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之后不久,王庄主将长女王婷送了来,请他代为管教,教授剑法和武艺。他至今也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孩子时的情景,其实十四岁已经不算孩子了,而且王婷自小稳重内敛,天生带着股让人敬重的气势。她不卑不亢,进退有度,懂事地跟自己问好。
自此后,他却鲜少与她相处,因为那小小的女子身上携带着让人心安的气质。他怕自己若是沉溺,便再也没有习武的心思。
他自然知道谢云蕴暗地里欺负她的事情,他从不插手,是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出格的事。直到王婷失踪,他才意识到,事态已经脱轨。
可事已至此,再去责怪谁也已经来不及,他便信了谢云蕴胡诌的借口,给神兵山庄送了信。庄主面上不计较,可是私下里已经不想再理会清风山庄。
而那个孩子,也渐渐变成回忆的一角,被尘封。直至那日在血夜山的重逢,他埋藏在心底的感情霎时间呼啸而出。
十年过去,她长大成人,越发温婉动人。不同于谢云蕴的假意逢迎,她是真的善解人意。忍不住一次两次地去找她,可她已经变了。进退有度的态度,即便强势如他也无可奈何。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原来这孩子,曾经如此的爱慕过自己。
原来自己,是真的错过了。
错失的永远追不回,也罢,便到此为止吧。
微风拂过,竹林里传来一阵阵簌簌地竹叶摩挲声,如泣如诉。
王婷独自走在来时的小路上,温顺的头发和衣袂被风扬起,眼角晶莹的泪被风扫落。
她在那个叫李鼎寒男子身上,寄托了少年时期最美好的幻想和全部的依恋,然后被他亲手打碎。如今十年过去,这人已近而立之年,英挺依旧,潇洒依旧,薄情依旧,甚至还多了分沉稳和内敛。
可她知道,一切再也回不去。
她再不转身。
王婷走出小竹林后,撞上了迎面过来的谢云蕴。谢云蕴一脸阴狠,看见王婷,快步上前,抬手就朝着她的脸狠狠煽了过来!这疯狂的样子,哪里还有平时的半分温柔贤淑可言。
王婷唇角一勾,长袖一挥,便将谢云蕴的掌力化解顺势一推,将人推到在地。冷冷看着眼前狼狈的女子:“谢姑娘,别来无恙。”
谢云蕴气的浑身发抖,恨恨地看着她,站起身来,指着她破口骂道:“王婷,你安的什么心!你竟然让鼎寒赶我走!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挑拨我们之间的感情!跟十年前一样,仍旧不要脸的小狐狸精!”
王婷眸光一寒:“谢云蕴,我告诉你,当年我不与你计较,是因为你对先生来说毕竟不同,你陪着先生这么多年,我怜惜你。你我楚河汉界,互不干扰,可你偏要置我于死地才肯罢休!当年你让人将我抓走,还妄想杀我,就因为你,我这辈子都已经被毁了!你如今的心肠越发狠毒,早已不配呆在他身边!”
说话间,语气骤然变得深入骨髓的冷,她走近谢云蕴,盯着那张脸,一字一顿道:“我王婷,生平最不喜与人结怨,而你谢云蕴,是第一个让我恨的想要挫骨扬灰之人!”
那语气恨的,仿佛真要把眼前的人剥皮拆骨才肯罢休。
谢云蕴生生打了个寒颤。
直到王婷离开许久,她才缓缓瘫软在地。
眼泪汩汩而下:“不甘心,我不甘心……王婷我恨你,我恨你——我不会放过你的,是你让我我这么不好过,都是你的错!”
你当年死了多好,干干净净地死了,鼎寒他就是我一个人的!
