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后拜完,叠手躬身与我道:“第一拜,为我儿太子弗苏,未经上仙应允便借了上仙夫君仙魂一事,向上仙请罪。第二拜,为我儿与上仙修行三百年,学成叩谢师恩。这第三拜,为上仙亲临西海,而我们招待不周而请罪。”
我将她搀起,即便是此刻我实在拿不出一抹笑颜,也忍耐下没有发火,毕竟是她也算得长辈。我道:“娘娘您言重了,我已与弗苏说明,借魂一事我永不想再提,您若是要拜,就去行云观拜拜我师兄的灵位,不必来寻我。折腾了这一天,还劳顿您亲自来一趟,还是请早些回去罢。”
“上仙的大恩大德,西海永世不忘。”海后始终垂头,微整鬓际,“昔日我儿命在旦夕,诸位仙家纷纭,唯有借得一魂附体,方可续命。我等委实不知,熬了那暗无天日的九九八十一日才终于唤回的一处游魂是青珣仙君。说来也当真是有缘,我弗苏孩儿竟与青珣仙君生得是丝毫无差,竟如孪生兄弟。所以我对青珣仙君也着实心疼不已……”
“娘娘且慢!”我如久旱逢甘霖:“您的意思是说,弗苏门生借我夫君青珣魂魄之前便是这副脸面?”
海后浅笑:“那是自然,因而我与帝君才认定是自有天意。”
八姐从身后轻轻捅捅我耳语:“我都与你说过我见过的,你这性子急不得,人家太子自幼就生得那样,与青珣毫无瓜葛。”
我突然觉得生恨,那憋闷了许久的火焰在心底簇生燎原:“因为师兄与弗苏生得像,所以你们认定了是理所当然,认定了是命中注定,将师兄的已散的魂魄重新聚起安在他身上么?你们可曾想过,我一人苦心孤诣地寻觅了他三百年的亡魂。我闯过鬼府,闹过君上,数不清被多少亲友鬼神的同情讥讽,却从未放弃过要找他回来。让师兄再回来,兴许是世间最异想天开之事,可是我心底却始终残存着这一幻想,哪怕要我拿生死去换。如今却不知是你们早已将他的魂魄收了去,已经安在另一个人身上。而你用一句‘天意’就能弥补我么?你们生生撕裂了我的幻想,你们实在太过残忍。与我而言,唯有让师兄复生才是我的天意,我没有杀了弗苏取了他的魂已经是你们的造化。”
我酝着满满的泪水,这泪水写透了我三百年来受尽的委屈,我望着八姐:“你若不想我夺了剑来杀了她,就速速送客罢。”
海后一挥手道:“上仙,容我再多讲一句!弗苏重生至今,都是拜青珣仙君所赐,还有您今日不杀之恩。纵然您再恨我们也罢,您毕竟是他的恩师,三月后西海大喜,请您务必赏光来喝杯喜酒,我愿携西海子民一道向您请罪谢恩!”
八姐眼瞅着我丝毫没有原谅人家的范儿,也就哀怨地叹一声,将她拉出几步去,边说边看我的脸色:“哎呦我说你们也是,作何不与阿玉说一声呐!你们三百年前告诉她了她还用得着白白找了这么久啊!也不怪她生你们的气!还是早些走罢走罢!”
