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衍紧抿着唇,神色阴沉。他突然张开双手抱住她,将她紧紧抱在胸前,动弹不得。她愣了一瞬,然后拼命挣扎。他的力气很大,她哪里挣脱得开,于是像只困斗的小兽,疯狂地又踢又打,雨点一样的拳头毫无章法地落在他身上,他也没有放开。
“你放开我啊,”她无计可施,声音都已经歇斯底里,“你们都放开我啊!”
林衍的心都要碎了。抱在怀里的还是曾经那个坐在他旁边咬着笔头安静算题的小姑娘么?还是那个挺直脊背优雅跳舞的女孩么?还是那个艰难生活都打不倒的胥未梅么?
看看生活把她折磨成了什么样。
他好像根本不觉得疼,在她的挣扎中还能准确捏住她的下巴,毫不迟疑地吻下去。很深很深的一个吻,他像是用尽了全力,要夺取她的呼吸她的生命。她瘦成一把骨头,最后根本没力气了,如果不是他搂着她,就会摔下地去。
他的吻慢慢落在她的眼睑,她的面颊,最后他将下巴轻轻靠在她肩上:“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今天会议上我把‘黄省长’翻成‘黄市长’,把‘收容所’说成‘精神病院’,我想这是怎么了呢?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会出错?下一秒我突然就想通了。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竟这样爱着你,可是如今你要离我而去?胥未梅,我不会放开,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开你。”
她很久没有说话,脸埋在他的肩窝,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像是睡着了。
缓缓地,她踮起脚尖凑近他的唇角,她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开始吻他。从来没有那么主动过。
可是她在哭。她的眼泪砸落在他的脸上,慢慢滑到他的嘴里,又咸又涩,她的全身在发抖,眼紧紧闭着,泪水以一次比一次快的速度涌出,抽泣声也一次比一次短促,最后哭得再也抬不起头。她抱住他,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服,指节发白,如同抓住洪水中的最后一根浮木,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其他东西。她的心太痛了,那么多的悲惨轮番袭来,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能不能够承受。
她放声大哭,这些年她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唯有这个人,像是劈开时光而来。可是一切都错了,都晚了。
她甚至想过,妈妈能不能不要死得那么早,自己能不能不要到另外一个家,能不能不要遇见他,能不能不要喜欢他。
他抱住她,像是抱着一个走丢的小孩子,除了抱住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就像除了许诺她永恒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表达自己的感情。
她抓住他的手,唇久久落在上面,最后放到自己的心口,那里心跳声急促。
“想要吗?”她的声音都哑了,眼睛肿得像核桃,只有眼仁儿还是那么黑,一眨不眨盯着他。
林衍的头脑一下子热了。他的手掌感受到她的心跳,她柔软的皮肤,还有鲜活的温度。
她咬了咬嘴唇,像是要压下内心的不知所措,自己颤抖着手,一颗一颗解开衣服的扣子:“想要……就都给你。”
她又将吻慢慢落在他的颈间:“我把自己还给你……以后,我们就再也不见了。”
这样一句话,像是一把刀,猛然戳进他的心。他握住她的双肩,把她和自己分开,眼中是不可置信的惊痛:“你竟然……把这当成交易?”
她的脸因为痛哭而泛红,平时苍白的脸颊竟添出血色:“林衍,我把自己还给你,当做这段感情的交代。我没有钱了,没力气爱了,只剩一条命还有一个身体。我欠你很多,如果你想要我的命,也可以给你。”
“谁要你的命!”林衍怒不可遏,几乎是一把推开她,“还要告诉你多少次,不要把她的死揽在自己的身上!你做错了什么?胥未梅,你是不是疯了?”
她却笑了笑,真是比哭还难看的一个笑:“你就是这样认为的吗?当初她来问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给了一个残忍的答案?”
她慢慢退后,最后抵着墙,一颗一颗又将纽扣扣好:“既然这样,就算了吧。林衍,你走吧,不要再回来,不要再等了。哦,衣服在那里,不要忘了拿。”
又是那种眼神,眼仁儿黑的要命,笑意停在嘴角却没有进入眼睛。看着让人难过,让人恨得牙痒痒。
林衍的双手紧紧在身侧攥成拳,青筋暴露。
突然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大门“砰”的一声摔在他身后。
第 51 章
林衍坐在床沿,脸埋进手掌中,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抬头,微蒙的光亮扑面而来,对面就是巨大的落地窗,能看到外头的天色渐渐明亮。
天亮了。胥未梅,你是不是和我一样,一夜没睡?