半个月后,至尊阁众人返回建康城。
林逸轩才到建康,就被北方天阁的副阁主泪流满面地求着回去处理重大事宜。林逸轩万分不愿地在城门口跟王婷道别后,便回返了。
到了建康果然就见到了白薇和长卿,两人已经在城里的朔月客栈待了好几天。相思也不想跟她回至尊阁,说是嫌那个地方太乌烟瘴气。王婷拿了泫灵珠后,将琥珀连翘留下,让他们好好照顾着,自己有空闲就过来。
两个孩子含着两泡眼泪,目送她离开。
他们不是伤感离别,而是身后另外两双不怀好意的眼神。
白薇阴测测地叫了声:“琥、珀~~~连、翘~~~”
长卿不言语,嘴角却破天荒地挂着冷笑。
琥珀、连翘:“……”救命啊,婷儿姐姐——
相思满意地喝着茶,嗯,不错,这小小客栈竟然有这样的好茶叶。
回去的路上,没了林逸轩和相思那个碍眼的,凌傲尘别提多畅快了。
王婷回到至尊阁,第一件事就是见夜鸩。
书房的门紧闭,夜鸩跪在地上,细细禀报最近探查到的消息。
王婷想了片刻,问道:“除了我交代的事外,最近可还有其他任务?”
“启禀夫人,没有。”
“那么从今日起,所有暗探集中探查两件事。”王婷看着夜鸩,无比认真地道,“第一,全力查找金之硫灵珠的下落;其次,彻查定北侯秦思远。”
“定北侯之事,上次在查星辰宫盛宴之时,暗探曾留意过。”夜鸩答道,“定北侯此人异常神秘,鲜少在人前露面,即便见人也要戴着面具,甚至在朝堂上亦是如此,故而几乎无人知晓他的长相。其侯位是世袭而来,其父是当年北战突厥鼎鼎有名的秦佐大将军。定北侯前些年并不在京城,是四年前才回去承袭父位的。”
王婷轻轻敲着桌面,失神地自语:“四年前,又是四年前……”
许久,待她回过神后,才吩咐夜鸩下去。
她打开桌上的两个檀木盒子之一,取出发着黄色光芒的珠子边上的那张纸,静静地盯着上面的字。
不出三月,武林大乱。
她疲惫的合上眼,久久不想睁开。
孤身一人的战场,果然黑暗又无助。未知的以后,却还是要必须走下去。
王婷来到后山墓穴,穿过复杂的墓道,到达秦风的墓室。
寒冷依旧。
她走到棺椁正前方,打开摆在正前方的精致石盒。盒子里雕琢着五个精巧的孔洞,其中一个已经放了一颗放着淡绿色光芒的珠子。王婷抬手拂过珠子,从袖袋里取出另外三颗,依次放入。
“木之绿灵珠,水之泫灵珠,火之焰灵珠,土之化灵珠……”
空着的位置,只余第一个。
五行灵珠传说是由上古神兽麒麟之血所化,分别为金之硫灵珠,木之绿灵珠,水之泫灵珠,火之焰灵珠和土之化灵珠。若集齐五颗灵珠便能扭转乾坤,起死回生。
王婷从来都不信这些歪门邪道的说法的,可是秦风,的确不应该死。为了他,她便姑且一试。她切断至尊阁众人对五行灵珠的想法,暗暗命令暗探在全江湖范围查找,一有消息便来禀告。而取回灵珠之事她定要亲力亲为。
她是下定了决心,绝不能横生枝节,确保这件事的顺利进行。
她再也经受不起一次失去的打击了。
秦风,我待你归来。
二十四
清风山庄。
谢云蕴走过竹林和灌木丛,来到坐在桌边喝茶的李鼎寒身边。一看见他,便一扫方才的阴霾,巧笑嫣然地道:“鼎寒,你找我?”踩着小碎步,慢慢踱到他对面坐下,乖巧地给他蓄水。
李鼎寒也不说话,点点头,取出一封信函来放到她跟前。
谢云蕴不在意地笑问道:“鼎寒,这个是……”
“悔婚书和万两银票。”李鼎寒淡淡地道,“从今之后,你我便不再是未婚夫妻,你走吧,回去杭州谢家继续当你的大小姐。”
谢云蕴闻言脸色一僵,却仍强颜欢笑:“鼎寒,你在说笑吧。”
“我清风君向来无戏言。”李鼎寒仍旧面无表情,淡淡地眼神扫过,“你在我身边这么些年,还不了解我的性情么。”
谢云蕴脸色大变,抓住他的衣袖,紧张地道:“鼎寒,你为何要赶我走!我陪了你十年啊,人生有几个十年,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她说着,心思一转,“是王婷么!是不是她说我的坏话了,你不能信她啊,那个死丫头十年前就很会演戏了,难道这十年还抵不过她几句诋毁之言么!”