海后被她假意推搡到门边,又站定恳求道:“三月后,西海设盛宴恭候上仙。”
见我别过脸去不为所动,她无奈喟叹一声,与八姐行了礼离去。
送走了她,八姐回来见我抱着酒坛子在饮,揉揉眉心道:“阿玉,她也挺有勇气的,又不比咱们这正统出身的神仙,她算个凡胎,孤身一人闯我梦潭,万一给她戾气所伤,连元神都不保,岂不可怜了?可见人家对你这歉意是真心想要弥补。如今咱们也知晓了,青珣的魂魄寄在西海太子身上,你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不如就祝福了你那门生,从此莫要再等了。其实倘若人家没有聚齐青珣的魂魄,早已经让他飘摇出六界了,你不是会更加难受?青珣已经走了,小十五,阿姐求你,就再也别这样自己伤自己的心了。”
我没有再与她争议,捧着那酒罐子喝了个底儿朝天。
即使,即使师兄要永远地消逝在我命里,我也想拼死抓住一丝他会回来的念想,如此而已。我唯有这一腔为师兄燃烧的碧血是滚烫的。熄灭了,我便也如游魂一般,再不是活着的洛玉。
醒来不知是过了几个白昼,我揉着胀痛地额角坐起,瞥见八姐压在床侧留给我的字条:“你姐夫寿辰,十日后算得上吉之日,我回来与你织梦。”
到底是亲姐,留给我的瓜果佳肴琳琅满目。我起来抓了一把填了填肚子,也不晓这十日已经过去了多少日。打坐一会儿恢复了神志,我推开门走出屋子,欣赏一番八姐这梦潭的景致。
正准备去山下遛遛,顺道采她几朵唯有这梦潭才生的华胥翎子移回我行云去,迎头见着九哥抗着个半死不活的女鬼而来,见了我一愣:“十五?你怎地在这?你八姐呢?”
“她要为我织梦,咦?”我大惊:“九哥,你从来不捉女鬼的,你破戒了!”
九哥挠头,脸上他自己画得驱鬼符真是要有多丑就有多丑:“她女扮男装来着!我兴许是没睡醒,捉错了,捉错了,算不得破戒!我寻思这梦潭离得近,让八姐先收留她几日,我再去补捉一个,将她抵回去。”
我眼瞅着那女鬼歪斜在他的粗犷的肩膀上有气无力地吐息,蓬头垢面地也看不出模样生得如何,道:“八姐这里仙气太盛,我随你回鬼观,帮你养着这小鬼,你捉了新的来再将她送回去罢。”
他点头:“也好。”
便与我二人先将这女鬼带回他的仙邸,用了锁妖链子绑好。九哥看看她又看看我,咳了一声:“那个阿玉……你莫要伤了她啊,好好看着就是,我捉错了鬼,我怕上头会罚我。”
我应着:“那你还不快去捉新的来换她回去?”
九哥又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捉了他的猎鬼钢叉出去了。
我端来清水为这女鬼擦拭一番,又喂她喝下些回神的清露。呦,还是个生得容颜素净,蛮可爱的女鬼!等她呜呜呀呀地缓过神来,见了我顿时挣扎着不住地打着哆嗦:“上……上仙饶命!”
我摸摸她肉呼呼的脸颊,笑道:“你前世是个家境不错的姑娘罢?”
那鬼一听,扑簌扑簌地掉起眼泪:“我前世为颜国公主,正月十五随着父王母后游河,不料被什么人推下了船来,又冷又昏淹死了。方才在阎王那里报道,听闻有捉男鬼去天上做活的仙家来挑鬼,我才偷了身男鬼的装束穿上,希望能被挑中去天庭混个神仙做做。谁料被一生得威猛地仙家识破,当头给了我一棍,我便昏了。”
我叹一声:“我九哥生平最讨厌女子,更何况还是女鬼,你怕是要被他送回地府去历练了。”
这公主闻言咬着铁链子就哭诉起来:“父王啊母后啊!快来救救岚儿啊!岚儿要回去!回去啊!”
我很是同情地望着她,生离死别,连我都于事无补的,更何况是个新死的女孩。
我举起茶盏劝劝她莫要再哭,说不定回去了老阎那里,老阎见着你可爱还收你做个义女什么的。突然见着我九哥火急火燎地折返回来了:“阿玉!阿玉!你猜我出门遇见谁了!我遇见你那死鬼夫君了阿玉!”
“砰”的一声,我将他这阴森简陋的仙邸中最后一个完整的茶杯子打破了。我推开他离弦之箭般冲出门去,遥见着阴山赤水的殿门外,弗苏正背着身立在那里。
九哥追上来向我指指,道:“喏,是他不是?我真以为是见了鬼了!但一嗅他还有仙气,你说灵异不灵异!”
