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眯眼看着他道:“你若少讲话也会很受人敬仰的。”
大殿中礼乐声起,许是开席了。我翘首以盼依旧不见八姐的身影,难不成是路途颠簸遥远小外甥哭闹就折返回去了?但又或是方才已经进去了也说不定。
嘉礼的各路仙家都纷纭涌入大殿,四周静了,我正欲回去,忽然见着一抹黑影闪过,匆匆地自殿中出来。我正疑心怕有人来搅场子,稍移寸步见着竟是夙离速速踱来正欲下界而去。
我故作捉弄地捏手捏脚躲起来,待他行过,便追上去戳戳他的腰身,粗着嗓子喝问:“何人在此?”
“阿玉。”夙离笑着回身:“这次可没有被你唬到。”
我不悦地哼道:“我还以为我藏得很好,不想还会被你发现,是我的步子太重么?”
“不,我嗅到你身上的荷花香了。”他轻轻抬起鬼面,我知晓他在笑。
“不是才刚刚开席,听闻百花仙子率领诸多花神为了向王母贺寿而特意准备了笙歌云舞,你不看看就要走么?”
夙离略略低头:“你见着我这副模样不会害怕,但总会有人畏惧。且我为鬼族,又是身世不可考究的私生之子,与你们本就格格不入。我亦不愿与仙人共饮,贺礼送到即可,待得久了怕就要招人厌了。”
我无法体会他个中苦涩,只是这样的热闹的场合我也不算喜爱,况且还有那逍遥花在引我眼疼,“听你这样一说,仿佛我们都落了俗套。”
“不,阿玉,你是不一样的,你……”他欲言又止,摆摆手,“我这要回去了,啊对了,上回那桃花酒一事,你可曾想清楚了?”
我点头:“劳烦夙离师兄为我看护好,选个黄道吉日我便要去剜心祭祀取酒。”
他意欲阻拦,我抢先道:“我不能让我的罪过分给无辜的西海百姓承担,今既有挽救之法,我何乐而不为呢?”
其实我心想,若我真的能舍弃师兄与弗苏在一起,必然要彻底开始,还清一切背负着的恩怨债务。那时的我们自然会无愧于心,什么婚约伦理都是浮云。
“也好……”夙离念着:“有我为你看护着那半颗心,不必担忧它会受冷。阿玉……你要将哪一半舍弃掉?”
未容我回答,他又道:“你将青珣的那一半舍弃掉,好么?我与你没有什么三生三世之约,也没有什么前尘往事的纠葛,我只是单纯地喜欢了你千年,很想能与你共赴鸾凤之约……我一直都在等你有一天能忘却青珣,然后能……能……”
他说得虔诚,我道:“夙离师兄,你的心意我懂,只是我的心,即使分出去千瓣万瓣,只要有一口气在,青珣就永远都是我的夫君。我忘不掉他。”
“你总会有一天能看得春暖花开的不是么?”
夙离伸手握住我的手:“阿玉,比起他在心中,我知晓这差距有多么大。但是我不会放弃你,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梦想,我绝不会放弃你。”
“你若是要争夺这个梦想,对手怕不是只有青珣一人。”
说话间弗苏竟然自我身后出现,一把便将我的手从夙离的钳制中夺出来。
“是你!”夙离扶正了鬼面,那依稀冰冷的脸庞若隐若现:“阿玉,他是你那徒儿,也是害得你要剜心之人,你怎会还与他往来?难道是因为他与青珣生得像,所以你才被他一时蛊惑了心么?”
我尴尬地不知该如何解释,我与弗苏之间连个确认彼此的话都还未承诺过,这会儿也不知道该如何介绍,只是话未开口,弗苏硬生挡在我的前面道:“鬼君多顾虑了,即便没有青珣仙君,阿玉也早已是我的女人。”
我的下颌悬在半空,弗苏望着我的不敢置信,柔声一笑:“你与青珣尚未完成的洞房我们都做过了,还害羞什么?”
“一派胡言乱语!怎容你这般诋毁玉儿!”夙离说着火冒三丈,掌底运力生风,蹿出一道火焰来直直冲向弗苏。
弗苏甩开我跃起一闪,敏捷躲过了那道厉光。我担忧这是在天宫门口,诸多仙家的眼皮子低下,若是被旁人发现了两人斗气那可是要遭了!遂也顾不得与九哥他们打个招呼,一只手拖住一个跃下天界落到凡尘。
夙离脚尖儿一落地便推开我喝道:“阿玉!今日我便要取了他的性命,看他还敢对你胡言乱语,害得你这般凄惨!我夙离杀人无数,不在乎多得罪一个,为了你我也要将他打得元神尽毁!”
弗苏同样毫不示弱地回敬:“鬼君夙离,你这莽夫胆敢恋慕我仙界女仙,本就是罪无可恕,今日又口出狂言,我也当好生的教训你一番!”