李鼎寒冷哼一声:“谢云蕴,你莫要以为我不闻不问,便是瞎子聋子,你做过的事情,我心里一清二楚。十年前你欺负她,故意将她丢弃谎称她走失,又把她送来的信件全都扣留……谢云蕴,不要把什么事都往婷儿身上推,你的心肠非要这般歹毒么!”
谢云蕴滑到在地,泪流满面:“我都是为了你,都是为了你啊!鼎寒,我爱你啊,我不能忍受任何人把你抢走……十年前我就认定,你是我的一切,我不能,不能失去你啊……”
李鼎寒站起身,冷冷道:“从你开始算计王婷,就已经失去我了。”
说罢,便转身离开,再不回头,却听见身后那女子声嘶力竭地喊声:“李鼎寒,你怎能这般无情,你踩碎我的真心也罢,我十年光阴是你用钱就可以换回来的么!你不能,不能这么做……”
声音慢慢变低,渐成啜泣。
“鼎寒,鼎寒……”
谢云蕴恨恨地捶着地,王婷,我不会放过你的!
李鼎寒默默走在安静的竹林里,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可眼里的悲戚却是如何也抹不掉。婷儿,你受过的苦、受过的难,我没有弥补,我此刻唯一的能做的,就是打消你所有的后顾之忧。即便你心里已经没有我。
王婷刚回到院里,就看见凌傲尘正无聊地站在那里。一看见她回来,就笑着抓着她的手快步往外走去。
王婷被拽的一个趔趄,赶忙问:“凌姐姐,这是怎么了?如此着急。”
“跟我走便是了,有好玩的事情呢。”
两个人影匆匆掠过庭院,径自来到至尊阁最高的楼宇前。楼阁有五层高,每一层的大小递减,到最上层就只有一个小楼阁了。楼外的牌匾上写着三个醒目的鎏金大字:写意居。
两人的脚步一路不停,沿着楼梯直上到五楼的小阁楼里。王婷在屋里换气的时候,凌傲尘已经走到向西的窗边,将那面墙上唯一的那扇窗慢慢推开,低头看了看楼下,唇角一勾招呼王婷过来。
王婷跟过去,低头看去,忍不住摇摇头:“凌姐姐,你何时有了这偷窥的喜好。”
写意居原本是秦风的书房,后来王婷嫁进来时,被秦风移送给了她。他知道王婷素来喜静,就把这周围原来的房子都拆掉,改造成许多个大小不等的花圃,种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清雅的不似人间之所。
写意居楼后是一处清净的草地,栽种着几株桃树和翠竹。正值盛夏,桃树的花已经谢尽,枝头满是绿叶,墙根处的翠竹下站着两个人,正是南瑾和萍儿。
两人正在说话,完全没注意到头顶上的动静。
萍儿揉着被拽疼的手腕,撅嘴:“你这臭小子最近怎么了,爱答不理的,现在又叫我来着作甚?”
南瑾瞪着萍儿,抿着唇却不说话。
萍儿啧啧两声:“这臭小孩还犟脾气。”
南瑾皱眉:“不许叫我小孩!我比你大好几个月!”
萍儿哼哼一声,眉眼一竖:“肯说话啦。”
南瑾别扭地瞪了嘿嘿直乐的萍儿半晌,突然道:“你以后,不许再骗我了!”
