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婷拨了拨茶炉里的炭火,顿时窜出一星火光,茶壶里的水也滚得更加欢畅。她见状满意地一笑,这才开口,却也不请鬼瞳坐下:“谈不上久违,算上这一次,我跟宫主总共才见过两次,而且第一次你拿我儿子做人质威胁我,这一次却要我遣人请你,鬼瞳宫主的行事作风,当真不是小女子所能明白的。”
鬼瞳额心冒汗,赶紧道:“上次招惹神兵山庄,全是赵子夜指使,秦夫人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我星辰宫日后还想与至尊阁结好,请秦夫人千万莫要见怪。”
王婷不语,只是嘴角带笑。
鬼瞳见状小心翼翼地问道:“在下听阮师姐说,秦夫人明日便要离去。”
王婷脸上的笑意加深,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才道:“是有这个打算,不过恐怕生变,所以特地找鬼瞳宫主来商讨一番。我若是明日离去,江湖众人若想寻我晦气,便不会在血夜山大动干戈;我若是因着什么不小心耽搁了,恐怕星辰宫也要跟着鸡犬不宁。”
鬼瞳立刻把手里的檀木盒子放到王婷跟前,赔笑道:“秦夫人言重,在下知道夫人并非不明就里之人。这个是夫人所求之物,在下这便送给夫人,还望夫人一切既往不咎!”
王婷接过盒子,撩开一道缝瞧了瞧,满意地笑了。
“临别之礼,如此贵重,婷儿谢过宫主的慷慨相赠。”
鬼瞳嘴角一抽,这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王婷推开茶盏,将茶炉里的火挑灭,给鬼瞳斟了杯茶。脸上的笑意散尽,淡淡道:“在下还有一事,想问问宫主。”
“王秦夫人是为了令妹泠皙之事吧。”鬼瞳大方一笑,“王姑娘且放心,当初令妹是被赵子夜收归魔宫的,赵子夜教的武功都是邪门歪道,故而令妹染上些坏习惯。但日后星辰宫在我治下,令妹定能安然无恙。若是夫人想规劝令妹,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怕……她不肯见你。”
王婷沉默半晌,才道:“那日后,还请宫主多多照顾,泠皙年幼不经事,若有麻烦之处,还请宫主担待。”
鬼瞳道:“这是自然。”
王婷想了片刻,又道:“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鬼瞳美滋滋地喝了口茶,顺口道:“夫人请讲。”
“我想见一见,定北侯。”
鬼瞳面露可惜:“这可不巧了,侯爷昨日已经离去,说是朝廷急招,此刻怕已经出了苍梧之地了。”
的确可惜。
王婷叹息。
二十二
当日晚上,清风君遣人来告诉王婷,次日将回去建阳清风山庄,此后便不会再出门,若是有事尽可去找他。王婷让来人把至尊阁明日离去的消息转达给李鼎寒。如此商议之后,决定同行。
王婷思前想后还是让人给沈慕飞报了个信,沈慕飞只说了保重。
这意思就是暂时不会离开,看样子龙庭门来血夜山的目的也不单纯。王婷此刻却已不像深究。
翌日,众人收拾停当,跟在血夜山下等候的李鼎寒等人会合后,一通前往建阳。至尊阁众人在前,李鼎寒在后,一大行人浩浩荡荡启程。
王婷今次坐了马车,萍儿自然随行伺候,凌傲尘身为女眷,理所应当地跟着一块享福。
萍儿给王婷和凌傲尘端上茶点后,就坐到一边,可眼睛却止不住地往那边瞟。
王婷无奈地道:“想说什么。”
萍儿嘟嘴:“萍儿不解,大小姐为何选择此时离开,那些江湖人士照样会找至尊阁的麻烦,将战火引到建康城,岂不多此一举,还便宜了鬼瞳和星辰宫。”