我垂头叹了一声:“不是,他是冒牌货,你待我先将他赶走再回来与你解释。”
九哥捏着他那蠢蠢欲动的鬼叉眯着眼又仔细打量了弗苏一番:“他若是个敢占用了我妹夫的魂魄的鬼怪,告诉我,我定将他叉地稀烂!”
我感激颔首,将九哥先赶进屋子里去陪着那公主,回头见着弗苏抬眼直直盯着我,哀叹一声,只得漫步走下去。
弗苏来了这仙界,定要穿着仙袍。我见着他一袭墨色龙袍巍立在眼前,恍如定亲之日师兄试着喜服的模样。我不可说这副脸皮生得真是好看。日思夜想的魂魄此刻竟在这个即将大婚的男人身上,我除却无言还是无言。
他似憔悴了不少,眼眶凝聚血丝,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待我走近,我晓得他定是又要先开口,索性懒得多费唇舌。
果然,他见我来了,唇角轻拢上挑,开口唤我:“阿玉。”
我一口老血险些飞出丈外。
、九章
虽说几百年来他未曾正儿八经唤过我几声师父,但是这一声惊天动地“阿玉”着实将我震出三界。
世间最短的法咒无外乎是一个人的姓名。千百年来,我最最期盼的莫过于某天师兄会突然开口,能唤我一声“阿玉”。即便是最粗砾,最含糊的也好,我多想听听他的声音喊我的名字会是怎样的一种天籁。
少女时的梦幻不比家姐们能与如意郎君琴瑟和鸣、不比兄长们又各凭本事寻得了什么仙法,只是贪图跟在师兄身后,看着他做个会唱歌的鸟雀,捉个会飞舞的蝴蝶给我。多么希望他轻怕我的背,塞给我他新为我做的竹笛子时能道一声:“阿玉,今日你梳的头发真是好看。”
“阿玉。”
弗苏站得久了,又唤了一声。
我长吸一口气,虽然他从来都是对我没大没小,但这一回我不能依他:“即使我不再是你师父,你总归要感激我夫君将魂魄给了你,与我该唤个敬称罢。”
九哥这鬼谷被他捣鼓地四处阴阴森森,养小鬼的池子里更是腥风血雨,我不禁赞许弗苏孤身来此的勇气。
弗苏依旧置若罔闻,并向前一步靠得我近些,他轻声说:“阿玉,如若可以,我宁愿没有生得这副脸皮。”
我如被人狠狠刺了一剑在心口,半晌不得平息那痛楚。如若可以,我也宁愿能陪着师兄一起跳下台去,不再苟活,看尽这些事。
我道:“随你喊罢,你应当知道我根本不想见着你,你还来此做甚?”
他足下的金丝脱落了几根,我不小心瞄到,许是一路寻觅地久了,饶了大圈才打探到我正在九哥这鬼谷里待着。
“阿玉,”他似个孩童般无邪抿抿嘴:“青珣的魂魄养在我的体内才得以延续。”
我顿首:“如何?你要我拿剑将你劈开然后给他取出来么?”
他毫不畏惧地看我:“你取出来魂也就碎了。”
我嗤笑:“本来师兄已死,我也无所谓将你同他再劈一回,还抬高你与他一同丧命,你当我不敢么?”
他默不作声,眼中的墨色凝聚,似要将我吞噬下去。许久,他得出个结论:“所以你要对我好一些。”
我:“……”
若不是正巧托着下颌恐怕早就掉在地上摔碎了:“你作何会这样归纳?”