我见千钧一发即要开战,便拔出长剑挡在两人之间,道:“你们这是太平的日子过久了太乏味么?!弗苏,你乃小辈,不得与我师兄无礼!还有……夙离师兄,”我长呼一口气,转向夙离道:“弗苏说的不错,那一夜的确我偷喝了桃花酒,酒力不胜,才与他做了那苟且之事,酿下大错,今日既然你听得了,我也就没什么可掩埋的,就统统与你说了。现在你知晓了,你心目中的洛玉并不完美,所以,也就不消与我再费什么心力了。”
“不——不是这样的!”夙离高擎着的手臂顷刻坍塌下来:“阿玉……你……你说你与他……”
我这会儿心中坦荡,从不知说出这憋闷已久的话来是这般舒畅:“是,我也遭了报应了,半颗心就是我的报应。”
弗苏在一旁单手
扶着我的肩膀,我向他一笑:“你看罢,我们迟早要被人骂做奸夫淫妇示众的,弗苏,我与你的未来不可估摸,但是我想对你承认,那一晚到现在对我而言,我竟然不会觉得后悔。”
我望着夙离手掌中渐渐升起的炼狱鬼火,只要他稍稍一翻,我与弗苏就会双双没命。这命悬一线之际,忽闻天上传来旨令兵地传召之声:“洛玉上仙!西海太子殿下!你们可在听哪?不好了,西海祸事了——”
、三十三章
弗苏因担忧不已先行返回西海,我随着传令兵急急赶回天宫去,看见淆行舅舅已在宫门等我。见我来,舅舅语调不妙地与我道:“今日本该是上吉之日,还未敢通禀上面,仅有我们几个知晓就好。西海申时三刻突遭海旋,卷没万顷良田,淹毁无数百姓。海面竟然走水,实为万年不遇的天灾大祸。这海水若是烧灼干涸,便是在劫难逃了。洛玉,听闻你八姐道,昔日你可是动了那坐镇乾坤的灵物?本殿忖度应与此事有关。”
我又是委屈又是急躁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君上分明点化若我寻不到酒才会让西海受劫,怎会来得这般突然!”
“或许此劫连君上都无可避免,千万年前也曾有类似劫数出现。”舅舅思忖道:“昔日是混沌初开之时,因那时将将出世不久的天神老祖冥顽不灵,贪吃吞掉了定海的仙果,顷刻间四海之水全部倾斜涌入一方,顿时满目疮痍,生灵涂炭。”
我如获至宝:“天神老祖?那不是我东海一段传说中的先人么?我听闻娘亲说起过,但总是有些模糊,不知他经历的那场浩劫是如何化解的?”
舅舅意味深远地望着我:“冲喜。老祖娶了他并不爱的一位平凡浣纱女,第二日便天朗气清,退潮安宁。那与浣纱女的亲事是老祖成仙之前便与人家许下的婚约,老祖年少气盛,不为这媒妁之言所动,单单恋慕你那太祖姥姥东海莲神。虽然与浣纱女无情,但为了天下苍生,老祖仍是允诺了婚事。”
我将舅舅的话一字一句地听入耳中,没想到千万年过去,我与莲神的命运如此相似地都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无法预料那时候先人的心境如何,只是每年东海下起第一场雨时,娘亲总会告诉我们是太祖姥姥在落泪。
耳后的那颗痣隐隐作痛。从不知晓还有人这样急着要我的半颗心。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迎面行过来许是等了我许久的花骨朵,她眼睛红胀,不说我也知晓她是憋足了一肚子的话要来骂我。
我自若地没有停下脚步,绕过她继续行着。花骨朵哼哧着跟上来道:“弗苏本就是我的!是我的!你究竟是为什么要纠缠着他!为什么?他会有今日完全都是你的错,如果你没有出现,你没有对他死缠烂打,根本就不需要到如今的地步!”
她说着眼泪便簌簌而下,急欲要将我杀了一般:“洛玉……为什么你要看上他呢!为什么你要来拆散我们……为什么为什么!我知道从你第一次出现,你就已经留在他心里了……我费尽周折做了那么多,终于换得他重生,可是为何你又会出现?!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自她话中听得糊涂,
仿佛我与弗苏还有段前世的过往。她不顾我的疑虑,犹然悲泣:“两世了,还是磨不过你。如果没有你,那该多好……该多么好……如果没有你,他早已经即位,娶我为后,我们在昆仑山世代安宁相爱,与世无争。或许他退了位,与我归隐山林,膝下儿女成群,祥和千秋万代……没有你,该多好……你满意了罢洛玉,造成今日的模样你终于是满意了罢!西海不复,你也还得弗苏遗臭万年,你满意了罢!”
“你说昆仑山……那究竟是什么?他即位,海王未死他怎能即位?你说的都是些什么鬼话!”我揉着越发吃痛的眉心:“我与他分明未曾见过啊!我自幼在东海与行云观里成长,我从未缺失过记忆啊!什么两世,什么拆散?你今日就将话通通与我说清楚!”
“说清楚……说清楚……”她摇头苦乐:“等你清楚了,结局还不是一样?或许你根本不配令他爱你,但是我左右不了,只能妒忌你,憎恨你。你害我两世被人抛弃,洛玉……此仇铭记,你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若真的体恤他,爱他,就请你不要让他再为你背负骂名。你不心疼他,我心疼!自你出现他便再没有过过好日子!洛玉,你真的是来克死人的魔星!”