王婷揉揉眉心:“你以为当初鬼瞳同意将东西给我,单单是为了求那一日的安定么?你把他想的太简单,把事情想的太单纯。从你那也未归,我便知晓鬼瞳最初就计划好逼你暴露身份,也料到我会包庇你,在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也是不难想象的,他最终的目的就是这一个。”
萍儿倒抽一口冷气,她自认不是愚笨之人,但是能预料到如此深远。
“至于那群江湖人士,不必太过担心。”王婷单手撑着脑袋,道,“那群江湖人啊,做事永远都是拖泥带水,他们也肯定想找至尊阁的麻烦,但是左顾右怕,一定要联合在一起。等他们选好时辰去的时候,咱们已经离开,他们总不会千里迢迢赶去建康,找一个至今无人知晓的至尊阁总坛,这事情,自然就无疾而终了。”
萍儿细想一遭,倒也是。
凌傲尘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只闭目养神。
跟在他们车队后面的,是李鼎寒的马车。他这次出门没带几个人,除了车夫跟一个侍童在外面赶车,另一个侍童在马车里伺候外,就只有他和谢云韵。谢云韵也不用侍童帮忙,自个儿煮好茶给他倒上,笑脸殷勤。
李鼎寒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靠在身后的软垫上,只从撩起的车帘处遥遥望着前面的那辆马车。
谢云韵顿时面色一僵,暗暗咬牙。
然后只是片刻就恢复过来,笑道:“鼎寒可是嫌这茶水烫,那便先晾在这儿,等茶温了再喝。”
李鼎寒不语。
前面的车队突然停下来,李鼎寒立刻坐起来。
谢云韵面露惊慌:“出了何事?”
而王婷察觉马车停下来,看到凌傲尘睁开双眼看过来,一起看向萍儿。
萍儿任命地起身去掀车帘,正此时,就听到外面传来一个女子凉凉的声音:“前方可是至尊阁?”
林逸轩答道:“正是,不知姑娘是何许人,为何拦我队伍?”
马车里的王婷闻声,微微一愣,随后笑起来,赶在萍儿之前掀开车帘,跳了下来,对不远处立在大道中央的相思道:“好久不见。”
相思眉眼一挑,却不说话。
身边的两个小肉团却是受不了了,立刻就冲着王婷跑去,迅速抱住她的大腿,连翘哭嚎道:“婷儿姐姐,我好想你啊,抱一抱——”那速度快的,愣是没给至尊阁护卫们反映的时间。
琥珀跟着叫:“琥珀也想,琥珀也要抱抱。”
王婷哭笑不得地蹲下,摸着两个孩子的小脑袋,将他们拥进怀里,笑道:“琥珀连翘,这都多大了,还使性子,莫哭莫哭,这不见到姐姐了。”
正此刻,李鼎寒从后面赶了来,见状问道:“发生了何事?”
王婷边护着两个孩子,便歉意地道:“劳清风君费心,都是故人。”
李鼎寒左右瞧了瞧,也不再多说,就回马车去了。
相思慢慢走到跟前,正巧看到凌傲尘和萍儿从车里出来。凌傲尘一看见相思,眼神就是一凛,唇角一勾,微微眯起地眼里透着不明所以的光彩。相思大胆回视,眼底精光迸射,脸上却仍旧冰冰冷冷的,没有丝毫变化。
萍儿被夹在中间,左看看又看看,这两个妖孽……
凌傲尘率先开口,笑问道:“这位姑娘是……”
不等王婷回答,相思便自顾自地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蜀中毒仙子吧,婷儿跟我说过几次,幸会了,小女子相思是也。”
凌傲尘眸光一寒,却立刻转成笑意:“原来婷儿跟阁下提过我,如此便好说了。只可惜,她从未曾在我面前说过姑娘呢。”
空气里的温度顿时降了几分。
萍儿可怜巴巴地想缩回车厢里,却听王婷道:“相思难得过来,跟我一道回建康吧,你许久不离开南疆,机会难得。”
相思眉眼一顺,唇角冷冷一挑:“也、好、啊。”
眼神里满满的挑衅,看着眼前这个女子。
凌傲尘:“……”有什么可得意的,你个面瘫!