他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性子凉,对人礼貌,很难亲热,大家都这么说,大家都觉得他很酷很冷静,那是因为以前没有任何事可以逼得他跳墙。
如此看来,胥未梅真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林衍有些烦躁,想到这里心却又软下来。
那又怎么样,她是被逼的啊。如果可以的话,她一定不是这个样子。
她被命运无情捉弄。我们都被捉弄了。
真是个死心眼,犟小孩。林衍咕哝了一句。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的性格这么拧呢?平时不说话,声音又细又轻,最喜欢支着脸颊发呆,皮肤看起来软软的,谁知道心里竟然那么硬,金刚钻似的。
胥未梅真是差劲透顶,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讨厌的人了。
可是那又什么办法,他就是喜欢她,这辈子就认准她了,别的谁也不行。哪怕她以前说了那些混账话,昨晚做出那种混账事。
拿你自己来还我?让你还了吗?谁让你这样还了?还学会以身相许了,不过谁稀罕你那一夜情,直接嫁给我我会觉得更高兴……可是上次说去登记为什么不答应呢?
心里的问题跟冒泡一样咕嘟咕嘟往外钻,想到最后林衍都愤怒了。对啊,为什么不直接答应嫁给我呢?她的脑袋到底是什么结构啊!
他又觉得坐不住了,这件事必须要速战速决。
他知道她在扇动翅膀,越飞越远,如果不抓住她,有一天她就会消失不见。
可是世界那么大,她那么孤单,又要飞到哪里去呢?
别逞强啦,亲爱的,翅膀会断掉。到我这里来。
脑子里突然蹦出这样文艺的一句话,当然林衍是不可能知道“文艺”为何物的。他只是对这突然福至心灵的一句话甚满意,虽然有点肉麻,但这是非常时期,呆会儿一定要说给胥未梅听。
他去她住的地方。敲门,没有人。打电话,没人接。
来路上稍稍好一点的心情瞬间又雷电交加。他四下打量,这几天他已经快要把这块地皮踩熟发烫。门口挂着挽联一样的白布,他突然想起胥未梅的脸来,也是这样,带着悲切。
真的,他是说真的,要是能有什么跟踪定位芯片,他一定要植入她的体内。到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不曾真正了解她,认识的时间很长,可是相处的时间却很少。因为这样那样的变故,他们甚至不能像普通情侣那样经常逛街看电影,虽然这些他都不怎么喜欢。不过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做一些无聊的事也没关系。
闭上眼来他总是回想起在警察局看到她的那天。那一瞬他竟然觉得非常害怕,她一个人静静躺在那个地方,皮肤是苍白的,头发散乱看起来好像枯草,眼紧紧闭着,毫无生气,好像自杀的是她。不过那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她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他快要认不出来了。
她瘦得厉害,瘦到没有什么美感可言,他很生气,就像父亲看见因为节食而粒米不进的女儿那种无奈;她笑不像笑,他知道她心里有一个很大的伤口,她为此备受折磨,可是她用面具把自己掩盖。他什么都愿意为她承受,可是她一闪身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不给任何人机会。
奇怪的是,这几天他也总想起以前。他总是想起她淡雅的裙裾,挺直的脊背,浅栗色的头发,走在一大群学生中间,步伐微微外八字,那么显眼。可是他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那时她还带着婴儿肥,一笑唇边两个酒窝很深,可是她笑得不多,只有一双眼睛安静打量着四周,眼仁儿漆黑。老人家有个说法,眼仁儿黑的人心地善良,这一点他相信。她真的好心,居民楼附近的流浪猫都认得她,听见她的说话声就会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喵喵”的长声叫。
可是胥未梅,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好心?
他还想起,他们以前隔得多近啊,这一辈子隔得最近的其实是那个时候吧?
所有一切,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他最烦的,是她把一切都扛在自己肩上。是的,胥小柯死了,胥小柯在跑来问他问题的那一天晚上自杀了,如果真要怪,她就来指责他吧,说得再难听也没关系,可是为什么要放在自己身上?
长这么大,他遇到过不少棘手问题,大部分都与胥未梅有关。
他去她上班的地方。在那里她应该是穿着墨绿色的套裙,头发盘起来,一丝不苟巡查,可是他的眼光转了一圈又一圈都没有看见她的影子。今天她应该上班,他很肯定。
又去了哪里?
