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人坐在床沿，对面就是巨大的落地窗，他的手肘搁在腿上，双手在身前交握，眯着眼睛看向窗外，好像那里有迷人的风景，对于刺眼的光线浑然未觉。
他看了多久了？
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一闪一闪，他没有回头，根本就不打算接。
章晗将手机拿起来，是他同事打来的电话，下午有国外的专家来做交流会。她又看了看，发现电脑仍旧开着，上面还是冷冰冰的英文，桌上有两本书翻开，可是他却不看了。他连工作都不想了，是真的累了。
她走过去将窗帘轻轻拉上，屋内的光线一下子柔和了许多。可是林衍还是静静看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神色安静，像是在欣赏一幅画、一场电影。他的脸上明明没有表情，可是那种空洞眼神里像是一座墓园，那里埋葬了时光和秘密；他的背明明只是稍稍弯曲，却像有千斤重担压得他直不起腰，那里有很沉的负担，他每挪动一下都是艰难。
章晗走到他的身边，垂下眼，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就好像他还小，刚上幼儿园的时候。
林衍慢慢仰头看着她。章晗也注视着他。
他的眼睛很像她，不过生得更细更长一些，双眼皮很深，眼珠漆黑。
“妈。”他突然轻轻喊了她一声。
章晗差点掉泪。他的脸上全是茫然的神色，声音那样低微，就像人潮中走丢的小孩，天黑了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害怕而绝望。
这还是她的儿子么？她一直为他感到骄傲。这从来就是一个家教良好，镇定从容的好孩子。比赛得奖他不会兴奋得又蹦又跳，工作有困难了也不会牢骚不断，她几乎就要觉得，自己的儿子是完美的，没有任何事能够压垮他。
可是现在，她该怎么告诉他，你喜欢的女孩过得很好，无需你再挂念。
她伸手揽住他的脑袋，就像他还是小不点的时候喜欢把头靠在她软软的肚子上，这样他会觉得离母亲很近，感到安全。
“会过去的。”章晗喃喃。
第 54 章
“领班，有快递！”门口的服务员小妹喊了一嗓子。
胥未梅狐疑地看了一眼门外，又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果然有一条短信提示有快递送到，可是谁给她寄东西来了？
在拿到包裹的那一瞬间，她几乎是屏住呼吸去看那张送货单，好像下一秒就能看见那熟悉的，遒劲的字体。可是单子上的地址和电话都是打印上去的，根本没有痕迹。
包裹不沉，一个小号的纸箱，她摇了摇，猜不透里面是什么东西。
她走到柜台，找出一把剪刀，小心把封胶剪开。
剪开的一瞬间都忘了失望，因为她已经满头黑线。
里面全是……药。止咳的，清肺的，治嗓子的，各种各样。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的杰作。
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拨出了一个电话。
“这是要干嘛啊？买这么多药。”
“嚯，那么快就到了，快递的效率很高嘛！”许钊的声音得意洋洋。
“朋友，同城快递很好玩么？”
“我听说快递不能递药来着，就顺便试一试咯。”他继续得意，“结果完全没问题啊。”
“……”
他笑了一声，说话认真了些：“你最近不是嗓子不舒服么，我上次来看你都没有吃药，所以就随便买了一些。都是中成药，你挑拣着吃吧。”
“卖药遇见你会乐死。”
“不要再批斗我啦，我这也算功德一件。”
说话的声音突然就响在耳边，有人用手指在胥未梅身旁的柜子上扣了扣，她一下抬起头，发现许钊正拿着手机和她通话。
“……”
许钊这个人，让她学会了一个四字成语。无言以对。
她站起身来，许钊就趴在柜台上，眼睛眨巴眨巴，做无辜状。正巧有小妹过来送账单，见到这副“萌系正太”样突然就红了脸，结结巴巴道：“老……老板好。”
“好。”他笑眯眯的。
他又转过脸来继续卖萌：“&％￥#*……”
胥未梅完全没有听见。因为她的眼睛落在了餐厅的外面。有一辆车静静停在对面街道的拐角，阳光在车身上折射出金属的光泽。
她看不见车里有没有人，也看不清车牌号，可是那种熟悉的情形就像开关，瞬间点亮了心中那盏灯。喧嚣的人潮来来往往，只有它停在那里，就算四周都是各色各样的车辆也那么显眼，就好像在等着她。等着她下班，等着她穿过马路，就像曾经一样。
那里面有一个人，他一定是穿着不带褶皱的衬衣，微微倾身靠在方向盘上，认真望向前面，神色安静，眼神温柔。
那是多温柔的眼神呢？他的手是交握在一起还是稍稍分开呢？她突然记不清了。这些细节像是被强行收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所以她觉得自己快要忘记了。
是他么？现在是什么样子？天气温暖，你的表情会不会也是一样？还是在看向我的时候冷若冰霜？
有一种钝痛游遍了她的全身。她知道就算那是他，也不能怎么样了。