马车并不宽大,王婷跟两个孩子坐进去后,相思也立马钻了进去,这下只能再进去一人。萍儿左右看了看,明智地选择跟车夫一块赶车。凌傲尘瞪了半晌,最后也没进去,跳上就近的一匹马,傲视众人。
车队再次启程。
两个孩子很是开心滴围着王婷,讲述最近发生在自己周围的趣事,拼命想逗王婷笑一笑。
相思凉凉地看着,一语不发。
好半晌,两个孩子受不住颠簸开始犯困。王婷才腾出时间来问相思:“你向来雷打不动,即便药王谷被夷为平地你也肯定只呆在蜂屋里,若是单单为了找寻琥珀和连翘,我怕是不会信的。”
相思面无表情,忽地一撇嘴:“杜蘅说,这次当是他求我的。你也知道,杜蘅都来求了,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王婷失笑,眼里全是无奈。
这个相思啊,旁的人在她眼里都是尘沙,只有那叫杜蘅的男子才是一切。
并非说她无情,而是这世上单单只为某一个而活的,已经少之甚少。这样子,却也让人有几分的艳羡。
“那杜蘅呢?”
“说是你的药快用完了,他正在加紧配制,大概过几天就来。”相思说着,突然伸手,“我给你把脉。”
王婷一愣:“长卿已经把过脉。”
相思眉梢一挑:“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医术在长卿之上,他天天习武,跟白薇一样,早就荒废许久,哪有我精湛。”
王婷无奈地伸手过去。片刻后,相思收回手,沉思片刻:“果真没有异象,看来杜蘅的药果然厉害,啊,不愧是杜蘅。”
王婷无可奈何。
之后便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
王婷问道长卿和白薇的近况,相思说两人暂且先回了建康,届时再见。
一路无话,七日之后,他们到达了建阳城。
至尊阁众人和相思琥珀连翘,仍住在上次的客栈里。
王婷领着萍儿和几个护卫跟李鼎寒去了清风山庄。
看门的小童见李鼎寒回来,高兴地将人迎进了山庄。看见随后跟着的王婷等人后,脆生生地对李鼎寒道:“先生,就是这位姑娘上次来找您。”
李鼎寒摸摸他的头,说自己知道了,就领着众人进庄。
萍儿跟护卫们等在前院的花厅,谢云蕴懂事地领着一帮下人给众人看茶。可至尊阁的护卫都被训练过,外面的东西没有夫人允许是绝不会乱动的。谢云蕴又连吃一堆闭门羹,脸黑的可以跟过低媲美。
而王婷跟着李鼎寒娴熟地穿过种满绿竹和玉兰的小路,径直来到后院。
推开有些迟钝的房门,两人遮住脸阻挡迎面扑来的厚重灰尘。王婷看着房间里已经落了厚厚一层灰桌椅和床铺,又瞧了瞧屋顶积着蜘蛛网,感慨道:“真的是很久没人来过了啊,也不知能不能找得到。”
李鼎寒眉峰微蹙:“我明明嘱托过云蕴要每月打扫一次的!”