林衍突然觉得有点透不过气。心里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无论怎么努力再也找不回来。
一整天的时间过得飞快。夕阳渐渐收走最后的余晖,夜色再次降临,如同幕布将大地覆盖。
高大的梧桐树发了新叶,正在微风中震颤,鸟儿发出啾鸣,像是在呼唤晚归的同伴,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里面似有欢声笑语传来。
大家都不知道,六楼最左边的那个女孩还没有回来。这个好女孩已经学会了整日整夜不回家。她没有太多朋友,不懂得怎样安慰自己,人们都不会关心她在什么地方。她就这样被这个世界遗忘。
天空中跳出稀疏星子的时候,她终于回来了。
还是昨天那件衣服,穿在身上不知怎么总是显得大了,衣摆微微拂动。她走得很慢很慢,好像就算走到了这里也要磨磨蹭蹭,不愿回家。
她忽然抬起头,看了看自家的窗户,那里黑漆漆的。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阿姨和小柯的遗像。在梦里她总是梦见她们母女俩,小柯沾了满身的血,冷笑:“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她真的很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
她今天去监狱了。家里只剩下爸爸,所以她突然想去看一看,他还好不好。爸爸更老了,佝偻着背,她还记得自己上次去是去告诉他徐阿姨死去的消息。可是那么快小柯也死了,他还不知道。
今天一进门的时候他还问:“小柯呢?怎么没有一起来?”眼里充满作为父亲的期待。
他也感觉到了吧,家里的人越来越少,好像被人诅咒了一样。他只剩两个女儿了,是这个世界上仅剩的珍宝,如果没有她们,过去生活的痕迹都要消失了。
眼泪一下子模糊了她的眼睛。一路上她做好了准备,想好了说辞,反复思考怎么样说出小柯的死讯的时候爸爸才可以不那么伤心,可是那一刻她的喉咙里像被哽住了,什么都说不出口。
“怎么了?”爸爸当时就紧张起来,手握成拳,整个人显得更苍老。
“小柯她……”她擦了擦眼泪,“发烧了所以没来。”
“哦。”爸爸舒出一口气,重新倚在椅背上,半晌又瞅瞅她,“怎么哭了呢?”
还是带着客气的语气,好像这么多年来他总是小心与愧疚多过疼爱,好像这么多年来她是另外一个人的女儿。他似乎是出于其他的理由关心着她、照顾着她,从来没有打骂过,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幸福。
说一句“傻丫头”会死么?
“爸爸。”她轻轻喊了一声,闭上眼睛能感到里面都是泪水,“我好累哦……”
爸爸愣了愣。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一双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又拍了拍,带着粗糙的温暖。
爸爸,我好累哦。她停下脚步。所以不想再往下走了。
我把岁月过成这个样子,好想放弃啊……
长长的影子投在她的眼前,头顶响起的声音比着夜色还凉:“终于回来了?”
胥未梅看了看他,眼睛又瞟向其他方向,这样他不会看见她眼里的泪水。
这样的冷淡惹恼了他。他用尽力气将她狠狠抱在怀里,双臂紧勒住她瘦弱的肩膀,在外人看来,这该是一个多么完美,多么亲密的拥抱。可是他的双眼像是有熊熊的怒火在燃烧,说话几乎是一字一顿:“不是想知道当时我对小柯说了什么吗?我当时说,我就爱胥未梅,一辈子。这样的答案,你满意了?”
她的眉动了动,一瞬间又恢复了冷淡神色,扭过头看着他。两个人的距离那么近,她能看清他的眉毛,他的睫毛:“满不满意,重要么?”
她稍稍用力,他并未阻拦,于是她挣脱开来,退后一步,手心多了一抹光亮。
那是一枚钻戒。他送她的戒指。
他当初用这枚戒指许她永恒。帮她戴上戒指那一刻他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气,好像它就是一把锁,从此以后这个女孩就是他的了,谁也抢不走。那天她穿一件灰色的棉衣,头发掖进帽子里,手戴着戒指在他的怀里哭得像个小孩,所以他觉得自己这一生都要好好保护她。
她的手轻轻一斜,戒指“叮”一声滚落在地上,滚了两圈进了杂草丛生的草坪,看不见了。
好像做这些伤他都还不够,她笑了笑。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过她笑了,她唇边的两个小梨涡对于他竟突然显得陌生。
她说:“我原来觉得我们两个之间,家庭身份的背景像是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没想到走到今天,变成……一条命的差距。”
她抬头又看了看那扇窗,再回过头来看他:“要是我们没有在一起,就好了。”
她是我的妹妹,虽然她的性格一点都不好,跟我没有共同话语,可是我们成长在同样的环境中,她也会在我生日送我礼物,为了减轻我的负担四处打工。家里只剩我们三个人相依为命,突然她们都不见了。小柯跳楼的那一刻满眼是泪,面色绝望:“为什么是你呢?我拿命给你换好不好?”
小柯是我妹妹。她死了,再也不能活过来。
还记得中学时候听说有个女孩为了喜欢的男孩子跳楼,那个男孩子吓得神经都快失常,很久很久都没有谈过恋爱。
林衍,我们两个也不要恋爱了,不要见面了。我们害死了她。
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我不会和你在一起。哪怕我那么爱你,还曾经决定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开你。
他只是望着她,一句话都没有说。那么近的距离,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