她说完便隐遁入云中去,我知晓她未走远,因为那哭声依旧若隐若现。我恍若失了魂一般等不到她的答案,扶云落到西海,远远看见民不聊生的模样,以及身着国丧之服跪守在祭台请罪的弗苏。我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爱上他,只是看了他的模样,我会比剜心更痛。或许千百万年之后我的子孙后代也会在落下第一场雨时念叨一句:“玉婆婆又在哭了。”
夙离的地界我已是轻车熟路,把守的小鬼们见着夙离留给我的牌子都纷纷退让,引我入了大殿。为首的鬼兵小心翼翼地提点我:“鬼君方才回来时愠色之极,请您当心些。”
我应下,行到一处帘洞前停下来,那鬼道:“仙子您进去罢,鬼君上殿就在里面。”
我谢过他迈步进去,微微唤了声:“夙离师兄。”
风帘摇曳,有脚步声徐徐,洞外那些蓝色的萤火小花香气袅袅,伴着那袭黑袍迎面而来。我抬眼见着夙离走出来,顿时惊吓地脚步不稳略略向后一迈——那摘除掉鬼面过后显现出尽是疤瘌与疮斑的容貌……真的是夙离的脸么?
“夙离师……师兄……”我不禁舌头打结,好不容易平复下惊恐情绪还是暴露了。
“你看了这样的夙离,会恶心,会吓得想跑么?”他走出来坐在位子上,抬手去拂过自己的面颊,耻笑道:“不单单是你,连我自己见了这副模样都会痛不欲生。”
我忍耐下紊乱的感官,他的身侧还有一簇枯萎如死灰般的花朵,我揪着心口道:“原来见你只是被划伤了容貌,却也不似这般……嗯,这般生畏,怎么会变成这样?是戴着面具时日久了么?”
“不是。”他的眼神依然有力:“我弑君那日,师父临死前将手中的火焰丢到我的脸上,就毁成了这个德行。”
我无法言喻是个什么心情,对于夙离既有恐慌又有同情,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才不会伤了他。
“洛玉。”他又道:“你已经决定与那西海太子在一起了么?是不是等你割掉一半的心之后,你们就会成亲了?”
我笑着摇头:“不,他有太子妃,却不是我,我来剜心,只是为了还债。”
他眼中燃起希冀之火:“我如今与你坦诚相见,我就是孤注一掷地等你能接受我。阿玉,剜心之后祭祀取酒,你放心,我永世不会离开鬼界,永远为你守着,不让它冷了。若是有朝一日劫数过去,那半颗心你能不能不要收回,而是给我?我娶你为妻,绝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夙离师兄,我早说过,你让洛玉感激不尽,但只是我这辈子怕都不会再嫁人了。若是有缘,说不定下一辈子我会比较愿意先遇见你。到那个时候若是你还愿意要我的话,我想我会将整颗心都给你。”
我说得真切,夙离听出我的婉拒,也就颓丧地垂下头去:“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完璧,我不在乎你心里的人不是我,我以为这样也许……不过你说下辈子愿意先遇见我,这句话足矣。阿玉,下辈子我一定第一个跑到你家门前,让你最先看见我!眼里和心里都只有我!我原本不是生得这样,我也有生得好看的时候,到时候你一定会爱上我的,一定会的!”
我默许地一笑,道:“我素来对帅哥没甚么免疫能力,你的胜算很大,夙离师兄。”
一把白玉而雕的匕首被鬼界的老巫祝叽里咕噜地施了半晌的法。我洗礼完毕跪在桃花酒下面仰望着,那匕首又在桃花水里浸泡一会儿之后取出递到我跟前。巫祝恭敬地与夙离说了些什么,夙离颔首,过来与我道:“阿玉,你要稳住心脉,免得剜地时候伤了身子。神前不得见着庞杂污秽之物,我们便都出去了。”
我笑着答应下来,夙离便与巫祝退出山洞去。我望着那桃花酒道:“我这割了心,你能不能保佑西海永世安宁?要说话算话我才肯割给你。如今看着你我不想说假话,我的心一半是师兄,另一半似乎全都已经塞满了弗苏……我取了酒他们就能冲喜成亲,依照你看,我把给弗苏的那半割掉了是不是就不会伤心了?
我一个人念着,却没有人回答。我的手握地很紧,攥成拳头又散开,伸过去抓紧那匕首,匕首上映出我的眼眸,这才知道我哭了。
“世有莲花神姬,情定天祖夫婿,怎奈姻缘命定相弃,若相惜,若相惜,相惜不相聚,聚散两依依,泣声空别离……”东海的渔歌传诵千古,命中注定没有那人的未来。
桃花酒,也不过是我与弗苏的一场梦而已。
刀尖儿迟钝地触着心口,没有殇痛,亦没有悔。我的自愈能力向来不错。我将眉目映在桃花酒的瓶身,一刀下去,没有汩汩血流,只有两行薄泪顺着刀柄流入了心口去。
桃花仙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