他似有些得意:“
你不会杀我。你待我不好,那他自然也就不好。”
我望着初长成仙的弗苏,三百年前除却对他第一眼惊艳恍惚,继而冲回闺闼哭了一宿告诉自己他不是青珣师兄外再无其他感受,而今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般不羁狂躁的呢?不过他的乐观豁达精神还是值得我钦佩的。
“可我丝毫提不起对你好的精力来。如今我与你也没了那桃花酒的纠葛,所以你不要再让我见着你,我便想不起来杀你,那便是我唯一能保证的‘对你好些’。”
但他薄唇微勾,竟自顾上来抓着我的手,不顾我的惊异,笑道:“阿玉,我走的路太久,一路上受的苦也多,现在又累又饿,你可不可以做饭给我吃?”
我这一回的下巴是彻底跌碎了。
我跟着九哥从他这破烂的鬼谷里寻觅了大半天才找出来五个勉强能吃的橘子。回来时弗苏倚在九哥的床上睡了,九哥这回倒是大度地点点头:“给他睡,谁叫他有福气长了我妹夫的脸皮,一个半人不仙的闯到这里来也不易。”
我望着睡梦中的弗苏,心潮此起彼伏,留了一个橘子搁在他枕边,又去看了眼那饿地不知昏过去多少回的女鬼公主,将余下的四个都给了九哥,道:“你快些松了她,喂她吃些好将她送走。”
九哥“嗯”一声,将锁妖链子收了,扶她坐起,然后便取过来一只橘子,瞅了半晌问我:“我平日里都是整个往下吞,你说给她吃要剥皮么?”
我看着他常年捉鬼为了方便而蓄起的尖长指甲,叹道:“还是我帮你剥开罢。”
他挥手,举着他那钢叉冲着橘子就刺了下去——
终于,千百年来我在九哥的仙邸终于闻见了不再是鬼臭的香味了!
橘子浆溅到了那公主的衣襟上,九哥五大三粗地扯着自己的衣袍去给她来回擦拭。我好心地将那侥幸活下来的三个橘子剥了皮儿递给他:“快给她吃了,怕她这鬼身活不久了。”
九哥哆哆嗦嗦地用指甲挑了一瓣橘子递给那女鬼:“你吃。”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着凶神恶煞的九哥,顿时又吓得昏了过去。
我抹抹额角的冷汗,拍拍九哥的肩膀:“下一回还是我来喂给她罢。”
九哥泄气地嚼了块橘子皮坐在她跟前,点点手指头道:“那啥阿玉,你还记得我那同门师弟么?小时候追你满山坳里跑的那个。”
我思索了一番,颔之:“你说的可是夙离?幼时与你一起送到鬼君门下修习的夙离?”
九哥应着:“是他,我与他修习百年之后,我被爹爹召回天庭捉鬼,他依旧留在师父那里,如今已是诸鬼眼中德高望重的师父座下大弟子。”
“再德高望重不也是个鬼君,缘何不一口气修成仙。”
“你不懂得,如今师父他老人家身子骨不好了,我前几日去看望他,君上准许他谢世之后晋升上神,鬼君成神要修行两世,更加令人钦佩。见着夙离的时候,他还与我问起你呢。”
我有些惊喜:“原来我当真混得不错,连鬼界这头号人物也记得我?那我定要抽个日子去拜访拜访。”
九哥意味深长地看看我:“十五,他毕竟是魔星转世,咱们与他还是少来往的好。你幼时天真烂漫,不懂人情冷暖,其实夙离此人城府极深,你却总不识好歹地贴近人家,引人误会。”
我思来想去也不记得我还贴近过除却师兄之外的男人。犹记这夙离为魔星转世,生得貌丑,幼时尚为凡胎,寄居在我家跟着爹爹修理荷塘。
那时师兄尚未来求师问道,我更是顽劣不堪,成日里以烧门生们的衣服为乐趣。一日我拿着夙离的衣衫,见着还未等我烧就已经褴褛的模样,甚是惊异。
后来娘亲告诉我,夙离前世为狼族女仙与魔王后裔,后魔界被仙界镇压,他又生得丑陋不讨狼族的喜,便狠心被遗弃在北海大荒,是那里一位善良的朴实的村妇收养了他长大,后来村妇寿终正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