑了笑。
“你找我,就是为告诉我这件事么?”
江鸿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声。
“我知道,只有你能救他活命的!”
照夕爽然地点头。
“好!我决定作到,我走了!”
江鸿拉着他一只手,微微颤抖地道:“只是,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照夕爽朗地问道:“什么事?”
江鸿脸色微红地道:“贤弟,你坐下来,我们慢慢谈谈!”照夕顺从他的话,坐了下来,他用一双眼睛盯视着江鸿,江鸿作了一个很为难的笑容。
“万一要是楚少秋死了……你还肯……”
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指,不自然地又笑了笑,照夕不由脸一阵红,他马上站起了身子,冷冷说道:“楚少秋不会死的……”
他匆匆走出了江鸿的书房,头也不回,江鸿不由惭愧地叹了一口气,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于门外。
照夕心中有些气愤,因为他认为江鸿说出那句话,是不对的,不论对雪勤或是对自己,那都是一种侮辱。
他记住了江鸿的话,暗中想着要去救楚少秋的事。可是他又怕再见雪勤,即使是见不到雪勤,单独对楚少秋,那是很难堪的事。
他心中慢慢有了决定,遂回到自己书房内,抽出笔来,在纸上草草写下:
“此药为救尊夫性命,务要侍其服下,一切重伤大症均可无虑。字呈雪勤女士知名不具X月x日”
他写完了这几行字,看了一遍,遂小心地打开一小箱,把当初雁先生赠自己的那半葫芦丹药,倒出了三粒,小心地包在纸内。
当初雁先生赠药时,曾嘱咐过,这种药的名贵程度,任何疑难大症,一粒足矣。照夕自身卧病,尚不忍食一粒,此刻为救楚少秋性命,竟不惜一赠三粒,可见他居心确实仁厚十分。
一切就绪之后,他等到夜静更深,就一路往楚家而去,这条路他也很熟,所以不费什么工夫,就潜到了楚家的偏院之中。
管照夕心跳得十分厉害,因为雪勤就在边侧,这个女人,实在是他命中的魔星,甚至于对她想一想、也会令人心跳不安的。
他轻轻纵身上了花架,记得在若干时日之前,曾在这花架上,偷看过雪勤,可是那时的心情,又和今日是如何的不同啊!
雪勤房中仍亮着灯光,可是有一层幔帘子遮住,他只能看到那静静的书案。他心跳得实在厉害,跟着他用手轻轻敲了两下窗沿,发出“突、突”的两声;然后他迅速地窜身上了一棵大树,果然那窗子猛然打开了,由内中“嗖”一声穿出了一条人影。
这人往院中一落,环目四视,皎月之下,照夕已看清了,正是雪勤。许多日子不见,她瘦了许多,一张清秀脸儿,已似乎失去了往昔的愉快。
她往四下看了几眼,纤腰拧处,直向墙外飞纵而去,身形矫捷十分。
照夕望着她背影不由叹息了一声,可是时间不容许他多有犹豫了。
他猛然由大树上飘身而下,一长身窜窗而入,探手入怀,想把那预先包好的小药包摸出来。可是摸索了半天,才在革囊中摸了出来。
想着忙回身,由窗口纵出,谁知他身形方一落地,忽觉眼前人影一闪,一个人已落在他眼前。惊惶的管照夕一抬头,四只眼睛对在一块了,他的脸上霎时就红了,他惶恐地后退着道:“雪勤姑娘……请看你桌子上!”
江雪勤这一霎时,更是怔住了,她抖颤着声音:“照夕是你……你……”
照夕后退了一步,他十分尴尬,他想早一点脱身。
“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好意来……再见了!”
“照夕……你等一等……”
追出去的雪勤,惊愕地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后者这时已经消失于沉沉黑夜之中,她痴痴地站在那里,月光又带给她一份多余的伤感!
新中的探花郎,特准以大名府府丞任用,那是五品的实缺官儿,一时羡煞多少读书人,莫怪人人都在背后前咕道“朝中有人好作官”了。
管府再次揭起了欢潮,入夜后,那醉眼昏花的管照夕,在两个丫鬟挟持之下,醉醺醺回到了自己的房中。他口中发着含糊的语句,足下是步履踉跄,那是酩酊大醉的姿态,虽然席面上少了他,是很扫兴的事;可是,他确是不胜酒力了。
进房之后,思云为他脱鞋,念雪就拧手巾,在他头上抚着,两个丫鬟都怪他不该喝这么多,可是他喉中已发出了酣睡的声音。
思云、念雪互相望了一眼,就悄悄退下了,她们还特别把门带上,那隐隐传来的酗酒猜拳之声,仍在断断续续的传过来。她们想:“他们闹得也实在太不像话了。”
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思云、念雪不是走了吗?床上的探花郎却慢慢坐起来了。
他把抚在头上的冷巾,顺手丢在了一边,翻身站了起来,剑眉一展,侧耳听了听,这附近起码是安静的,他也就放心了。
然后他翻身下了床,才发现自己身上不太得劲,原来是一身簇新的官服,桌子上,端端正正放着那顶五品的顶戴。
那是水晶的顶子,正中还镶着一块小蓝宝石,后面拖着一截尾巴似的东西,他厌恶它透了,就手一巴掌,把这朝廷的威仪,打到地下去了。
然后他把身上的官服脱下来,什么官靴之类的东西,一股脑把它们丢到床下了。
然后,他以快速度,换上了一身柔软轻便的衣服,把事先备好的一个小箱子,由床下提出来,那是挺沉重的一个小箱子。
他把它背在背上,还有一个行囊,里面是衣服。
然后,他又把墙上那口“霜潭”剑系在子身后,目光如电似的在房子里又转了转。
“大概没有什么东西再要带了吧!”
然后,他伤感地叹息了一声,低低自语着。
“二位大人,请恕孩儿不孝,我这就要去了,创我自己的天下。”
“你们不要再想着我了,我实在是……”
他有点伤感,然后,他就把早已写好的信,一共两封,一封是给父母双亲的,另一封是请转交给申屠雷的,他把两封信用镇纸压在桌子上,就口吹熄了桌上的灯。在黑暗之中,他在室内默立了一会儿,让心情正式和这个家告别。
现在他耳中仿佛听到有一阵脚步声,往这边来了,时间已很急促了,他推开了窗,一弯腰,箭头子似的射了出去。
几个翻腾之后,他已是不属于这个院中的人了,他松驰了一下心情,辨别了一下方向,就一径往眼前大道上驰去。
路头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