萍儿满不在乎地一撇头:“你管得着吗?再说了,我如果不骗人,早就被抓起来一刀一刀给人刮了,你这不站着说话不腰疼么!”
“以后我会保护你,没有人能再伤到你,所以你只要安安心心地活着便是。你可以骗别人,但不许骗我!”南瑾盯着她,“你如果再骗我……”
萍儿柳眉倒竖:“骗你能怎么样……”
“你骗我,我……”南瑾看了她半天,却说不出理由来,突然一探身,在萍儿惊讶的眼神里直接堵上了她的嘴,用自己的嘴。第一次亲吻的孩子火急火燎,一下子磕到了牙齿,连嘴唇都磕破了,鲜血横流。
许久,南瑾放开萍儿,蹭掉唇上的血迹,理直气壮地对着已经呆若木鸡的萍儿大声道:“我跟你有了肌肤之亲,你便是我南瑾的人了,从今以后,你便不许再骗我!我也,我也不会再乱杀人了……”
楼上的凌傲尘看到这幕,扑哧就乐了。
“真是两个别扭的小屁孩。”
底下早已陷入僵局的人,自然听不见头顶上的所有动静。
萍儿半天才回过味,却也不恼,瞪大眼睛望着他:“南瑾,你是不是喜欢我!”
南瑾一愣,迅速地点点头:“是。”
“既然这样,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你好了。”萍儿忽地一笑,笑眯眯地看他半晌,直到他的表情柔和起来,才认真地道,“我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南瑾。”
两个人牵着手离开后,凌傲尘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翻身跳上床沿,一只腿荡下来来回摇晃:“哈哈哈,看两个别扭小孩谈情说爱,还真是无趣。”
王婷扑哧一笑,走到南面窗下的软榻前,靠坐上去,低眉顺眼道:“说别人别扭,其实凌姐姐才是最别扭的那一个,你处处寻逸轩的不是又是为那般?”
凌傲尘锁眉:“你以为我喜欢那块烂木头?!我寻他不是真的讨厌他!我喜欢的是……”
话未说完,却突然住了口,抿唇不语。
王婷疑惑地看过来:“咱们都认识十几年了,我还不知凌姐姐喜欢的是……”
凌傲尘却扭过头,看向窗外,也不说话了。
王婷无奈地叹息一声:“姐姐不说也罢,婷儿只是希望,凌姐姐要幸福。”
凌傲尘却是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盛夏微醺的风从窗口吹过,卷起飘落的竹叶,自那凌窗而坐的女子耳边扫过。她抬手架在腿上,拄着无力的脑袋,迷茫地看着外面。那女子的眼神,凌乱得似乎随时都会随风消散。
我喜欢的人啊……
凌傲尘扭头看过去,却发现王婷已经靠在软榻上睡着,浅浅地呼吸着。
她跳下床沿,走到软榻前,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软榻上的人。半晌后,终于忍不住抬手抚上她恬静的脸。
然后俯身,轻轻地轻轻地,在她唇角印下一吻。动作温柔的,生怕惊扰睡梦中的人。
而后起身,温柔地望着她。
婷儿,我若是喜欢一个人,只会处处包容照顾,绝不会伤害她一分一毫。若是林逸轩倒好办,我直接将人绑走了,可正因为是你,婷儿,我做不出半点让你伤心难过的事。你若是知道我这惊世骇俗的感情,我怕是再也看不到你了。
我会留在你身边,默默地守护你,直到你幸福……
王婷醒来时,已近黄昏。
凌傲尘见她醒了,就招呼她回去吃饭。
回去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凌姐姐迟迟不回蜀中,便是为了看萍儿跟南瑾之事?”
凌傲尘笑的妖艳:“好玩得紧,不是么?”顿了半晌,突然问道,“对了,那个叫相思的,你都是打哪认识的那种怪人!”
王婷无奈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