“嗯。”她察觉到自己的眼光在那辆车上停留了很久，久到似乎日升日落飞快更迭，胸腔里的心跳由热切转为平静。她飞快地转过头，敷衍地答了一声，虽然许钊说了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
“真的？”许钊突然喜上眉梢。
胥未梅轻轻“啊？”了一声。
“跟我去参加我表哥的婚礼啊！”许钊怀疑地重复了一遍，“刚才你没听见？那在嗯什么？”
胥未梅想去拿水杯的手顿在了半空中。说否认么，可是自己刚才都已经答应了。可是要肯定么？
她情商不低，知道许钊这个邀请的涵义。他将她带到他表哥的婚礼，那里有一大堆的亲戚，如果她答应，就代表她肯定了他俩的关系，愿意和他去见家中的长辈亲人，严肃的，认真的，以结婚为目的的。
“啊，你果真没有听！”许钊伸出手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胥未梅的头发软软的，像是小女孩的发质。
胥未梅抬头看了看他。又是阳光。
阳光撒了他满身满眼，这个男孩子就好像迎着光而来，浑身不带一点黑暗。光线将他的五官涂改成另外一种模样，悄悄重叠成她心中的那个影子。
他们明明是不像的。一点都不像。胥未梅反复告诉自己。真的。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往前凑了凑，仔细盯着看。
“怎么啦？”
“没什么。”她轻轻咳了一声，又退回来。
眼角扫到街角，那里已经空了。大概在她眨眼的瞬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那辆车悄悄开走，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尽管她知道也许那并不是他。
“什么时候？”
“这周六，”许钊黑着个脸，“你连这都没有听见。”
“……”
“你要是不想去也没关系，可是貌似同龄人都带了女伴呢……”他一边做出“好可怜”的小眼神一边自言自语。
话没说完就被胥未梅打断了：“嗯。”
又嗯？许钊怀疑地看了她一眼。
胥未梅被他看得发毛，于是重复道：“这周六，婚礼。我听见了。”
所以许钊兴高采烈地走了，因为心情太好还哼起了歌。目视他远去的小妹锁着眉露出忧虑的表情，许钊唱歌堪称魔音灌耳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如此自毁形象实在让人担心不已……
话说回来，抛开“见亲戚”这个令人头疼的环节，婚礼的确是个不错的婚礼，观赏性极强。新娘的美貌简直要亮瞎众人的眼睛，新郎风度翩翩可以叫人犯花痴，这世上多了一对郎才女貌的爱侣，又留下了一地破碎的玻璃心。
不过许钊的亲戚们都是好人，不到几分钟就“小胥”“小胥”叫得亲热，没人问她和许钊怎么认识，没人问她是干什么的，没人问她家里几口人。大家都使劲招呼“过来坐呀”“要吃这个菜吗”……好像真的把这个空降而来的女孩当做了自家的媳妇。
媳妇。想到这里胥未梅笑了笑。她想起曾经有一个冬日的早晨，梅花盛开的时候，林衍逼着她去见家长。当时她很紧张，害怕得一宿没睡，第二天还假装脚崴了所以不用踏进那个门。
只不过当初她没有想到，一次错过，就永远都没机会了。
世事就是这样，容不得人往回想。每次回忆的时候，人们都忍不住假设，要是当时我去了呢？要是当初我没有那么做呢？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是不是只有她不需要有这样的质疑。因为不管当初她做出怎样的选择，结局都是错的。
因为时机错了，所以什么都错。
她低下头，许钊刚好递过来一罐饮料，吸管已经插好。他说：“你嗓子不好不能喝凉的，所以我特地让人热了热，是温的。”
“谢谢。”她把饮料捂在手心，看着许钊歪着个头，兴许又在打什么调皮主意待会儿好捉弄新人，那种大男孩的样子这么多年了都没有改变。
为什么是许钊呢？为什么要答应他？
她记得老板娘前几天曾经在餐厅的花园找到她，那时她正对着对面街道发呆。
老板娘一直是个和气的人，微胖的体型，挂着笑容的样子和许钊很像。她突然伸手摸了摸胥未梅的头发，轻声说：“你是个好孩子，许钊也是。你要好好珍惜他啊。”
胥未梅猛地转过头，眼神中充满惊讶。
老板娘看到她吃惊的傻样突然笑了，用手轻轻戳了戳她的脑袋，连戳人的姿势都和许钊那么相似：“我这是要把儿子交给你啦，怎么这个表情？”
这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想过胥未梅到底想要什么。过去她缺钱，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了，那些需要金钱填补的漏洞都消失，她也不会追求漂亮的衣衫，美丽的首饰；过去她等待心上人的爱，现在她却永远都不敢期许了。
她曾经连命都不想要了。
是许钊，他用一个魔法将她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他让她无处安放的情感找到了停歇的地方，让她无人陪伴的左右有了一个温暖的肩膀。现在，又多了一个老板娘。老板娘不计较她的出身她的过去，愿意将宝贝儿子送给她，与她作伴，像家人一样。