王婷无奈,怪不得了。
她也不嫌脏,抬脚就往里走,却被李鼎寒一下拽住胳膊。她转头看去,那男子皱眉道:“还是让下人收拾一下,顺便把东西清理出来你再找,弄脏你的衣服便不好了。”
“你知道的,凡是力所能及我变绝不求人。”王婷挣开钳制自己的手,毫不在意地一笑,也不再理会李鼎寒,扭身便进去了。
李鼎寒失神地看着空荡荡的手,半天才反应过来,也跟着进去了。
半个时辰后,王婷终于在墙角的箱子里找到了盛着焰灵珠的小布袋。她摸着珠子,淡淡地笑了。
院子里,草草梳洗了一下的两人喝着谢云蕴端来的茶。
谢云蕴上完茶,就被李鼎寒支开。
两人都不擅言辞,干坐了一炷香,竟然没说一句话。最后还是王婷打破了平静:“清风君与谢姑娘可是打算成亲了。”
李鼎寒淡漠着一张脸:“我何时说过要娶她。”
王婷叹息着摇摇头:“婷儿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清风君,若是心里没有谢姑娘,就早些放她离开吧。”王婷平静地道,“谢姑娘她,守了你十几年,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全都放在了你身上,你如此不屑一顾,当真是叫人心寒。她为了留住你的心,做出许多不该做的事。一个女人家,为了你改变至此,你怎么能不放在心上。”
李鼎寒眼眸微眯:“她做过什么不该做的事?”
王婷却是摇头,继续道:“女人家,都是这么死心眼,不听到喜欢的人亲口拒绝,总觉得有那么一丝希望。而那么一丝希望,她们就会幻想。所以为了谢姑娘,也为了你自己,请清风君考虑一下婷儿的话。”
李鼎寒看了她许久,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玩笑,半晌后才点头。
王婷安心地一笑。
李鼎寒道:“跟我说说,你这些年都在做什么,还有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有怎么回事?”王婷啜了口茶,淡淡答道,“当年我被人贩子擒住,他们打算将我卖的远一点,就翻山越岭,却不曾想在中途我失足坠崖,落入千寻深渊,后来被崖底的河流冲进了一处山谷,为高人所救。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不仅没有丧命,还习得一身好武功。”
李鼎寒看着她一字一顿问道:“是事实么?”
王婷点头。
的确是事实,只是她没有告诉他,她堂堂武林世家之后为何会被三教九流抓住;她没告诉他,救她的是什么人;她没告诉他,在那几年,每日每夜所受的折磨与苦难;她没告诉他,她真的真的已经,再也没有以后。
王婷看了眼天色,顺便将涌起的泪水压回眼眶,起身道:“天色不早,婷儿这便告辞。”
李鼎寒刚想起身,却听那女子道:“先生不必相送。”
李鼎寒浑身一僵,这是见面以后,她第一次称呼自己先生。
王婷的脚步声响起,而他就像受了蛊惑一样,真的一点也动不了。
随之响起的,是那女子随风远去的声音:“十年前,我因爱慕先生,被父亲责怪。可父亲毕竟疼爱我,将我送来清风山庄随先生习武。那时年少,以为喜欢一个人便是一切,却不曾想这里有位谢姑娘,为了先生心狠手辣。我哪次被欺负,先生即便看到也视若无睹。我真真是寒心,可心底仍旧有着一份念想……直到我离开清风山庄,遇上许多事,而你却再未找过我,我才直到,我不过是先生眼里的一粒尘沙,我终于是死心了……
“我如今,是真的再也没有念想了,先生,这是我最后一次叫您先生。自此后……便与君,成陌路。”
卷二:龙庭起落
二十三
王婷离开之后,李鼎寒独自坐在庭院里,想了很多很多。
十年前的他,正值热血少年时期,醉心武学和剑法,对旁的事几乎从不顾及。他自创清风剑法,闯荡江湖之际又得神兵山庄庄主王龙赏识,成为忘年之交,还助他建立清风山庄,名噪一方。
不久后,家族人将他青梅竹马的谢云蕴送来,跟他作伴。他不以为意,只当山庄里多出一张嘴吃饭、多占一个房间而已。他也明白家里的意思,可是两个人自小一块儿长大,他对那个假仁假义、表里不一的谢云蕴,着实没有半分念想。
再之后不久,王庄主将长女王婷送了来,请他代为管教,教授剑法和武艺。他至今也记得第一次见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