家人。这个词语是胥未梅心中的痂。她曾经痴迷一般地贪恋家庭的感觉，为了家人汲汲营营，哪怕一切都是表象。可是最后等到失去一切她也没有弄清楚，现实是不是自己梦想中那样。
可是现在她似乎又拥有了。
哪怕只是偶尔一句“未梅怎么还不下班啊”或是玩笑说“我儿子是不是亏待你了，你那么瘦是没吃饱吧？”，在她心里就够了。
你看，她一直要得就那么少，可是世界上那么多人，却很少有人肯给她。
“坐呀。”许钊拍拍胥未梅的肩，“老站着干嘛？”
于是她坐下来。现在正是开宴前，大厅里有个小姑娘在钢琴伴奏，今天婚礼的伴娘，新娘的亲妹妹，也是一个清秀娟好的美丽姑娘。头发长长，纤纤细指在钢琴键上跳跃，抿着唇，表情里像是装了往事。
“看什么呢？”许钊顺着她的目光好奇地望过去，突然笑起来，“哦，原来是看郑好啊。哎，未梅，你觉不觉得你和她有点像？”
胥未梅没有说话。像，当然像。那种熟悉的感觉一直敲打着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时光背后那扇门，仿佛就要被人一把推开。
婚礼结束后，她站在门口等许钊。突然那个叫郑好的小姑娘冲着街对面的一个人狂奔而去，不在意脚下穿着高跟鞋，不在意是否闯了红灯，只顾着向前跑。小姑娘费力拨开阻挡的行人，口里念着一个人的名字，眼神中闪烁着狂喜的光芒，可当那个人转头，小姑娘突然愣住了。
她认错人了。她在人海中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等她怀揣着希望跑过去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认错了。
胥未梅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走过去。等她走到郑好面前的时候，发现这个小姑娘失魂落魄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刘海被汗水打湿了贴在额头也没有拂开。那种明明难过却没有眼泪的表情真让人心碎。
胥未梅将手里的水递给她。
小姑娘抬起头来，神色有些诧异。
“原来你也在找人。”胥未梅轻声说。她的眼睛注视着前面，没有焦距，神思像是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和你那么相像。因为我也在寻找。现实生活中我已经不可能再牵起他的手，所以我只能在回忆里寻找。寻找我梦中的那个男孩，寻找跳跃在我青春里的爱情，寻找记录在我灵魂里的，他的气息。
只能这样了。再也没有别的选择。
小姑娘讷讷的，大眼睛忽闪，不知道有没有懂。
“未梅！”许钊在对面大声喊，在街对面冲她挥手。这段日子的阳光总是很好，洒在他身上，明亮的眉眼显出有些傻傻的模样，她突然笑了笑。
“我们明天再回去啊，这个城市晚上的烧烤特别好吃，想着就让人流口水。”许钊兴致勃勃，“怎么样？”
胥未梅张了张嘴，本来想提议今天就回去。不应该和许钊呆那么久的，呆的太久她总是害怕自己露出破绽又或是不合时宜地陷入回忆。
“绿灯了。”许钊小声说了一句。
于是他们两个人顺着人潮向前走。马路上行人很多，熙熙攘攘，俩人的手总会在不经意见触碰。许钊像是迟疑，又像是试探地牵住了她的手，不紧也不松。
一直到走完人行道，他也没有打算放开。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最亲密的举动，第一次拉手。她能感觉到他手心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她抬起头，看见他正视前方仿佛镇定无匹的样子，可是眼中的紧张与闪烁却不小心泄露了秘密。
这一瞬胥未梅突然想哭。她咬住自己的嘴唇，将哽咽吞回心底。这么多年许钊为她做了那么多事，费了那么多心思，她却只对这一刻记忆尤深，虽然这不是心动，也不是爱情，甚至连动机都显得那么纯粹，云淡风轻。
“许钊。”她轻轻喊了他一声。
许钊闻言转过头。
“许钊。”她又喊了一声。
被她这样盯着，他突然紧张极了。微风吹起了她额前的一绺头发，他缓缓抬起空余的一只手，想为她拂开。
就在手指刚要触到的时候，下一秒，胥未梅身子一软，整个人直接朝地上倒去。
第 55 章
许钊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胥未梅的时候。瘦，除了瘦还是瘦，瘦得还很漂亮。这是他第一眼的感觉，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变过。
可是那时候的她和现在有很大的区别。那时的她老笑，不是那种咧嘴开怀的笑，最多就是抿着嘴，连牙都没有露出来。他当时就想，MY GOD，这世上还有这么文气的姑娘。要知道，现在这世道上的真淑女比伪恐龙还少。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渐渐的，那不再是餐厅里简简单单的一个员工，她变成落地